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之后她想也没想就逃离了现场,直奔二楼主卧,因为害怕被多事的邻居听见还不敢放声嚎啕,簌簌发抖地抱着枕头压抑地呜咽,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 当时的天空铺满了鱼鳞般的云彩,层层叠叠的,皆泛着类似金门大桥的铁锈红,热烈又虚幻的血色,映衬着她凌乱的短发和苍白的小脸,小女儿般可怜的睡态。
醒来的时候,屋里屋外早已漆黑一片。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时空错乱起来,凝神片刻,方才的梦境才逐渐还原。梦里的她缩在老家石库门顶楼简陋阁楼的一角,正对着一块小圆镜努力地学习描画眼线,用的是改革开放后的首批国产货“爱丽丝”牌化妆品。嘘,爱丽丝,当年电视广告里的靓丽模特神秘兮兮地在鲜红的嘴唇前竖起食指,向她泄露了一个有关青春的小秘密。独自沉醉于圆镜中红妆下的自己:啊,原来少女的自己像夜明珠一样华美眩目!倏忽间,阁楼门口老旧的木质扶梯发出吱嘎一声响。她心虚地一扭头,幽暗的灯光下是母亲拉长的脸孔,审视的眼神 。她骤然一阵急火攻心,惊呼一声,手中的圆镜滑落在地,瞬间碎成两半。
还好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一骨碌跳下床,轻飘飘地下了楼。仅有的两三件家具被乾坤大挪移了, 厨房一片狼藉,雪白的地砖上触目惊心地躺着一把厨房敲肉排用的小锤子(meat tenderizer):曲线形的手柄,长方形的锤头乌黑发亮,锥子般尖利的牙齿鳞次栉比地如仪仗队般整齐地排列,暗沉的血色透出的寒光在齿间若隐若现,猛的将徜徉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她一锤子震醒。
她无声息地瘫软在地,伴着撕心裂肺的心痛,霎那间飙出一身冷汗,迅速渗透了衣裳。如同小学升初中那年,由于巨大的升学压力,她患上了顽固的夜游却毫不自知。三九严寒的深夜,她鬼魂一般从被窝里钻出来,光着脚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虽然只穿着薄薄的汗衫和短裤,竟然一丁点儿都不觉得冷,直到母亲的一只拖鞋重重地砸在她身上,吃了一记痛,出于本能,她“哇”的大叫一声,才得以恢复意识。满眼是刺目的日光灯,压抑又可怖的惨白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满耳是端坐在被窝里的母亲一连声的责怪:咦,半夜三更的,小姑娘家怎么像个神经病一样在房间里瞎转?还不赶快回去睡觉?这么不懂事,吵得一家人不能休息,明天大人都还得早起上班哪!
当年懵懂间慌慌忙忙钻回被窝的她也是这样捂着心痛盗了一身子虚汗、弄湿了一身子的衣裳和被褥的,只不过小孩子的心不是那么**,只知一味地承受,却不料很多伤痛留在记忆里是会发酵和膨胀的。待到成年以后的自己一旦再次直面这份成长壮大起来的痛苦,再也没有了小孩子身体里特有的保护机制所产生的无知和麻木来抵御,此刻的这份惊醒后的痛楚显得尤为犀利和残酷,令她无从招架,无法收场!
如同当年那个夜半梦游的小女孩,她开始幽灵般在楼上楼下近乎两千呎的空间漫无目的地游荡。房子是半年前买的,本地的房价随着华人移民的涌入年年攀升,她和先生几乎是倾家荡产才抢来了这栋学区尚可的老房子。因为实在没有余钱装修布置,诺大的空间暂时只有几件必要的家具,新居显得尤为空旷萧索。
在客厅餐厅卧室甚至玄关烦躁不安地转了无数个圈子之后,她最终鼓起勇气回到厨房。在这样的非常时刻,支撑她的竟然是对满满一碗香甜可口的香草冰淇淋的强烈渴望,以至于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事发现场,可笑吗?然而,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她放松绷紧的神经,梳理纷繁的思路,滋润她支离破碎的灵魂!
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跨过那具蜷缩在厨房一角的身体,她迅速地从冰箱里取出一盒香草冰淇淋。低糖低脂,超级奶油,包装盒上有一朵微微盛开的香草花,乳白的花瓣,嫩黄的花心。
啊,她真的等不及了!
