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03:44

在夜晚, 当海风将这城市拥抱进他的怀抱里,

凉爽了那整天继续着灰尘的高音的街市;

在夜晚, 当海鸟被城市的灯火所召回,

灯火在城市的天线上写着它们的名字;

                              ----桑德堡 <<纽约夜曲>>

去去曾对云尘说, 决定学做房地产生意, 是受了一位美国作家写于六十年代的一本书的影响, 那本书名叫 <<在路上>>。 “在路上, 在路上。云尘, 嫁给罗伯特后的日子暗无天日。在路上这三个字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只有在路上, 我才活着。”  那时, 只要一没生意做, 去去会到上州找云尘, 或把云尘约来百老汇。两人过去情同姐妹, 相交甚笃; 出国后, 都住纽约附近, 关系更非 “亲密” 两字所能涵盖。 

这次经茹小鸥邀请重返纽约。云尘曾建议她乔装打扮, 去去嗤之以鼻, 不屑一听。 临上飞机前一天, 左思右想, 权衡利弊, 到底忍不住跑店里买了副假发。假发齐肩, 栗色, 呈波浪形。去去戴上后问楚楚: “还认得出妈妈吗?” 楚楚瞪大眼, 说: “头发变了。 妈妈的眼睛、鼻子、嘴巴还没变, 我能把你认出来。” “那---爸爸看了会不会认出妈妈?” 去去满怀期待女儿的嘴里能吐出个 “不” 字。楚楚认真地想了想, 小声说: “我觉得能”。去去不甘心, 再找副宽边框墨镜带上。墨镜一戴, 效果出来了, 她看上去极像暴力凶杀片里的女间谍。

去去让楚楚暂时住在好朋友赵君家。她提前两天进纽约城, 事先没跟云尘和茹小鸥透露半点行踪。下飞机的第一个冲动是去曼哈顿找高档旅馆, 转念一想, 生怕旅馆备有一份911失踪者名单, 到时弄巧成拙, 坏了大事。还是华埠最安全。当她走进一家中低档私人旅店, 面对服务员的笑容和招呼声时, 心里竟涌上某种久违的乡情。啊, 在路上。她将自己狠狠往双人床上一掷, 暗暗发誓, 这次纽约之行, 不惜一切代价要把事情搞定。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 她和楚楚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喂, 请问是华新律师事务所吗?” 去去迫不及待拨响了华新律师的电话。

“我就是, 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传来华新律师沉稳的声音。

“华律师, 我是去去。” 去去激动地将嘴巴贴在话筒上, 压低嗓音, 似乎隔墙有耳。

“你?” 多年律师职业的训练, 使他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去去在911带女儿突然失踪, 罗伯特不相信她们母女会因此遇难, 特意找过一次华新: “如果,” 他阴森森地盯着华新警告, 道: “如果有一天让我知道你和去去还有联系, 我将把你一起告上法庭。” 

华新同样不相信去去母女会葬身911废墟。 他更知道, 他那绝望的当事人出此下策, 实属万般无奈。唉, 去去啊,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到时, 我纵有天大本事也救不了你们母女。近几年, 在纽约这个族裔多元的移民之城, 他接手过很多起由异族通婚导致的离婚案。 离婚理由大致不超过种族歧视、家庭暴力等等; 竟争最激烈的是有关儿女的监护权。令他痛心乃至气愤的是, 纵观三年来的十宗案例, 没一位亚裔母亲得到过监护权。有的因为经济不独立, 有的因为语言不过关。去去一案虽以失败告终, 凭经验, 还有翻案可能。只要去去沉得住气, 多留个心眼观察罗伯特, 一旦发觉他与毒品有染, 即可重新起诉。他不止一次提醒去去, 要沉得住气, 善于等待机会。 是去去气馁了, 想走捷径。“千万别做违法的事。” 这是他给她的忠告。想不到一场恐怖袭击, 最终成全了去去浪迹天涯的决心。自此, 他额外替她多操一份心, 生怕她莽撞无知闯回纽约。 大半年过去了, 去去音信杳无。 那颗悬着的心才略为轻松。 偏偏这时, 电话来了。

“华律师, 我是去去。” 去去以为华新没听见, 高声重复一遍。

“我知道, 我知道。你----现在住哪里?” 他的声音充满焦虑。

“就住你们事务所附近的一家旅店里。华律师, 我----”

