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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包光寒    更新时间:2017-04-20 10:46:55

铁头和小五子走进七号门,三楼的小珍子正好准备出门。小珍子看到铁头脸上出现惊喜夹杂着恐惧的表情,“铁头,你,怎么会上来?是来找我?”

铁头嘴巴牵了牵算是笑了笑,三角铁一下一下地往左掌上敲,盯着小珍子看了一会儿,说:“不找你找谁?”

“那,到我屋里坐会儿吧。”她把门打开,转过头来,看到了铁头身后的小五子,“喔哟,小五子也来了啊,真厉害呀。”

小五子明白,小珍子说他厉害是指铁头带他一起玩了。他冲小珍子笑笑,算是和小珍子打招呼。

小五子脑中闪出另一个姑娘的面孔,和小珍子一样好看。她叫小毛头,皮肤细细白白。小五子很喜欢看她,上课,课间休息,总是悄悄地看她。小五子喜欢她已经有好几年。他很自卑,不敢表示。眼看着学校的一些流氓在纠缠小毛头,他难过,像有无数条刺毛虫在心里爬一样。上学期结束时,小五子咬牙花了一角六分钱,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买了两张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的票,请小毛头看电影。票子在小五子的口袋里躺了三天,还是没有勇气把票子给小毛头。想在放学的路上等她,然后给她,但几次都因路上有其他同学而放弃。如果同学看穿他的心思,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多难为情。小五子撕下一张作业本,包了票子,想在课间休息时悄悄地给小毛头。多次鼓足勇气走向小毛头,但没一次是走完全程的。只有放学后去她家,只有这办法稳妥。但他还是担心,万一她家里的人问他有什么事,怎么回答。小五子在犹豫不决中度过了好几天。

电影放映的前一天,小五子决定去小毛头的家。一路走得飞快。楼道里静悄悄的。小五子坐在楼梯上,东张西望,耳朵像警犬一样,感觉背上微微地有些发热。等了很长时间,小毛头还是没回来。他有些坐立不安。实际没等多长时间,这才明白度日如年这成语的真正意思。一个阿姨走了下来,警惕地问他干什么。小五子说,我是八号的,等小毛头有点事情。阿姨又问,叫什么名字?小五子如实地说了。阿姨看看小五子的书包,下楼去了。小五子的心怦怦急跳。门口又有人声,小五子立刻站起来,脸上出现幸福的表情,却失望地看到一个低年级的男生。等小毛头终于回来时,小五子反而紧张得平静了。但小毛头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时,小五子又慌张起来,把票子往小毛头手上一塞,结巴地说,这是朝鲜电影,很难买的,我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买到的,一定要去看。说完就冲下楼梯,小偷一样地逃跑了。

回想那天的经过,小五子到现在还觉得紧张而又幸福。

小珍子泡了两杯麦乳精放到桌子上。

小五子心里直流口水。小珍子的父亲是“臭老九”,大学老师,蛮有钱的。他拿起杯子准备喝。

“当心烫。”小珍子看着小五子,和气地微笑。

小五子抬头冲小珍子笑笑,对着杯子喝了一口,心里的爽快,比喝老头子从厂里带回来的冰汽水强烈得多。

小珍子穿着一身小花点连衣裙。小五子觉得小珍子很好看,像小毛头一样好看。铁头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让他有些紧张,心跳快了起来。

“小珍子,今天来找你,主要是为你和阿丁的事情,”铁头这么说着,盯着小珍子,表情平静,眼神却像老鹰一样,三角铁一下一下地敲着右手的手掌,“以后不许和阿丁再来往。”

小珍子脸红了,低下头去,两手绞着手绢。

“听到了没有?”

小珍子抬头看了一眼铁头,轻声说:“你又不要我,还不让我和别人来往。”

铁头立刻露出凶相:“我不要你也不允许你和林家桥的人来往,红卫新村的人都死光了?脸面都没了。”

铁头用三角铁对窗台拍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小五子说:“阿丁没啥好,又是林家桥的人,乡巴佬,红卫新村里有那么多同学。”

小珍子看着小五子,轻声说:“你以为简单呀,是男人就可以的?”

小五子紧张地看了一眼铁头。还好,铁头没有听到。

铁头实际上是听到了的。他把三角铁放到桌上说:“不是你不好我不要你,我是坏人,不适合做你男朋友。你好看,读书又好,家庭条件又好,将来分配工作肯定是工矿,找我这个流氓不应该。我要你,实际上是害你。”铁头停了一下说,“实际我不适合做任何人的男朋友。”铁头捂着脑袋,仿佛非常痛苦,奇怪可笑,“我看,你去找大脑袋蛮好,大脑袋读书好,人又聪明,家庭条件不错。”

“大脑袋不会要我的。”

“怎么可能?你只要愿意,我去说!”

