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32:39

你愁眉不展, 我也会消瘦,

魂不守舍, 心绪纷乱。

---罗伯特<<告诉我……>>

座落在加拿大伦市的那幢学生公寓楼里, 叶琛面容憔悴, 精神疲惫。整整一天一夜, 小鸥不知去向。

她会去哪里? 车子不在, 随身衣物却一件不少, 说明她走得很匆忙, 并不像事先安排好的。她离开前的晚上十点钟, 有一个从纽约打过来的电话。又是纽约, 难道---会是那个孩子的亲生父亲? 怀疑的火星开始在心里燃烧。他阴郁地坐在家里, 逼迫自己看书、看电视、甚至做家务, 只要能让思想不再停留在茹小鸥身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小鸥没有出现,他又假设: 小鸥会不会私自去云尘家? 这个念头一闪, 随即被一种痛苦攫住: 连日来, 他用忙麻痹自己,明知道躲不过, 还是不愿去想、去面对一个已经十二岁的女儿。真的别无选择了么? 肖如存在的事实似一道漆黑的沟壑横在前面, 要么跨过它, 接受她们母女; 要么退避, 永运地失去她们母女。唉, 小鸥, 给我时间, 给我时间。 他需要时间来清理这团乱糟糟的生活。也许,是他拖得太多? 一个星期, 对一位母亲来说, 真那么漫长得无法忍受? 为证实这一猜测, 他从电话薄上找到云尘家的电话, 拨了整整一个晚上, 没人接听。

叶琛坐立不安起来。他开始去学校找, 每个角落几乎都让他搜遍, 没人。 一些平时有来往的朋友处也打电话询问, 对方一接电话, 都惊奇地说: “我们还正想问你呢, 这些天躲哪去了?”叶琛这一惊慌失措的寻妻举动, 很快传遍化学系, 系主任得知这一消息后, 立刻打电话给他。

“叶, 我不知道你们夫妻间产生了什么矛盾。 本来, 这些家庭琐事也不在我这个系主任的管辖范围之内, 可我对你的妻子小鸥印象非常深刻。她---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中国女性。你应该为有这样一位好妻子而骄傲。”

“嗯......” 叶琛支吾着, 虽说这位系主任平时爱虚张声势, 他又何以对仅见过一次面的小鸥如此吹捧?

“叶啊。”叶琛满腹疑虑时, 系主任的声音感慨中混合一丝犹豫: “有一件事, 我曾答应小鸥不跟你提起, 现在看来---”

“什么事?”叶琛一惊, 飞快打断他, 以为那事与小鸥的失踪有关。

“我是一个很讲信誉的人, 答应不说的事绝对守口如瓶。可是, 你的妻子---那位可爱的小鸥不见了, 我很难受。”系主任的声音到此突然沉默。叶琛心急似焚, 不断催促: “到底什么事? 你快说, 快说。”

“唉, 我答应她不说的。这样吧, 你今后见到她千万不要跟她提起这件事。我告诉你的目的, 只是想让你知道, 你有一位多么爱你的妻子。 为你, 她可以做任何事。还记得那天吗? 要投票决定你的教职, 我这颗心七上八下的, 没个落处。 马丁教授就坐我身边, 他那只鹰钩鼻左看右看没一点善意; 其他评委也都在看马丁的态度行事。我知道这一职位对你的重要性。我当初拿终身教授时也曾遇到类似阻力, 所以完全能体谅你焦虑的心情......” 系主任当初拿终身教授曾力挽狂澜、 与两位投反对票的教授大动干戈一事, 曾听他在午餐期间反复提起。叶琛眼睛烦燥地一闭, 刚想打断, 头部一昂, 眼皮飞速张开, 吃惊得简直连呼吸都好像停止了。

“小鸥来了, 她带来了你所发表的文章和资料。她说, 知夫莫如妻, 想对我们介绍一下你。她介绍了很多有关你奋斗的事迹, 我们都被她的话感动了, 包括马丁教授。马丁教授在散会后, 叹息了一句: 不容易啊......”

叶琛听到这里, 完全惊呆了。小鸥竟在投票那天去了会议室? 是吗? 他没听错? 他没听错?  