去去话没完, 被华新飞快打断: “那里千万住不得, 他经常来这里。赶快离开。”

华新律师的话让去去惊愕万分, 她自然知道 “他” 指前夫罗伯特。 想不到这个无赖真的不相信她已遇难。 她捏住听筒, 呆楞片刻, 急切道: “华律师, 我想约个时间和你见面, 商量点事。”

“在这种情况下, 我们不方便见面。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吧。这是第一。第二, 你来得很不是时候, 我五分钟后将去机场。我回国办点事, 两个星期后才能回来。” 

“两个星期? 这么长?” 去去失望地问。她不可能在纽约呆上两个星期。 “华律师, 我……”

“出租车已经在楼下等我。很遗憾, 今天我们只能到此为止。有什么事, 两个星期后再与我联系。记住, 赶快离开这里, 离开纽约。” 华新律师说完, 挂断电话。

华新是去去在纽约华人律师界的朋友。当初与罗伯特闹离婚时, 她找到这位年过半百、资历和阅历都很丰富的律师, 希望能得到女儿的监护权。虽然最终事与原违, 两人却因此结下深厚友谊。

“这里住不得, 赶快离开, 离开纽约。” 去去大睁两眼躺在床上, 耳畔回荡起华律师的警告。她那疲软的身体动了动, 照样懒洋洋地躺着。她将一只枕头压在脑门上。华律师回中国了。 这个消息折磨着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那样孤寂和苦恼。若能提前来, 哪怕一天也好啊。 她追悔莫及, 心底涌起一股自怨自艾的情绪。她侧转身, 将枕头抱在怀里。霎时泪如雨下, 毫无顾忌地哭起来。 “啊, 啊……” 哭声中伴随两声发泄的尖叫。正当去去试图以热泪冲涮心头之苦, 门外响起 “嘭嘭” 的敲门声。

去去迅速止声, 擦干眼泪。她飞快戴好假发、墨镜, 打开电视。做好这一切, 蹑手蹑脚走到门边, 竖耳谛听。 门外静悄悄的, 没半点动静。她将手按在胸口, 一口吐出的气还没来得及全部放出, 被另一阵急如暴雨的敲门声吓得吸进喉龙。

“谁?” 她强作镇静地问。一颗心怦怦乱跳。

门外没有回声。敲门声在继续。

华律师的警告声再次响起: “他经常过来。” 如果真是罗伯特, 他妈的我跟他拼了。去去狠狠一咬牙, 被墨镜遮住的眼里, 流露一线鱼死网破的决战斗志。她豁出去了, 用力将门一拉。 门口竟是一位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 他汗衫短裤, 肩膀上搭条浴巾, 松松垮垮地站在去去面前, 一开口, 唾沫横飞: “是你在哭?” 他皱拢眉峰, 混浊的眼烦燥地瞪着去去, 毫不客气地问, 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去去见来者不是罗伯特, 早把一颗心放下, 笑着用手一指电视, 说: “是电视里的女人在哭, 她刚死了丈夫, 很可怜, 也挺感人的。你回屋看吧, 第九频道, 赶得上结尾。”

那男人朝室内瞄两眼, 咕哝地自语一声: “真吓人。” 说着, 哈欠连天, 懒洋洋回他隔壁房间。去去反锁住门, 嘴里打个唿哨, 顺手摘掉假发和墨镜。想笑, 怕再被敲门, 一个狗爬式扑到床上, 头钻进被窝, 刚放开喉龙大笑两声, 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味扑鼻而至。她憋住气赶紧起身, 一张脸已经通红。

要不要换旅馆? 才下午两点不到。华律师不在纽约。 想办的事办不成。这多余的两天该如何打发? 那么, 叫云尘过来吧。

两个多小时后, 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小丫头, 真的是你。想死我了。”去去快乐地张开双臂, 将云尘结结实实拥个满怀。去去习惯称云尘小丫头, 虽然, 云尘的生日还比她大两个月。

“快让我好好看看你。” 云尘眼里闪动泪花, 一眨也不眨地紧盯去去。 “你这家伙, 经历这么多事, 还这么精神。”

