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小五子,林阿姨恶恨恨地说:“整天跟铁头这个大流氓混在一起,总有一天要吃子弹!”
小五子坐在板凳上用纸折一种“刮片”,想把昨天输掉的赢回来。林阿姨为什么这么说?他感到一丝恐惧。
忽然一声脆响,玻璃窗破了。一块石头落在小五子的脚旁。
“他妈的,哪个混蛋?!不想活了?”小五子从凳子上弹起,光着脚冲出门,看到铁头在门口的毛主席语录牌下,冲着他阴笑。由于时间长久,语录牌字迹已经暗淡,一个工人正在用红漆描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小五子看着铁头,心里发虚。在学校里,小五子经常因为背不出语录,被老师拎到黑板前罚站。
“你神经病啊,敲了我家玻璃?配一块玻璃,起码两角钱。”小五子的语气很弱,这和语意是矛盾的。他朝铁头走去,摸了摸头发,继续怯懦讨好的表情。
铁头消瘦的脸上,皮肤牵动,像鬼在笑一样,透着隐隐的凶狠,手里把玩一截一尺半长的三角铁。这是他进厂后专门制作的,已被玩得光润油亮仿佛涂过一层油,像一件工艺品。
“老头回来,又要打我了。”小五子继续摸自己的头。想到父亲打他时的下手重狠,身上立刻感觉到了疼痛。
“你傻呀,你就说,玻璃不知怎么坏的。”
“没用,一有事,老头子就打我,从来不问原因。老师来告状一次,就要打一次。他妈的。”
“他打你?他怎么打得过你?只要推他一下,他还不摔几个跟头。”铁头挥一下三角铁,脸上露出不屑。小五子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展示自己的肌肉,心里却很虚弱。
“我哪敢啊!那样的话,老娘还不一起来打我?”
小五子的母亲是菜场卖肉的,十斤重的切肉刀每天要挥舞几百次。
铁头看着小五子,嘴角牵了牵,又说:“一个每天烧锅炉,一个每天一早卖肉,他们不配打你。”
羞耻夹杂着愤怒在小五子心里涌起。他看了一眼铁头,把愤恨的眼神射向地面,心里大声骂铁头:“我 你妈!你老头子要被车撞死!你老娘和你妹要被流氓**!”
太阳照在小五子背上,仿佛在火上烤一样。天气热得要着火了。
“是不是输了还不服气?想返本?”铁头看着小五子手上折了一半的纸片,纸张都是新的书本或者作业本,没等小五子回答又说:“玩这种东西没什么意思,小儿科。输给谁了?告诉我。哪天,我帮你要回来。”
像火一样的愤怒顿时被水浇灭了。小五子把折好的刮片塞进裤袋,看着铁头,脸上洇出快乐。
“输给大脑袋他们。”他的语调像过年吃了糖一样。
“大脑袋?那肯定是要输的。他聪明,否则人家怎么叫他大脑袋。怎么玩得过他?到时候,我问他要回来。输了多少?”
