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磊回到家中，母亲正昏睡在沙发上，身边的保姆靠在另一侧，周嫂在她们对面。周嫂见状慌忙站起，轻声向殷磊问候。自从多了一个保姆，殷夫人在清醒时候的活动内容明显不如以前那般自在了，那个秘密电话没有办法联系了，殷夫人如同困兽般日渐焦躁，迅速憔悴。周嫂也明白，她是同时受到监控的人。虽然主人家的事情她从不插手，但有她在身边，殷夫人是自由的，周嫂绝不会管到她。但是新保姆小杨一到，虽然生活内容和往常一样，但是殷夫人再不能在仅剩的随心所欲中自由支配了。
小杨并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但是既然她是殷磊请来的，自然要忠于职守，决不让殷夫人单独行动，更确切地说，是不能让周嫂和殷夫人单独在一起。几个人的关系非常微妙，都是成年人了，大家都不点破，各司其职。如此状态下，只是加速了殷夫人精神上的崩溃。
殷磊向周嫂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先下去，周嫂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老夫人，虽不情愿，可也不能拂了少主的意，怏怏地退下去了。殷磊坐在刚才周嫂的位子上，眼里只有母亲一人。从母亲意气风发的盛年，一直到现在的垂垂老矣。母亲从来就是一艘装载着悲欢离合的独木舟，她从来就是不幸福的，孤寂的，如今留下的是无法掌控的不堪的命运，以及此生都无法实现的情感上的遗恨。在对母亲怨恨的同时，殷磊又发现对母亲知之甚少，对她的悲哀理解太浅，对她的固执无动于衷。
柯芷君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做个好母亲，培养出一个完美的儿子。母爱是海，可母亲的爱，好比是精卫填海。母亲就是一只不死鸟，顽固地用自己以为的爱，投向大海。这期而不舍、顽固不化的斗志，最终也没能填满海洋，收获的不过是断枝和碎石。
嘲弄了神灵的神灵的躯体，注定要遭受苦刑。老年痴呆症是缓慢、持久而痛苦的，不进不退，不死不活，如此活着不如死去。清醒时又不忍死去，因为牵挂太多。记挂着不该记挂的，担忧着视她为仇人的儿子，甚至没有权利去为一个除了血缘而没有牵绊的女儿付出感情。生无可恋，却依旧舍不下，只要他们活着就好。
现在，女儿死了，儿子的病危在旦夕，那个远方的人生死未卜。没有人详细告诉她什么，可清醒时那不死的敏锐和第六感把什么都说清楚了。她与不堪的回忆做着拉锯战，每天凭借自己脆弱的神经揣度着日子，只等着被锯断，带着牵挂重新去投胎。来生，不想做人，尤其是女人。生活对她来说不是童话，永远不会有奇迹。那双水晶鞋，是她仅有的甜蜜回忆中的水晶棺木，早已成为祭品。漫漫长夜，她就是靠着这些记忆苟活至今。看到儿子为了一个女人动情，她是高兴的，她期待见到儿子的幸福，弥补她不曾拥有的。只是这个带给儿子甜蜜生活的女人，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她拼死也要把儿子来回来，哪怕气数已尽。无论她活着，还是死了，留给儿子的始终是怨恨。那么这个窟窿索性由她本人来戳穿，她希望最后掉下去的是自己。她用眼泪、怒火、顽固和肝肠寸断，为她年轻时的的懵懂买单。她不愿称之为错误，她从来就没有后悔过这一切。人生再给一次选择，她绝不会选择现在的生活，宁可一条道走到黑，也是笼罩在黑暗里的幸福，而不是现在光环中的心酸。现在，光环也没有了，只是心酸，还有无可奈何。但她始终是个勇者，能够这样默默地忍受一切，痴呆坐上一天，清醒时也不多言语，她不是勇者谁还是？直到现在，唯一带来乐趣的偶尔的出路被封死了，那个人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她也没想过要走出死荫幽谷，只要他还活着。
只是第六感告诉她，她的亲人们正在经历着一场生死拔河，事态可能越来越复杂了，她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有死伤，尤其是为了那个危险的女人。近来，她心绪极度不宁，就像这阴晴不定的气候，脆弱到极点，几乎崩溃。杜鹃声声啼血，那也一定是她的血。两人中有一人如若不测，她绝不独活。她做好了这近乎殉葬的准备，让一切爱恨情仇，都回到起点，回到本来，回到那个带有茉莉清香的夏天，回到那个充满了消毒药水的办公室，回到那个伴着阵阵甜味红茶的咖啡厅，回到那个她曾经会掉眼泪的年纪，回到那个男人温暖的怀抱，醉倒在他不死的眼神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