“精神什么呀? 是不是脖子更长? 腿更短了?” 去去朝她伸过脖颈, 同时扮个鬼脸。

“去你的。”去尘推她一把, 一戳自己脸颊, 问: “快看看我, 为伊消得人憔悴吧?” 说罢, 脸上飞快掠过一丝落寞之气。

“那个 ‘伊’ 决不会是我。 不是我, 何罪之有?” 去去咯咯地笑, 上下打量云尘。云尘身躯娇小丰满, 束在白裙子里的腰仍然细软、盈盈一握。 由于刚开两个多小时的车, 平时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泛着可爱的红晕。两只修长的风眼俏皮地斜倪着去去, 魅力四射。 

“你看你,” 去去啧啧感慨: “到底没生过孩子, 身段一点不走样。你呀,” 去去一戳她脑门, 嗔道: “生在福中不知福, 什么憔悴、落寞呀, 都是无病呻吟之词。让我们换个位置试试, 你还能这样漂亮吗?”

“以为我没经历过风浪?” 云尘叫嚷起来, 脸色悻悻然, 很不甘心。

去去笑道: “你是我的老师, 我哪敢说你没经历过风浪? 只是,” 去去迟疑道,低头从旅行包里拎起一瓶矿泉水。

“只是什么? 说呀, 只是什么?” 云尘追问, 嘴里习惯性发出一声轻微叹息。

叹息飘进去去耳边, 沉重无比。她霎时忘了自身烦恼, 冲动道: “只是出国后, 你的棱角没了, 对生活的态度也变了。如果, 你能以此糊弄自己, 承认这种生活的确是你所追求的, 倒也罢。偏偏你还有感知, 不想这么混下去。当初出国, 早劝你学一门技术。你呢, 自诩诗人, 为保持语言的纯洁性, 连英语都不肯学。到现在一开口只会说 ‘谢谢’, ‘你好’, 一混进人群中就有被淹没感。” 去去摇着头, 一口气连珠炮般轰击: “是的, 你是个诗人。 除诗人外, 你还更是一个人。你不能光靠空气而活, 对吧?”

“去去, 我大老远过来看你, 不是来听你说教的。”云尘恼怒地抗议。

“让我把话说完。” 去去温柔地看着她, 说: “这些话憋在心里好久了, 尤其经历过这么多风风雨雨, 我对人生自有另一番感悟。你看我, 从离婚、打官司、 到一个人带着楚楚东奔西跑。 自信从哪来? 一句话, 我经济上独立, 不依赖人。我有权支配我的命运。你呢? 出国后, 陌生的环境和语言, 使你内心深处时时处于恐惧不安状态----它, 逼你学会了忍受。从忍受那无爱的婚姻到忍受婆婆变相的虐待, 这超常规的忍受, 又让多愁善感的你体验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虚。于是, 为填补灵魂中这块黑洞, 你把所有的情感和希望都寄托在贾涉身上, 生怕稍一疏忽, 他移情别恋, 你的生命便由此筋脉尽断, 碎不成形。云尘, 好好站到镜子前看看你自己吧, 你早已否认了自己价值, 变得阴郁而晦暗。你在拒绝学习新的语言、 拒绝吸收异国文化的同时失去了光彩和活力。你-----” 

“别再说了。” 云尘咆哮着站起来, 冲向门口。

“云尘。” 去去从后面抱住她: “云尘, 我脾气急, 你还不了解么? 是你脸上流露的忧郁刺痛了我。我最不忍心看你这副郁闷无主的样。如果我言语间有什么东西触犯了你, 请你原谅。但也请你相信, 相信我的一片赤诚之心。”

云尘用手捂住脸, 一动不动。

“好, 我们不谈这些。来, 给你看样东西。” 去去试图挑起云尘的情绪, 高扬声调, 故弄玄虚道。

云尘抬头, 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去去佯装没看见, 一眨眼功夫改头换面。云尘睁大眼, 看着去去头上的假发, 转怒为笑, 挖苦道: “你不是嘴巴硬, 不想被当作恐怖分子误抓? 还有头巾、黑袍藏哪去了?”

去去哂笑一声, 道: “看我, 分析起你来一套一套, 事实上, 我又比你好多少? 唉。” 去去说着, 想起自己风筝般漂泊无定的生活, 黯然神伤。

“哈, 你有工作, 经济上不依赖人, 怎么还会烦恼?” 