小五子张着嘴望着铁头,眼睛又向四周看了看,想了一会儿夸张地说:“我的刮片叠起来,有语录牌这么厚。他们几个人合伙耍我。以前赢来的老本,昨天全输掉了。拿了好几本书和作业本去换。”
实际上小五子没输那么多,根本没有拿书和作业本和他们换过。他们也没有合伙对付他。他只想让铁头多要些回来。小五子从心底里非常喜欢这种刮片。每天晚上睡前,他躺在被窝里,总是要清点一会儿刮片数量,然后揽着睡去。
“我让他们翻倍还你。”铁头轻轻地但让小五子觉得很威严地说。
小五子笑了,两颗暴门牙露了出来,感觉很爽,像吃了父亲下班时从厂里带回来的冰汽水一样。
铁头点上烟,深吸一口,仰起头向空中吐着烟圈。烟圈很圆很圆。在空中飘了很长时间后,慢慢地淡化。小五子知道,只有铁头这个流氓,会吐得这么圆。
“铁头,我没看到过这么圆这么圆的烟圈!真的太牛了!比毛主席还伟大。”
铁头笑了起来:“小五子,我一定帮你加倍要回来。”
灿烂的表情像花儿一样在小五子脸上绽放。
铁头说:“你说反动话,世界上没人比毛主席伟大。”
“你铁头确实伟大!我悄悄地对你一个人说。”一丝忧虑浮上小五子心头。他忽然想到,自己和铁头在一起玩,如果被老师看到,肯定要挨批评。被父亲知道,挨一顿暴打是逃不了的。想到这儿,身上隐隐作痛,生出一丝恐惧。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空中热浪翻滚。远处红卫新村围墙外的大树上,知了叫着。小五子此刻完全忘记,如果父亲发现他和铁头在一起,会狠狠打他一顿的。
铁头跟小五子同岁。铁头已经中学毕业,但小五子因为数学物理英语不及格,父亲要他再留级读一年,考及格了再去工作。小五子的父亲尽管是个烧锅炉的,大字不识几个,但他明白,小孩子还是应该多读点书,因此找到学校磨了半天,教导主任同意破例让小五子留一年。那时学校是没有留级这么一说的,不管考试及格不及格,都毕业,由国家分配工作。小五子没法,只得再苦一年。因为这,教导主任很敬佩小五子的父亲,常常拿小五子父亲劝子留级的事情,教育不好好读书做错事的小五子或其他同学。
铁头考试门门不及格,他不想再读,他哥哥已在安徽农村插队,按政策铁头应该分配在工矿。通过父亲的关系,铁头进了一家中央直属的国营厂。工矿分两档,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全民比集体好。全民里又分几档,中央直属的工矿最好,军工厂第二,市属工厂最差。集体又分大集体和小集体。小集体就是那种街道组织的小厂,其规模最多只有全民工厂的一个车间那么大,有的比一个车间还要小。这是工矿里面最差的一档。铁头进的工厂是工矿里面最好一档,每天上下班进进出出非常自豪。福利待遇还比其他厂好,奖金比其他工矿的多,比最差的多五元(那里满徒工人的工资是三十六元)。
铁头让周围的人十分羡慕。小五子想,毕业分配时能够进大集体就已经很不错了。小五子不像铁头,有当厂长的父亲。铁头现在就穿着厂里刚发给他的深蓝色的确凉工作服,神气活现的,比市里最好的百货商店里卖的的确凉衬衫质量还要好,笔挺,漂亮,质地扎实,很抢眼。其他厂里发的工作服都是全绵布做的,穿着像农民一样。
“铁头,你穿的衣服真神气。什么时候也借我穿穿,让我也神气神气。”小五子伸手摸着铁头的衣服,又用鼻子闻闻:“真棒啊!”
“你老头真是脑子被锅炉烧坏了,还叫你读什么书呢?有什么用呢?你和我一样工作了,不也有这衣服穿了。”
“那也不一定。我的分配,我算过了,最好也就是进大集体。大集体不会有你这么好的的确凉的。”
“也是,像你爹娘这样,‘工宣队’怎么可能把好的单位分配给你?”铁头不屑地说。他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天高云淡。蓝得发亮的天空,有一架看上去非常小非常小的飞机在慢慢移动,屁股后面留着很长很长一条白线。整个天空像被这条白线割裂开来一样。
小五子眼光从天空的飞机移到铁头的脸上。他猛地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他心里的愤怒和羞愧并没有因为打了喷嚏有所减弱,相反像喷出的灭火器溶液一样膨胀开来。他的胸腔胀得难受。“**妈铁头!我非得把你妹妹给强奸了!你他妈的混蛋!”小五子在心中狠狠地骂着,难过像胀极了的肚子终于排泄掉了一样。
“这鬼天气,热死人了。‘工宣队’算老几,还不是乖乖让我进最好的单位。”铁头说着用三角铁敲语录牌的边,语录牌被铁头敲得咚咚地响。八月寂静的午后终于有了一些生机。
“铁头,你不要敲语录牌,被他们看到要叫你去办学习班的。”
铁头突然用三角铁指着前方,仿佛前面有让他去办学习班的人一样,大声说:“你说什么?他们谁敢叫我去?叫我去办学习班我让他们脑壳开花。”
铁头说得很昂然。小五子知道,铁头也是嘴巴硬,没人时说说摆摆威风,若真看到“工宣队”也是要吓得逃的。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你叫谁脑壳开花?叫我开花吗?你他妈的找死啊!你这话真的让‘工宣队’听到叫你去坐牢都有可能。真进去了,这辈子就完了。给我滚开!”