当口中的味蕾幸福地尖叫,全身心的细胞愉悦地舒展,她回到了久远的童年。背着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存一半的母亲,她做贼似地穿过马路,窜到家对面的冷饮店,小心翼翼地拿出父亲早晨偷偷塞给自己的零钱,要的当然是厚厚的棉被下面裹藏的宝贝:四角四分一块的光明牌中冰砖。蓝色纸包装上飘洒着朵朵雪花,里面是一块砖头般满当当实打实的香草口味,即便表层的奶水正在渐渐融化,荡漾在舌尖和心底的甜蜜是无比罪恶的奢侈啊,她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句至理名言:禁果分外甜!
这份根深蒂固的犯罪感确切的说是一种与生具来的负疚和不安,它总是在她快乐自在的时刻猝不及防地袭来。它如影随形地跟随她,润物细无声地侵入她空白稚嫩的躯体,在她的血脉经络里随意游走蔓延,最终成功地演化成为她人格的一部分,以至于多年以后她已不再意识到它的存在。
这个过程类似于Steven Spielberg拍的电影Artificial Intelligence里面讲的故事。机器人小孩David在被人类父母收养的当天即被父母输入一套独一无二的程序密码。从此以后,David对父母的敬爱信任和依赖永不终止,海枯石烂,直到时间的尽头。
她后来怀疑过,母亲也许在怀孕的日子里,也曾向还未成形的自己输入过一套特别的密码,只不过这套密码不尽培植了婴儿对母亲原始的爱,还夹杂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疚不安。
街坊邻居看母亲的眼神她早已习以为常,她知道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和母亲的怪癖有关,那是令旁人侧目鄙夷的吝啬抠门,母亲引以为豪的勤俭节约。起初她也疑惑,父亲是工程师,母亲在银行当职员,父母两家都是沪上殷实的大家,虽然在举国浩劫的十年动乱里均无一例外或多或少地遭受了冲击,但是文革后不久七十年代末,国家拨乱反正落实了各项政策,她们家和这条弄堂里的大多数家庭一样都收到过一定数目的赔偿。照理说,这样的家境在沪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哪至于落得多年来家中唯一的豪华电器是一台经常罢工的九寸黑白电视机,更不用说鲜有荤腥上桌的一日三餐,样式奇怪打着补丁的姐弟合穿的内衣内裤了。
长大以后,她渐渐明白了坊间有关母亲守财奴的笑话——说是母亲白天在银行数钱数得不过瘾,晚上回家还要接着数,好像守财奴葛朗台。她是见识过母亲一丝不苟数钱的模样的。父母每个月发工资的那一天是家中最重要的日子。母亲目光如炬地把细细长长的工资单仔细核对,反复清点纸币硬币,绝对专业细致、毫厘不差,然后母亲通常会神秘兮兮地消失个把钟头。
她知道母亲最喜欢去的那个地方叫银行,而母亲平时最喜欢摸出来喜滋滋地看的几本小本子叫存折。幼小的她素来威慑于小本子的非凡魔力,因为她知道小本子里面藏着母亲的秘密,那些个阿拉伯数字是母亲的命根子,是小孩子家断然不可碰触和言语的天机!
因为害怕被人偷走,母亲频繁变换存折的隐藏地点,米缸、马桶箱、抽屉、被褥、房梁。。。以致于有几次母亲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哭丧着脸疯子似的喃喃“都被人偷走了被人偷走了”。一会儿怀疑是被常来串门玩耍的邻居家的小孩摸走了,一会儿又咬定最近来楼里帮大家做衣服的乡下小裁缝或者小木匠手脚不干净。
三番五次,她被母亲拎起耳朵责令一齐翻箱倒柜,找寻母亲的命根子,母亲绝望无助的声音令她的心尖惶惶然地发颤,感觉好像天马上就要塌下来了!犹如成年以后的她常常会被一点点突发的小状况吓得如临大敌如丧考妣,被身旁的同事嘲笑她大惊小怪杞人忧天。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她领悟到几张薄薄的纸片竟然轻易地夺走了一家人必需的衣食用度和天伦之乐,还有她的童年和少年,活着却没有快乐,活着却没有尊严,而且今生今世永远无法弥补,她感到无比的伤感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