“知道我为何要提前两天来纽约?” 去去丝毫不在意她的讥讽, 神情凝肃地问。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云尘言语中仍带着很强的火药味, 心却一动。

 “我打算找人给楚楚伪造身份, 带她回国。 楚楚的出生证和社会号都在罗伯特那里。 没有这些证明, 楚楚不能上学, 不能坐飞机, 不能这个那个, 每天像生活在笼子里, 闷都快闷死了。”

“你想找谁? 这可是违法的事啊。”

“我知道,知道。”去去烦躁道:“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出此下策。我这次来就是要找华新律师——”

“请律师造假?你脑子没进水吧?”云尘大叫。

“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去去不满地白她一眼,满腹惆怅道:“华律师是位极富同情心的人。我跟他关系很不错。 平时我们经常相互介绍生意, 很照顾。他又是我的律师。所以,我有困难都愿意跟他商量。他也肯定有办法解决。唉,谁知道,他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国, 只通了几分钟电话。叫我两个星期后再找他。你说我怎么能留在这里两个星期? 楚楚在一位朋友家里, 说好三天回去接她的。” 

云尘轻轻搂住去去, 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既来之则安之。这次呢,就算是回来跟老同学聚会, 怎么样?

说着走到窗边,嘴里“哎哟” 一声, 道: “时间过得真快,都已经六点啦。”

“是吗?” 去去瞟一眼床前的小闹钟, 问: “你饿吗? 要不我们先出去吃点东西?”

“别, 别找麻烦。你乖乖在屋里呆着, 我去买几只面包回来充充饥就行。” 

去去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一脸的严肃和认真, 啼笑皆非地问: “你当真? 以为我是通辑犯怎么的? 别开国际玩笑好吧?”

“好了, 你在纽约三天, 听我安排。凡事谨慎为妙, 多个心眼总没错。”云尘固执己见。

“好, 好, 你去吧。” 去去没见着华新律师, 本也没心思诳街、吃饭馆。云尘出门后, 她和身倒在床上, 头一接触枕头, 眼皮直打架。先还竭力睁着, 渐渐, 视线模糊, 似见楚楚在吃汤圆, 吃得开心极了。

“楚楚, 什么时候学会使用筷子的? 而且, 还能夹得住汤圆?”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贪婪地看女儿鼓鼓的腮帮子, 一小团芝麻馅粘在嘴唇上了。她拿一张餐巾纸, 楚楚回头, 竟变成罗伯特的脸。他狞笑着, 一步步逼近她, 问: “这个月的钱呢? 楚楚的营养费呢?” 

“钱?” 去去在梦里费力思索。因为她的收入高于罗伯特, 每月得额外给对方一定抚育费。可是, 这个月, 她记得早按期汇过去了。 “把钱给我。” 罗伯特拧折着她的手腕。 她的手尖锐地痛了起来。她没想到他会用暴力。 “放开我。” 她挣扎。 “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罗伯特又将她狠狠一摔。 她只觉一阵天昏地暗: “啊……” 她尖叫着, 坠落无底深渊。

“去去, 醒醒, 快醒醒, 做噩梦了?” 

去去被云尘从噩梦中摇醒, 浑身仍在颤抖。她牙齿咬得嘣嘣响, 双手抱膝, 蜷缩床上, 像发虐疾似地打抖。

“这个畜牲。” 她恶狠狠地骂。

“梦见他了?” 云尘小心翼翼地问。倒了杯水递过去。去去喝口水, 身上的痉挛停止了, 眼神也清醒了, 抬眼, 见屋内亮起日光灯, 问: “我睡了这么久?”

“可不?” 云尘示意她看钟。已经八点。去去一吐舌头, 这才感到饥肠辘辘, 问: “东西买回来啦?”

