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裹尸布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3-21 22:49:22

我终于还是推着鱼旦车去看病了,干花-811陪在我身边,提着装满了假花的篮子,香水百合,薰衣草和白玫瑰。但是她没有叫卖,我也没有。811与我同在B区,但是她的店铺在青溪巷里,离得挺远的。她能够跑很远的路来看看我,这让我非常感激。

郎中20号是不会治息胀病的,他甚至根本不相信有这么一种病呢。我们的目的地是天桥下面那个红红绿绿的,垃圾棚一样的地方。那里住着神婆。我们叫神婆钟婆婆,她没有编号,B区的新负责人θ先生上任以后下令驱逐算命师和神婆,他们从此沦为流浪汉和乞丐,大部分都离开了。其实这根本没有必要,来找钟婆婆的人依然络绎不绝,除了不被允许拥有房产,她的日子过得应该还是很滋润的。

我们靠近钟婆婆的垃圾棚的时候,太阳正在沉没,天空像开始变色的尸体,而光线是它初腐的气味。棚子上的塑料布被人随意地掀到顶上,女孩子叽叽喳喳调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和811把我们的小车放在外面,她扶着我走进光线昏暗的垃圾棚,棚里的背景由黯淡的红绿色斑组成,只在架子上开了一盏黑黄的煤油灯。架子上其它位置摆满了高矮形状不一的玻璃瓶,瓶里的液体安静地吸收着红绿色光线。架子前面站了两个青溪巷的女孩,她们心不在焉地跟811打了个招呼。她们在买幸运药水,或者迷情剂。前者号称能帮她们奔向金属,后者号称能帮她们勾引男人。我不明白她们为何这么执迷不悟,毕竟都是些骗人的小玩意。 钟婆婆是个胖嘟嘟的老女人,穿着一件艳俗的大红棉袄,笑嘻嘻地跟女孩子们谈天。我看着她眼角的褶子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再次觉得θ先生的驱逐令下得也不是毫无道理。

那两个女孩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钟婆婆转过身来,看了看811又看了看我,然后走过来戏谑地捏了捏我的脸。“息胀啊?”她说着走向垃圾棚某个堆满破烂的角落,拿出一条白色被单。那被单在昏暗的光线下倒是出人意料地干净,然而钟婆婆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口红,在上面划拉出一串红色的符咒,三下两下叠好来递给我。 “两个铜钞子。回去裹着睡一天一夜,明天午夜十二点之前一定要过来还给我。” “一天一夜啊?要这么久吗?挺耽误工作的。您也知道,我们现在是冲业绩的关键时候……” 811显然是在为我的业绩担心,但我渐渐忽略了她们的对话,转而对棚子顶上的一个场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只蜘蛛正一边吐丝一边挥舞着一段前肢,将自己的猎物旋转着裹成一个茧。

我的记忆到这里中断。

醒来之前我们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象,不,是一只大象形状的气球,白色的。我悬浮在一团白色的空气里,不断膨胀,而且胀得越大,就变得越薄,越透明。我正在与那团白色空气融为一体,并且这非常自然,没有引起我的任何感觉,更没有思考。多么难得,这种自然的感觉。成为一个气球,不是大象,更不是别的什么,最后连气球也不是,而是空气。正在我延伸进空气的时候,突然地,我有了触觉。我被什么紧绷着的东西挡住了,每一个渴望融入的部分都被挡住了。然后一切静止,像洗扑克牌那样,哗啦啦地让牌从手中落下,直到落下了最后一张,一大叠扑克牌在那个瞬间坍缩成一张,在装牌的盒子里如一片残破的蝉翼,不住地震颤。

我睁开眼,发现天色并不刺眼。还是黄昏,太阳还未沉没,就像一切未曾流逝。 我躺在铁皮楼F23号格子里的B床上,睡成一个茧。透过轻薄的上衣和紧紧包裹着我的白色被单,我感觉到鲜红的符咒已经向金属转变,它大概向下压迫了我很久,已经深深嵌入我的乳房。这跟梦里最后的感觉并不一样。牌盒里单薄的一张牌是惶恐不安的,而被紧紧包裹,甚至被压迫,是安全而温暖的。

干花-811看我醒了,取下我额头上的毛巾,探了探我的额头。“烧退了。”她说,“已经一天一夜了。”她的眼睛有些浮肿,显得楚楚可怜。“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我得走了,这两天都没卖出多少花呢。你记得十二点之前把被单还给钟婆婆。” “嗯,你快去吧,我没事了。”我笑着回答她,看着她匆匆忙忙收拾好自己的花布小包,消失在铁门外,只留下扣锁时“咔哒”的一声。

811走后,我开始尝试挣脱我的被单。我还记得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睡前要玉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等她一走就开始剧烈地挣扎出被子,看自己的逃生速度有多快,乐此不疲。 我首先试图张开手脚,却发现根本做不到,被单裹了一层又一层,并且摩擦力很大。我又尝试了几次,身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此时此刻我应该像一卷厕纸一样滚开来,只是铺位过于狭窄。好在自己睡在下床,我毅然从床上滚到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拖鞋硌到了我的腰。 终于挣脱了被单,我清醒地躺在冰凉的地上,看着一只蜘蛛爬过天花板。我的息胀病好了。但我依然不想起来,直到太阳沉没了,天黑了。

我拿着被单走在夜晚的集市,今晚天空挺晴朗的,虽然霓虹依然炫目,却能看到星星当中甚至没那么亮的一些。我下定决心要绕开西池广场。我知道在我沉睡的一天一夜里,他们数了好多的铁钞子、铜钞子,说不定还有金钞子和银钞子。 风有些大,我用被单裹住了自己。 我想到了一个人。我想到了白袍客。我想到他,是因为他出现了——墙角边一闪而过的白色。我知道是他,白袍客。可是他不会出现。他不会,因为我不再相信他了。他应该去找马卡龙-575,或者咖啡-533他们,或者干花-811和彩笺-979她们,向她们兜售幸福。至于我,虽然也不知道想不想要,但是明显买不起啊。 垃圾棚像一个彩色灯笼,我走进灯笼里,没有找到另外的人的影子。

“钟婆婆?” ……

“钟婆婆?”

“我在上面。”

头顶飘下来她的声音。上面。我走出垃圾棚,抬起头退后几步。钟婆婆坐在天桥栏杆上,两条胖胖的腿从栏杆上垂下来,头被淹没在路灯橘色的光晕里。我绕到桥头,走上去,翻上护栏,坐在她旁边。

“还你,谢谢。”我从身上扯下被单,差不多叠了叠,递给她。

她接过被单,笑了笑:“问吧。”

“我没什么要问的。”

“那你坐上来干嘛。”

“你坐上来干嘛,我就坐上来干嘛。”

“那你说我坐上来干嘛?”

我看着她浑浊的眼睛:“我正要问你呢。”

路灯突然灭了。 午夜的天桥是个荒凉的天桥,它通向集市外面,而集市的宵禁从午夜开始。午夜之后,天桥上只偶尔有巡夜人提着煤油灯经过,嘴里哼着某种戏曲,似乎是喝醉了。

“为什么每个星期都去海港呢?”

我问得很突兀也很失礼。但是钟婆婆看上去并不在意,像是料到了我的发问。

“等一个人。”

“干嘛告诉我。我会追问你在等谁,追问你为什么要等他。”

“反正我又不会说实话,我只是想讲故事给人听,而你只是想听故事。”

后来我听到了一个很美的故事,讲的是一个曾经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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