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猴子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1-25 11:04:34

我睁开眼。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我不记得了。视线先穿过白色蚊帐,再穿过铁门上那块脏兮兮的玻璃,找到黑蓝的天空。冬天已经来临,蚊子并不构成威胁,挂蚊帐的意义在于隔离铁皮楼里无处不在的飞蛾。

铁皮楼里的一切都是铁做的,当然,这些铁都是废铁,它们要经过炼金术士的炼化才能变成良铁,一旦良铁含有了秘密,它们就成为宝铁。我居住的格子的铁门已经锈迹斑斑,向内凸出许多鼓包。我能听见门外十二月下旬的风,它们在鼓包后面的小窝里发出漩涡的声音,并且与铁门上的锈粒耳鬓厮磨。

我的身体毫无知觉——“不带温度的温暖”,有时我想到这样一种荒唐的形容。我下意识地看看对面的床位:下床,肠粉-546和云吞-550安稳地睡成蚊帐后模糊的茧;上床,虾饺-568哼哼了一句什么,凉茶-574发出轻微的鼾声。这给了我起床的精神支撑:天还没亮,她们还没醒。

挣扎着在冬天的清晨离开被窝的人,心里总是想证明什么的。证明什么呢?证明自己的一天比别人长吗?我有时候想到这长长的一天不过是昨日的复刻,就觉得没意思极了。

当我臃肿地爬下铁皮楼摇摇欲坠的扶梯,眼前又是另一幅光景了。

天空已经转为灰白,巷子里的红梁食堂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打早餐了。我在进店吃粉和打包一份水晶饺回西池广场8号之间游移不定。有时我早早地走出铁皮楼,在红梁里花上半个小时慢慢地享受一碗牛腩河粉,然后慢悠悠地走回西池广场8号。人们管这种行径叫作怠工,并由此推断出我软弱的意志力。那牛腩河粉并不好吃,白花花的脂肪沫子浮了一层,然而它是热乎乎的,是可以坐下来享用的正式的早餐,并且真真正正地占用一餐饭的时间,这就让它近于一种我不配享用的奢侈品。

我不配拥有闲暇的时间。我身处的集市被称为“漩涡”。这是我在漩涡的第十个年头,它至关重要。五年书生,四年学徒,第十年成为伙计。我们上交给漩涡轴心的钞子将决定我们会流淌到漩涡的哪个部分。漩涡的最外围是调教书生的堂会和调教学徒的杂乱无章的小铺子,往里旋转开始出现大型市场,接着是一些高级娱乐会所,更靠近中心,我和其它一些伙计的父母在那里的金融街工作……一个集市其实占据了一座岛屿的绝大部分,而去到中心的人寥寥无几。根据玉铃和银峰的说法,越往中心走,看到的金属,尤其是良金属就越多,甚至还可能有蕴涵秘密的宝金属的存在,它们的光泽令人目眩神迷。而漩涡的中心,是一座完全由宝金属建成的金属城,漩涡的轴心组织位于其中,它们掌管着宝金属的秘密,建立起对漩涡的统治。



“秘事之镜。那是一块纯铑打造的魔镜。据说有了它就能解读一切宝金属中蕴涵的秘密。”

“这就是漩涡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比向往金属城的原因吗?好奇金属里的秘密?”

“不,只有最顶尖的金属师才懂得使用秘事之镜破译金属的方法。但是当其它的顶尖人才进入金属城,他们将获得一个观照秘事之镜的机会,他会看到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它又在哪里。”



我随便打了两个馒头,它们在寒风里慢慢风干,我飞速地咀嚼着,感觉在嚼一块冰冷的金属。金属……风也像金属,镶嵌进我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烙下一种麻酥酥的战栗。

我穿过坑坑洼洼的巷子,一路经过层层叠叠的木皮楼和铁皮楼,从后方来到西池广场。广场中央的那棵异木棉刚刚掉光了所有的粉色花朵,显出了孤高的荒芜。1号咖啡里,马卡龙-575已经热烈地忙活了起来,咖啡-533的位置上还没亮灯。1号咖啡是弧形广场业绩最好的店,他们从工匠那儿进了很多外岛的工艺品——一些批量生产的小众艺术——营造出所谓的浪漫和异域风情,并且播放古老的西洋音乐,这一切都使1号咖啡在一堆杂货铺中间熠熠生辉。在1号店不远处,糖葫芦-542已经让各色各馅的糖葫芦插满了靶子,混着他新设计的糖画。一天下来,542挣的钞子并不会比575和533少,在533卖出一杯咖啡的功夫,542能卖出一靶子的糖葫芦和糖画,并且那一串糖葫芦挣来的钞子,是一碗鱼旦的两三倍甚至更多。他们是金属城的虔诚信徒,而且是最有希望的那一群。

集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比渴望到达金属城,有人在中途耗尽了生命,有人看到朝圣之路的漫无尽头,选择去另外的岛屿盲目搜寻;有人幸运地在途中找到了自己的宝贝,也有人直接放弃了寻找,待在漩涡边缘的某处,安度一生……我不知道我会是哪种人。半年后,如果不出意外,我不再是鱼旦-567,而可能成为货行伙计,算师,“十二城”里的侍者,码农,建筑师,天知道那时我会有怎样的称谓,我希望我能有个名字,像“紫芝”里的伙计一样……我怎么能忍受继续卖我的鱼旦呢?或者成为漩涡边缘的城管?