“还到现在?” 云尘随手递给她一块面包和一纸盒牛奶。

“你也吃。” 去去大嚼一口, 说。

“我没那么傻, 陪着你一块挨饿。我早吃饱了。”

去去含糊地 “嗯” 两声, 等咽完嘴里食物, 自语般冷笑道: “噩梦? 每次噩梦都是过去生活的重现。” 回味梦中情景, 心头之火在胸口上窜下跳。她气咻咻嚷道: “没离开纽约前, 这个恶棍经常在半路上拦阻。他只要缺钱花, 就来找我。我不给, 便扬言要楚楚挨饿。他总用楚楚逼迫我就范。我呢, 这种事口说无凭, 想去曼哈顿家事法庭取个临时保护令, 怕他恼羞成怒, 虐待楚楚。所以, 没离开纽约前, 我是一直在为他买命。现在, 总算脱离了他的魔爪。 可只要一闭上眼, 不是梦见他找到我们, 就是梦见他跟我要钱。那场景、对话跟真实的一模一样。真累啊。我真希望明天能带楚楚回国、 甩开这里的一切。”  去去说着, 接连吃了两个小圆面包。

云尘同情地看着她。与去去相比, 她所受的那点苦算什么? 去去的确有权说她空虚, 说她无病呻吟, 说她失去了棱角。

“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你可真沉得住气, 连我都不通口气。” 云尘一捅去去的胳膊肘, 专注地凝视着她。

“我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去去道。

“那不正好? 在这里听你说上个三天三夜。” 云尘应和。两人凝眸, 从对方眼底看到过去流逝的岁月:她们在上海同住一间宿舍。冬天, 恰逢没课, 便可以躺在床上, 说上一整天的悄悄话。饿了, 下床找点饼干, 胡乱充充饥再接着聊。那种日子多过瘾啊。去去笑着点头: “好样的, 一点没变。只要你愿意听, 我没问题, 一定奉陪。说吧, 想听什么?” 

“从911开始吧。” 云尘闭上眼睛。

“还是先说说我为什么不给你电话吧。刚去田纳西那几个月, 生活太乱, 太不适应, 几次拿起电话, 又放下, 只觉没情绪。说起那几个月啊, 回头看看, 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已经挺过来了。” 

她苦笑着, 凝神想了想, 道: “911灾难发生时, 我不知疲倦地带着楚楚夹在逃难的人群中走, 完全忘了个人的安危和痛苦。地铁站、公共汽车站等所有交通手段全瘫痪了。身边的人永远那么多, 永远在艰难蠕动。他们凝视前方的眼里带一丝感恩, 感谢上帝让她们活着走出废墟。活着, 比什么都重要! 一个念头就此闯入我脑海: 带走楚楚, 走得越远越好。这个欲念来得如此突然, 又如此强烈。我相信这是一次契机。机不可失, 必须抓住。当我离开纽约城, 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城市的剪影, 我没有前途渺茫之感, 只觉一种无限自由和欣悦的感觉溢满心间。” 

去去嘴角浮动一缕微笑: “后来, 我们母女俩辗转几地, 落户于美国西南部的田纳西州。楚楚因坐长途汽车, 落下神经性呕吐之症。一坐车就吐。911发生时那些恐怖场面都印在她脑袋里, 再加怕被罗伯特找到, 楚楚变得极其胆小脆弱、易惊。 唉,” 去去的眉头皱紧, 那颗做母亲的心被揪得发痛, 声音哽咽道: “只要一看到楚楚那张苍白、毫无欢乐的小脸; 一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尖哭嚎叫; 还有呕吐时抽搐不止的胸和脊背, 我的心像被千刀万剐, 除了痛只剩对罗伯特彻心彻骨的恨。” 

说到这里, 去去起身拿瓶矿泉水,  一饮而尽。 她擦了擦湿润的嘴巴, 蓦地回眸, 对云尘嫣然一笑, 问: “想不想听听那个跟老楚相像的男人?”

云尘没有回答。去去谈起那段经历, 口吻极其平淡, 只涉及楚楚时才流露痛苦。而云尘的心沉甸甸地, 早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他叫李易。” 楚楚 “嗤” 笑出声, 说: “那真是一份昙花一现的激情, 其存活时间竟敌不过一场短短的龙卷风。龙卷风, 早在电子邮件里跟你讲过。之后我常常想, 只要他再多勇敢一点, 我会感激他一辈子。什么叫患难见真情? 这个胆小如鼠男人, 白长了一张老楚的脸。我除了对他的轻蔑, 只剩自嘲······”

夜在去去的叙述声里慢慢张开。月光把许多树叶的影子投在窗帘上, 它们随风舞动, 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来。

云尘的眼里不知何时贮满泪水, 眼皮一眨, 簌簌地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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