小珍子闪了铁头一眼,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样简单啊。”

铁头说:“我今天和你说清爽了,以后再也不婆婆妈妈了。我和大脑袋讲,他肯定开心死了。”铁头看了小五子一眼,脸上是一丝怪笑:“说不定做梦都会笑醒。”

“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大脑袋是全校的尖子,追求他的女生不要太多噢!他怎么会看上我?哪里会有什么笑醒?”

“好了,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铁头一脸严肃。

小五子看了铁头一眼,心里很难过又有些无奈。他知道,这是和铁头上次帮她有关系。一次放学路上,林家桥的一个流氓拦住小珍子,把她往田野里拉。小珍子大叫起来,和小珍子一起的女同学也大叫起来。小珍子被流氓有力的手抓住,跌跌撞撞往田地里走。铁头听到了小珍子的叫声,飞跑过来,二话没说,一个“大背包”,把流氓掀在地上。然后一阵乱拳。流氓满脸是血。铁头说:“认识我铁爷叔吗?小珍子是我的‘敲定’!你知道不知道?”铁头单腿压着流氓,朝四周围观者扫了一圈,然后站起来说:“谁要是敢动小珍子的脑筋,这就是结果!滚!!!”流氓撒腿就跑(这流氓没多久因为流氓罪坐牢去了)。后来,铁头说,小珍子悄悄塞给他两包牡丹香烟。又过了几天,小珍子找到铁头,明确告诉他,想和他谈‘敲定’,就是谈恋爱。铁头看着天空好久说:“我知道流氓肯定会盯你。那天我这么讲了,全世界的流氓都知道了,你不会有任何危险了。至于我,不喜欢你这种好看的,读书又好的女生,明白了吧?”

铁头端起杯子,正准备喝。看到三角铁上有血渍。这是阿丁脑壳开花的血。他放下杯子,打开水笼头,耐心地把血渍洗掉。铁头说:“阿丁这王八蛋,血都这么难洗干净。”

“刚才把阿丁怎么啦?铁头,你把他打出血了?”小珍子摇着铁头的双臂说。

“现在还这么惦记着阿丁啊?跟你说的都没听进去?不许和林家桥的人再来往!”

小珍子低下头,很坚决地说:“除非你要我,否则我不会和阿丁断的。”

小五子心里奇怪,小珍子怎么这么喜欢铁头这个流氓。他说:“大脑袋不是很好吗?”

“我不要,阿丁对我很好!”

微笑在铁头脸上出现了,像《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笑一样,眼神慢慢地露出凶光。“你是十三点!白白救你了!不教训教训你,你是不会听话的。小五子,把门关上。”

小五子立刻站起,紧张得不知道铁头要干什么。铁头走到小珍子面前,给了她一巴掌,然后把她按倒在床上,撩起连衣裙,小珍子痛苦地叫起来。

铁头恶狠狠地说,“你这十三点,叫你再和乡巴佬来往!”

小珍子不敢反抗,任由铁头把事情做完。

小五子看着,浑身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僵硬得不能动弹,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铁头看了看脸涨得通红的小五子,还不解恨的表情。“小五子,过来。”

小五子走到铁头身边。铁头把裙子掀起来。小五子惊叫道:“流血了!流血了!”

铁头说:“你懂啥?”铁头抚弄着小珍子的连衣裙,虚弱地说:“上啊。”

小五子都快哭了。他朝后退。

眼泪流过小珍子的太阳穴。小珍子坐起来,用尽力气给了铁头一个耳光:“我认你是个人,你说这种话,比畜生都不如!真是白爱你了!你有本事把我打死。”说着泪如涌泉。

铁头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掏出“飞马”牌香烟,点了一支,阴沉地说:“小五子,今天的事,尤其我被小珍子吃耳光的事,要敢漏出去,我肯定要你的命,要你一家子的命!”

“放心,打死我也不敢说出去。”

“面子都没了。”铁头看看小珍子说,“哭什么哭?不和阿丁来往,什么事也没了。”

“那你要我。我现在是你的人了。”

铁头看了一眼小珍子,把大半杯麦乳精一口气喝完,到五斗橱边上倒了杯冷开水。“我是流氓,真愿意和我好?”铁头怪怪地笑着。小珍子点点头,眼泪愈流愈多。

铁头一把将小五子推到门外,门被铁头关上。小五子从钥匙孔里看到,铁头抱着小珍子倒在床上。

等铁头再次把门打开时,两人的脸上全是汗水,小珍子克制不住地微笑。

“小五子,从今天开始,小珍子就是我的‘敲定’了。我要跟她过一辈子,在学校里,你要保护好她。谁欺侮小珍子立刻告诉我!我要叫他脑壳开花!尤其是那个阿丁!”