“叶, 好好地爱你的妻子吧。我不知道她为何离家, 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磨擦。 我只想告诉你: 人无完人, 在这个世界上, 你找不到比她更爱你的女人。”

人无完人。你找不到比她更爱你的女人。叶琛听到此, 心情激动混乱, 眼眶发热。他不知道系主任接着又讲了些什么, 更不知道对方是何时挂断电话的。他用两手紧紧捧住头,心里既感动又辛酸。连系主任, 一位旁观者都看到了她的爱, 他却仍在用这怀疑折磨她。呵,他都对她做了什么? 他推她、骂她、怀疑她、然后冷落她。那时,他的心里充满了恨和委屈, 根本无法让头脑冷静, 去体谅小鸥的苦衷。 这一切根源来自那个私生女。正如小鸥一针见血所指出的: 他, 无法接受她有过一个私生女的事实? 私生女, 私生女。 小鸥那年才十九岁, 她本身还是一个孩子, 是一个受害者。可他呢? 却把她看成一个感情骗子。他无法控制上当受骗的愤怒, 这愤怒使他变得冷漠阴沉的同时, 也抑制了他的同情心。  

 “叶琛,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 我真正爱谁, 你难道还不清楚? 还不清楚吗?” 茹小鸥的声音如泣如诉,再次回荡耳边。他似感觉到她泪水里的咸味, 眼睛一闭, 妻子平时对他的柔情一一浮现,心里曾被绝望吞噬的火焰死灰复燃了。他想到小鸥要他看<<苔丝>>的良苦用心。 <<苔丝>>? 他浑身一震, 这部电影带仍在, 上面蒙了层薄薄的灰尘。 叶琛对它轻轻吹一口气, 看着空气中纤细飞舞的尘埃, 突然生出想看这部录相带的冲动。是的, 小鸥要他看这部电影, 不希望他重蹈男主人翁安玑的过失。 

“你爱的是我, 是我这个人。假如你真爱我, 爱的真是这个我, 你怎么能作出这种样子, 说出这样的话来?”苔丝的话一句句震荡着叶琛的心。

叶琛脸色苍白地从电视机前起身, 走进洗手间, 深刻地凝望镜中的自己。爱! 十多年来, 总以为自己是最懂得爱的一个人, 没想到对爱的定义如此自私和狭义。小鸥, 小鸥, 她能原谅他么? 这个深夜, 叶琛只要一闭上眼, 就见小鸥穿着苔丝的白衣服, 眼神悲哀地看着他, 说: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道理我懂。该说的话我都已说了。既然你不想听, 我也不勉强。” 说罢, 转身想走。

“小鸥-----” 叶琛伸出手大叫, 浑身被冷汗浸湿。就在那时, 家里的电话铃发出刺耳是声音。是云尘。

“什么? 纽约? 急诊室? 小鸥她怎么啦? 你说清楚, 她到底怎么啦?” 叶琛从床上一跃而起, 那只捏话筒的手难以遏止地抖动, 嘴里着急地发出一连串疑问。云尘大致叙述了事情经过。

“我马上来。” 叶琛飞快写下地址, 拿起车钥匙, 一头冲进了深沉的黑夜。

当叶琛一路飞驰, 心里怀着爱和歉意开往纽约时, 茹小鸥在药物的作用下, 正睡得昏昏沉沉。她的手臂上插着针头, 一瓶抗生素吊滴正以它固有的速度, 一点一滴地输送进体内。云尘守护在她身边, 不时伸手触摸她的额头。烧降下去了, 小鸥的呼吸平缓了, 云尘那颗紧张不安的心这才稍微放松了些。她打了个哈欠, 努力睁大眼, 看着病床上的茹小鸥。连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使她身心交疲。 睡一会吧。她对自己说。 在她眼皮沉沉地快要粘合在一起时, 小鸥发出一声昏乱的呓语: “你......你不是她的父亲。”小鸥的头在枕头上辗转, 眉心紧蹙, 脸上布满恨和烦燥。 云尘一惊, 她熟悉这种表情, 那年茹小鸥从北京失魂落魄地回来, 眼里交织的正是这样的恨。难道她梦见贾涉了? 贾涉两字使云尘心潮起伏。她一时恍惚, 不知身在何处。急诊病室的窗外也有一排黑郁郁的灌木丛, 云尘身体摇晃地站了起来, 走到窗前, 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外面的夜真黑, 真安谧啊。夜幕笼罩下的天空和大地是永恒的、超越国界的。她出神地凝望, 似听到一阵若断若续的啜泣声。那是她的声音:  “没有人。” 她似见自己踉踉跄跄走出灌木丛, 走出干冻的草地, 兀立在空空荡荡的小径, 颓然自语: “他不会再来了, 不会了。”