我挺直腰背走进西池广场8号。店铺门边有一个高高的木架子,挂着8号店里每一种小食的宣传牌,而我的铺位就隐没在木架子之后。我走过去,抽出我的鱼旦车,开始煮我的鱼旦。米黄色的鱼旦在黄色的、褐色的、红色的酱汁里翻滚,冒出热腾腾的烟雾。我看着木架子之后的白蒙蒙的天空,等着第一批顾客光临。我想这实在不是一个推着鱼旦车出去吆喝的好天气。

日子永远是相同的,只是冬天的时间过得更缓慢。煮鱼旦,串鱼旦,向来往的人群吆喝,推着鱼旦车穿梭在人群之中,递出一串鱼旦,舀起一碗未串的,数着收到的钞子,(大部分是铁钞子,有时候有铜钞子,银钞子和金钞子则基本上没见过),找回多给的钞子,看着虾饺-568吆喝,凉茶-574数钞子,棋手走过w先生的紫芝茶舍,情侣在1号咖啡的玻璃后面说说笑笑……我总是感到疲惫和厌倦,似乎是得了息胀病。

息胀病是息虫引发的一种慢性疾病。息虫寄生在蚊子身上,是一种隐形的虫子,蚊子吸血时它们会趁机流窜进人体,然后死掉,变成增稠剂一样的液体。一旦代谢的速度跟不上,这样的液体积累得多了,血液就会变得越来越厚重,人也总是昏昏欲睡。更严重地,有毒的血液开始溶解骨骼,并且释放出一种白色气体。这些气体渐渐把身体充满,并且将意识一点点地挤出去。就像我现在头昏脑涨,不明白面前那些黄色小球是什么。

突然,有一块灰色的不明物体落入我面前那锅黄色混合物里,黄色的粘稠液体溅到我脸上,,热热的,散发出一种熟悉的臭味。粪味儿。是的,我想我意识到了我面前的黄色液体和黄色小球是什么,是粪便,就是这样。我为我终于搞清了这个问题而有点兴奋。 然而我没能兴奋多久。我发现头上有某种灰色的碎块正在坠落,并且频率越来越快。它们直直地落进我面前的锅里,黄色的液体不断往外溅。我抬头看向灰色碎块下落的地方,看到梁上一张毛茸茸的脸。那人长了一身黄毛,眼睛细细地眯着,看到我抬头看他,开始疯狂大笑,露出残缺不全的黑黄的牙。他身材矮小肥圆,高高翘起的尾巴快速摇晃。等等,尾巴?我突然清醒过来。横梁上趴着的分明是只猴子,而且,他正在毁掉我赖以生存的东西。我一时间有些震惊,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看着眼前出现越来越多关切的脸。那些脸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像复制粘贴的面具。那些声音也是一样的,升调,问我需不需要帮助,要不要去叫68号。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屋子毕竟是太老了。”

“发生什么了?”

“屋顶裂了,碎瓦片掉了下来。”

……

“是猴子干的。”

“什么猴子?”

我抬起头,猴子已经消失了,我知道他们不会相信我。漩涡边缘是不应该有猴子的,猴子在野外,或者在“金银岛” 马戏表演的钢丝绳上。 就算没有猴子来捣乱又怎么样呢?我的业绩永远是那么不尽人意。

虾饺-568和凉茶-574手忙脚乱地帮我擦完夹袄和脸上的汁液,又匆匆回到自己的铺位。68号出现了,她要我回去换身衣服再来,抓紧时间,好赶上生意兴隆的午餐时候。她说这话的时候只是淡淡地看了看我的鱼旦车,突出的眼睛眯缝着。

68号和w先生一样,一直待在漩涡边缘。她才三十出头,看上去却比w先生还老。除了一双突出的金鱼眼,她的一切都是淡淡的,淹没在色斑和皱纹里。

我离开了广场,感觉自己又快要进入息胀状态了。其实我很喜欢漩涡边缘,破旧的五颜六色的皮楼,各种架子,霓虹牌……乌七八糟地搭在一起。此刻它们在我眼里旋转出一幅奇异的图景,像爆炸的田野。田野……我依稀记得集市外面的田野。那天奶奶从白白腿上取下玉铃和银峰的来信,然后拎着我的小包袱,牵着我的手,走过青色的田野,像趟过一个青色的湖。通往集市的道路两旁种满了芒果树。刚下过一场暴雨,熟烂了的芒果混着泥水铺在路上,淹了鞋底,那么黏糊糊的,就像土地也有了生命……现在我的脚下又有了类似的感觉,仿佛大地向我张开怀抱。我多想扑进这个怀抱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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