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林若岩问他：“怎么给你妈妈又找了个看护？”
“有时候我妈状态不好的时候，一个人拦不住。”殷磊轻描淡写地解释着：“你不知道，人在失智状态下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林若岩抱着熟睡的儿子，握着殷磊的手：“我总觉得你对你妈妈，好像……太过冷静了。”
“长久以来，就是这样的。”殷磊反握着她的手，岔开了话题：“今晚是超级月亮呵！和月全食重叠在一起，听说大小和亮度比满月还要夸张。”
“嗯，还是红月亮呢！”林若岩象征性地叹了叹头：“好像没看出来啊！”
“傻瓜，最佳时辰早就过了，即便是，我们肉眼凡胎的，哪能看得见。”殷磊撸了撸她的脑袋，一把搂过她，把娘俩儿圈在怀里：“只能看影像咯！”
林若岩把冉冉的腿搁在殷磊身上，自己打开手机搜寻红月亮，把图像给殷磊看：“你看你看，多漂亮啊，金红色的，比太阳暗，比月亮暖。”殷磊瞄了一眼，微微皱眉，不再凑近。
“怎么了？”林若岩注意到了殷磊的微妙变化。
殷磊闭上了眼睛，回避对方的问题：“别多想。”
林若岩与殷磊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声音清冷，倒是很衬今晚的月亮：“你总是这样，背负了太多东西，又不愿让我分担。就好像你为我搭建了一个温暖的花园，让我在纯净的环境里生长，不让风沙吞噬了我，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生活，不是梦幻……”林若岩的语气里不无幽怨和酸涩。对于殷磊的欲言又止，深不可测，她无能为力，她也心急，可又没有什么好办法。
“真的，不要多想。”殷磊把手搁在林若岩的腿上，无力低地垂着：“下周，北京那边有一个舞剧的首演，叫《青衣》。”殷磊的语速缓慢，声音低沉，极度疲倦的样子。
在此之前，他出差到了北方，饭后与朋友一起看了舞剧《青衣》的排练。当时他喝了一点儿小酒，真的只是一点点，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这一点点让他稍稍晕了几下。坐在剧院里，微醺薄醉，迷迷糊糊就看到了在台上蹦跶的女主演，她正狠狠地在舞台上跳着？他诧异，这是干嘛？
突然他发现，整个儿背景都变成了红色，那是红彤彤的一片，是火热的战场，是心灵的焚烧，是肉体的湮灭，是思想的凌迟。体内酒精的热度一下子蹿得老高，他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片火红。舞台深处的月亮，也是红色的。慢慢地从那个玉盘中滴落下液体，一滴一滴，红色的，厚重的，浓郁的液体，以迟缓的速度，渐渐地连成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不停地滴落，不停地渗透，不停地覆盖着原来的痕迹。于是，那条歪歪扭扭的红色，越来越粗，越来越扭曲，越来越醒目。那是血，是女主角把肚子里的孩子留掉，从子宫里滴落的血。
望着女主角凄厉、痛苦、绝望的神情，殷磊的血液仿佛被冻结住了，喝了酒，全身透心凉，伴着轻微颤动。他重重地呼吸着，急急地思考着，死死地挣扎着。在他离开上海以前，会否有一场血战？在美国动手术，自己流出的血，也是这种颜色吗？自己的凝血功能好吗，会不会血流不止，把整个手术台浸淫成了红色。
人生也算是过了一小半了，撑起了庞大的家业，有了倾心相爱的女人，懂事乖巧的儿子。还有，错综复杂的命运，看似不相干却若隐若现的人。
《青衣》的结尾，是女主角舞起水袖，完成舞台生涯中的绝唱。她拚尽了全力唱好这人生舞台的最后一程。之后的命运是什么，退出舞台，被洪流抛到一边，就像秋风扫落叶那般，被无情地丢弃，也迷失了自己的爱人。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上，绝望、悲怆、喧嚣、踌躇，仿佛在茫茫人海中，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自己的命运，就像急刹车的轮子，回光返照般在地面上狠狠地划了一下，戛然而止，停止了前行。
彷徨、诡异、急促，这些激烈的情绪摧残着殷磊本已衰弱的身心，殷磊仿佛觉得那个舞台上的女主角，其实就是自己。在各种迷幻的强烈灯光的打照下，女主角缩在某一处，在狭小的空间内绝望地挣脱命运牵制她的无情的枷锁。
人生短暂的缩影，被钉在这个时刻，那是耶稣受难的时刻，也是《孤星血泪》中的老小姐被悔婚的时刻。
殷磊把孩子递给了林若岩，解开了衣服上的纽扣，一层虚寒袭来，他避重就轻地和林若岩谈着观赏那场舞剧的感受，语气很轻松。
“下周北京的首演赶不上了，整个氛围非常好，布景好，演员好，设计好，确实值得一看。”他抑制住略微恶心的不适感，加了句：“等明年，我一定带你去看。”
明年，他还能见到明年中秋的圆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