是的, 他不会来了。云尘摇了摇头, 对夜空长叹一口气。情不自禁回头瞥一眼茹小鸥。命运弄人, 一点不错。假如贾涉能看到现在这幅图画, 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他会怎么样? 云尘这样一想, 随即在心底自嘲地一笑, 叹道: 云尘啊云尘, 你难道还没死心?  

“小如---”茹小鸥猛发出一声大叫, 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 迷惘而不安地看着四周: “我......我在哪里?” 她声音含糊地问。

“小鸥。”云尘刚想安慰, 只听她又长叹一口气, 头往后一仰, 倒下了, 眼睛重新合上, 睡了过去。

云尘从窗前走回病床前, 看着备受折磨的茹小鸥, 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悯心。她轻轻握住茹小鸥的手, 拍了拍, 像是对她说, 也像是对自己说: “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着, 嘴角浮起一缕笑, 那对美丽的眼睛也沉沉地合上了。窗外的夜风一阵阵叩击着玻璃, 给她们这对老同学的梦境中分别送去不同的声音。冗长的夜就这样静悄悄地溜走了。等云尘睁开眼, 已是第二天凌晨。 晨曦初露, 从窗外望去, 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清新可喜的。

几乎与云尘同时睁开眼的茹小鸥, 从混沌的梦境中走出, 头脑随之清醒。她睁开眼, 与云尘对视片刻, 看了看四周, 明白了一切, 不安道: “我真没用, 要你如此受累。唉, 女儿没找到, 自己反倒先躺下了。”说着, 鼻子一酸, 低下头, 一眼瞧见手臂上的针管。心里焦虑的情绪回升了: “我不能躺在这里。 我们走, 立刻去多伦多。” 她动手拔针头, 被云尘阻止。“医生说你还很虚弱, 得进一步观察。”

“不用再做什么观察。” 茹小鸥摇头道: “ 我没病, 不过一路上赶得太累。真的, 你看我。”茹小鸥伸出另一只手, 在空中用力一挥, 道: “力气大着呢。我们走吧。听医生的话? 明天都出不去。”茹小鸥一旦身体能动, 恨不能插翅飞往多伦多。云尘仍劝慰道: “小如的事你别着急, 我已经跟多伦多的警察局联系过了, 有什么消息, 他们会来通知的。 你放心把身体养好。”

“警察?”茹小鸥一凝神, 警察两字使她不安。 难道肖如真的失踪了, 要报告警察局? “不行, 我不能躺在这里, 我们走。”她一掀白床单, 又想下地。医生和护士恰好推门进来。

“天, 当心, 你想干什么?”护士发出一声惊叫, 冲过来, 把她扶上床。

“我想出院。”她重重喘口气, 说。

“你还需要做胃镜。另外, 验血结果还没出来。我们必须保证你没有任何疾病, 才能让你离开。”

“那---胃镜什么时候能做?”

“再等大约两个小时。”医生温和地说, 临走, 恢谐地加了句: “你们中国人有句成语, 叫做既来之, 则安之。耐心等待吧。”

“嗨, 他还知道既来之, 则安之? 我看他家里肯定有位中国太太。”云尘望着医生和护士的背影, 笑着说。茹小鸥无心搭理, “两个小时。” 她非常不耐烦地算计道: “现在早上八点, 他们说两个小时, 至少得四个小时, 那还算快的。 有这闲功夫, 我们都快开到加拿大了。再这样等这去, 没病也等出病来。胃镜? 我的胃好得很, 用不着多此一举。” 说着, 又想动手拨吊滴。云尘见此, 道: “要走也等这瓶抗生素吊完了再走呀。”

茹小鸥一听, 瞄一眼药瓶, 估计再等半小时就完, 便顺从了云尘, 眼巴巴看着瓶里的药液一点一滴缓慢地往下流。那时, 叶琛到了。“小鸥。”他推开门, 叫声里充满了深情和怜惜。