“哎,哎。”他看着小珍子说。小珍子脸上飘荡着幸福。

电影院灭灯了。黑暗中,小五子看着旁边的空座,心里失落,伤心地等待电影开始前放映的《新闻简报》。八分钱一张电影票,早知小毛头不来,还不如去买一根雪糕吃,从小到大还没吃过雪糕呢!小五子心疼那八分钱。小毛头或许会把票子退掉,那样也好,起码不会浪费这八分钱。她用了这八分钱,就是不能吃上雪糕,小五子也是开心的。

电影院领票的手电照过来,有个人慢慢移过来,借着电影昏暗微弱的光线,有点像小毛头。确实是她来了。一股狂喜在心里腾起。没等小毛头坐下,小五子颤抖地说,你终于来了。小毛头坐好,对小五子说,轻点,不要影响别人。

《新闻简报》结束了,整个银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静”字。然后是一片美丽的农村果园,几个穿朝鲜服的姑娘在欢笑,音乐清新悦耳。小五子非常激动。两人认真地看电影。小五子忽然想到,今天看电影不是单单为了看电影。他转过头看着小毛头,想和她说话。但刚开口,就被她制止了。小毛头轻声说,别影响别人。小五子时不时地转过头来,觉得她的侧影非常好看,有几次非常想把她的手抓住,但立刻打消了念头。电影结束后,小五子想和小毛头在电影院旁的小路边上说会儿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小五子还没开口,小毛头却说,谢谢你,天快黑了,我回去了。小五子叫住了她,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毛头看着小五子,良久说,不要和铁头一起玩,铁头是有名的流氓,你会变坏的。你要好好学习,这样可以分配工作,否则,你爸爸还让你再读一年。小五子说,哎,会好好学的。小毛头说,那我走了,谢谢你,再会。没等小五子说话,她已经走上了大街。小五子看着她头上的马尾辫子,心里很温暖。

从此,马尾辫子老在小五子脑中一闪一闪。他想,如果他和小毛头,像铁头和小珍子那样会是什么样呢?小毛头是什么反应?这样想的时候,下身醒了过来,走起路来十分不方便。若和小毛头在一起,他绝不会像铁头那样野蛮,那是流氓做法。记得语文老师说的一个成语:竭泽而渔。铁头对待小珍子,是竭泽而渔。若老师让他造句,他就说,不能像铁头一样,竭泽而渔。小五子不清楚这样造句对不对,但自己觉得这样造句很好。他觉得自己实际很聪明,他一定能好好读好,考试及格,让小毛头开心。

想到小毛头,小五子灿烂地笑了。他知道小毛头对他没意思,可还是很开心。但想到小毛头反对他和铁头来往,脸上的笑一下子没了,像大晴天布满了乌云。铁头能帮我把输掉的纸片要回。小五子心里有了理由。只要不跟铁头做坏事,小毛头也不会怎么样对我。

铁头看着三楼的一家窗户说,“李跃进家的窗户,这个混蛋。我一定要揍他一顿,让他脑壳开花,让他跪下来叫爷。”铁头用三角铁使劲向前砸,仿佛李跃进的脑袋就在面前。小五子心跳加快,脸色苍白。小五子觉得,李跃进不是流氓,平时不大吭气,默默无闻,毛笔字写得非常好,学古代哪个人的字帖,这种字帖根本没有卖,他好像是市里哪里个著名书法家的关门弟子,经常上门习字,写“七律长征”的字,在市中小学书法展出。

小五子说,为什么打李跃进。

“恨不得宰了他。”

“为啥?”

“他妈的把我‘敲定’抢走了。”

小五子惊愕地瞪大眼睛,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怪兽一样。

“胆子这么大?什么时候的‘敲定’?哪一个?”

铁头转头看小五子,“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谁还敢抢我的女人?”

铁头笑着用三角铁点点小五子:“学校里谁最漂亮?”

“不知道谁最漂亮。”

“不知道算了。”

铁头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对着李跃进家的窗户瞄了瞄,然后狠劲扔上去。窗玻璃在清脆的声响中碎了。想到自家的窗玻璃也这样被铁头砸碎,小五子忽然很恨铁头。真是流氓!女朋友被李跃进抢走,活该!现在李跃进出来,或邻居看到铁头和他,会把他看成铁头一样的人,肯定是他扔的石头。小五子说:“快跑吧,看到就不好了。”

“怕什么?他下来,我马上叫他脑壳开花。”

铁头看着李跃进家的窗户。半天没有人出来。小五子想,李跃进肯定到他老师家写毛笔字了。

“这个缩货。走!”

小五子如囚犯获释一样快步向前走,额头渗出许多汗水。阳光好像比先前更烈了,照得身上发热,黏稠稠的。小五子说:“用啥办法帮我要回刮片?”

“容易的,看到他们,要就是了。”

“这是不是……”小五子想说,这样是不是太不讲道理。

“是不是啥?这么小的事情,不要想这么多,帮你要回来就是了,怎么像女人似的?”

小五子想,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要想。竟说我像女人?羞耻像苏州河水的恶臭从小五子的脑中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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