那个描补毛主席语录的工人上厕所回来,正好听到。他对铁头狠狠地说,还做出要踢铁头的样子。
铁头像装了弹簧一样猛地跑开了,一口气跑到了小五子家的大门里。小五子也跟着跑进来。
“你看,叫你不要敲吧。”
“没事。”铁头脸色苍白喘着粗气说。
一会儿,铁头又神气了,口气也大了起来:“一个刷油漆的算老几?敢对我这么说话。”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人在新村的马路上行走,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只有知了在远处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叫得人心里烦躁得很。偶尔有一个人从新村的商店里出来。小五子心里感觉很踏实。没有人好,全是知了叫好。这样,他和流氓铁头在一起,就不会被人发现。和铁头在一起,他也会被人当作流氓的。小五子不愿意别人把他看成是流氓。但和铁头在一起,小五子心里就会感觉雄壮许多。
铁头看到小五子还光着一只脚,说:“快把鞋子穿上,一起到癞蛤蟆家里去。”
以前小五子是不和铁头来往的。放学后和林家桥的阿丁打弹子。他在进五洞时,眼看着弹子就要进洞了,阿丁迅速趴到地下,对着缓慢滚向洞口的弹子使劲吹一口气,弹子在五洞前一点点地方,最多也就半个小拇指距离的地方,停住了。小五子说阿丁赖,要重来。阿丁不同意。吵了起来。结果小五子不仅输掉了弹子,还被阿丁抽了个耳光。这时铁头正好路过。他看到小五子委屈的表情和阿丁那张跋扈的脸,慢慢地走过去,拍了阿丁的肩。阿丁转过身,正想发作,铁头对着阿丁就是一个耳光,紧接着一脚踢在阿丁的屁股上。小五子摸着被阿丁打得火辣辣的脸,感激地看着铁头,心里对铁头充满了敬畏、恐惧和感激。
“你敢欺侮我们红卫新村的人?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阿丁撒腿就逃,连弹子也不要了。小五子白白赚了两粒弹子,八成新的花弹子,要一角钱一粒呢。小五心里涌起一股意外得到宝贝的惊喜,心想,铁头有这么大的威望,连林家桥的流氓阿丁看到他都像老鼠看到猫一样。若能跟着铁头,和铁头一起玩,那以后还有谁敢欺侮他小五子?但小五子还是没有和铁头一起玩,他不想自己也成为一个流氓。
小五子和铁头一起玩是以后的事情。
小五子想问铁头去癞蛤蟆家干什么,但话到嘴边停住了。暑假已经过了大半,暑假作业还没做。他要抓紧时间做完,否则开学后老师家访一说,又要被老头打了。另外他对铁头的感情很复杂,既想和他一起玩,那样就不会被人欺侮,可又怕和铁头在一起,被别人认为他也是个流氓。铁头很凶,常常和人打架,被派出所关过好几次。他和铁头一起玩,说不定哪天也会因为打架被派出所关进去。若让老头知道了还会打他。老头打他时是用棍子的,这根棍子是他在厂里用上好的硬木专门做的,敲到人身上骨头像断了一样的痛。
小五子尽管这么矛盾着,还是移动了脚步,回去把鞋子穿好,跟着铁头走了。小五子想起那些输掉的刮片,心里就痛,就酸,就悲伤,像流血一样。这是好几本书和上一学期的所有作业本做的。这些书和作业本如果卖到废品收购站,可卖三角钱!