躺在病床上的小鸥, 短短两天没见, 消瘦得像换了个人,叶琛眼前似出现她流产迸发忧郁症时的恍惚, 她曾一再提及孩子。那时的她, 神情呆滞痛苦, 他一直没明白 “孩子” 两字原来另有所指。 他又似见小鸥一袭白色睡衣, 跪在床中间, 正专注地把一张张白纸折成海鸥状。海鸥们形状各异。 “它们飞不动了。” 这是小鸥那天对他说的话, 那涣散的眼神, 那错乱的思维, 什么蛐蛐? 老鼠? 当时听不懂的话现在都明白了。哦, 小鸥, 原来你的心里这么苦, 这么苦。叶琛只觉眼眶一热, 低下头, 颤声问: ““小鸥, 发生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茹小鸥紧闭着嘴没说话, 她还没从猛见到叶琛的震惊中回过神。 

“小鸥, 是我呀。” 叶琛轻轻握住她的手, 小鸥凝视着她的眼神又使他想起过去: 那天, 仍在病中的她也是这样呆呆地看了他片刻, 然后抬起手, 抚摸着他的脸颊, 说: “看你, 瘦了许多。等我哪天心里真的轻松了, 好好做几样菜伺候你。” 往事历历, 他竟还怀疑她的爱, 责问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叶琛凝视妻子的眼里盛满了愧疚: “好了, 一切都过去了。” 他低俯在她耳边, 轻声说。

茹小鸥仍不说话, 渐渐, 眼里的惊愕被一丝怨恨取代。她想起了他知道真相后的冷酷。她把目光从他同样苍白憔悴的脸上移开, 别过头, 闭上眼睛。

“小鸥, 是叶琛看你来了。”云尘推她一把, 实在难以理解她敌视性的冷漠。打电话前, 还担心叶琛不愿来。可对方一放下电话便十万火急地赶来, 这一行动本身不正是愿意和解、接纳肖如的症兆? 小鸥怎么就看不到呢? 唉, 云尘偷觑小鸥一眼, 想起两人刚见面那场不愉快的吵架, 心里叹息道: 是肖如的失踪, 折磨得她如此不可理喻的。也许的确是她云尘没做过母亲, 无法理解一颗母亲的心。

“你现在赶来有什么用?”茹小鸥对叶琛的一声责问, 打断了云尘的思绪, 她倏然抬头, 只见茹小鸥挣扎着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 叶琛的出现, 使茹小鸥那颗焦灼、不安的心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她盲目地敌视着他, 假如他早一点同意把小如接回家.....这一切不就完全可以避免了吗?

“小鸥, 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茹小鸥激动地嚷, 一张脸被涨得通红, 胸中积郁的怒火随这声喊喷薄而出。她越看叶琛越生气, 前两天在家, 他沉默、冰冷的神情, 使她尝到了他冷酷的一面。这冷酷封闭他自身的同时, 也压迫着她。他不是不再关心她了吗? 他不是对她的眼泪、她的痛苦都能做到熟视无睹了吗? 今天为何急匆匆赶来? 噢, 对了。茹小鸥一转念, 想道: 小如失踪了, 他的心病也去了。

“这下你满意了?”她眼里含着泪问: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你看到了? 你不想见的人也不想见你, 她走了, 走了。”茹小鸥一回想起肖如信中的那些话, 肝肠寸断, 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小鸥, 我......”

“你走, 你走。”她哭泣着嚷: “都是你, 都是你。”她昏乱地摇头道: “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给我出去。”

叶琛在她混合着眼泪和愤怒的叫声中步步后退。“那也好,”他想了想, 平静地说: “我走, 我去帮你们找肖如。”说着, 一咬牙, 转身离去。 走到门边, 又踅回, 对茹小鸥关切地说: “小鸥, 你放心, 我会把你的女儿找还给你。” 他脚步飞快, 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 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哎----叶琛。”云尘追到门边, 徒劳地喊。

“小鸥。”云尘返回时, 满含责备地说: “我看你对他太过份。他辛辛苦苦赶过来, 水都没喝一口, 你又把他赶走。你也真是太狠心了。”

茹小鸥似乎没听到这句话, 她睁着一双泪眼, 呆怔片刻, 尔后, 声音冷静而清晰道: “我要去多伦多, 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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