他们走在新村鹅卵石路上。天空很蓝,蓝天上那架飞机还在飞,在天上划出一条很长的白道道。小五子奇怪,怎么这么长时间了,飞机还在天上,好像比他平时上学走路还慢。是不是又一架飞机?
路旁的杨柳缓慢地飘荡着。小五子没有感到一丝风,却看到路旁的柳枝在飘动。他奇怪没有风柳枝为什么会动呢?
一根柳枝低低地垂下来。铁头走过去把那根杨柳抓住,往下拽,把杨柳折断。铁头把杨柳当作鞭子,在空中抽了几下。
“铁头,你真神气,像座山雕一样。”
铁头鹰隼一样看了小五子一眼。小五子马上紧张得心脏突跳。
“座山雕算老几,他要到我面前我照样把他打趴下。”铁头说着用杨柳条朝一株杨树猛地抽去,声音很脆很凶,像铁头的表情一样。
小五子看看四周,有没有老师和同学看到他,眼神里透着犹豫和紧张。小五子希望早点到癞蛤蟆家。
“你今天怎么不上班?”
“我累了,不想上班,让厂医开了一张病假单。”铁头突然停住说话,眼睛盯住远处,眼光从阴冷变成凶悍。小五子顺着铁头的眼光望去,看到林家桥的阿丁正从七号门出来。阿丁边走边向三楼他的“敲定”小珍子挥手。小五子顿时浑身紧张兴奋起来,捏了捏拳头。他又想起上次阿丁打他的事。有铁头在身边,小五子顿时觉得自己也强大起来。他看了看铁头的表情。
阿丁一脸愉快地向他们的方向走来。在离他们十米处,阿丁转头发现了铁头和小五子,立刻停住脚步,对视了几秒钟,阿丁突然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铁头和小五子像豹子一样冲上去。以前铁头每年都是区中学生田径赛的百米冠军,没一分钟铁头就追上了阿丁,左手抓着阿丁的衣领往墙上推,他念着墙上的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对阿丁的小肚子几记直拳。阿丁连声惨叫,双手捂着小腹瘫了下去。
谁都知道这是毛主席的语录,小五子忽然觉得,铁头“活学活用”语录很贴切。他赶了上来,对着阿丁就是一脚。阿丁又是一声惨叫。小五子觉得非常爽,像喝了老头从厂里带回来的冰汽水一样的感觉。
午后的阳光灼烈地照着。没有一丝风,空气中仿佛充满了焦糊味。
“以后不许到红卫新村来!你再来就上升到阶级斗争了,上升到敌我矛盾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是毛主席的话。你再来,我非让你趴着回去,叫你脑壳开花,听到了没有?”
说着,铁头用三角铁对着阿丁的头就是一下。阿丁一声惨叫,乌黑的血从长头发里流了出来,顺着脸流下来。
“喔哟,你的脑壳这么不经打,这么轻轻的一下,就破了?”铁头用三角铁轻轻抺了一下流到阿丁脸上的血。
“我不来了。”阿丁双手抱着头痛苦地说。
“把钱拿出来。”
“老大,我今天真的没带钱。”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铁头挥起三角铁朝阿丁砸了下去。
“啊哟哟,不要敲,不要敲。”阿丁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钱,有两张一元的,还有几张角票。铁头一看,对着阿丁又是一拳:“就这么点儿?”
“刚才给小珍子了。不信你自己掏,没了。”阿丁缩在那里痛苦地说。
铁头把钱放进口袋,对着阿丁屁股上踢了一脚:“滚!”小五子也跟着在阿丁身上踢了一脚,大声说:“滚!”
阿丁急忙朝前跑了起来,他边跑边用手擦着脸上的血。小五子看着阿丁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心里涌出非常自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