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重阳将至寻找姨妈 带回公馆尊严扫地

作者:林继明    更新时间:2016-03-18 09:49:01

重阳节将至,上官露准备约姨妈去父母坟前送些糕点,瞒着欧阳雅夫偷偷去已经被卖掉的水果铺,她问那里的新老板,这铺子是谁买给他们的,老板说不清楚,描述了一番说是个漂亮的女人。上官露没怎么明白,但她想,这铺子是姨妈的,那一定是她认识的有钱人家,思前想后就跑到欧阳谦家里,他曾经来欧阳公馆他们认识。中午时分,欧阳府只有女主人贵儿和林姨太在客厅吃饭,欧阳谦在铺子里,贵儿开春时不小心在院子里摔了跤,头撞石磨上脑子有点失忆,会说话但行为很迟钝,与人答话慢悠悠的一副病态,欧阳谦就让林姨太留在家里照顾太太,从此林姨太扬眉吐气,反客为主的时不时数落贵儿,上官露去的时候她正在训贵儿:“怎么搞的,你看看你,饭吃了一地,三岁小孩子啊?”说着招呼旁边的佣人,“王妈,去去,地上扫扫,别踩得到处全是饭米粒。”林姨太对上官露的印象不坏,她本身也喜欢这种小巧玲珑型的小姑娘,上官露结了婚生过儿子后,身材一点也没有变型,脸还那么清秀,她起身招呼道:“哎呀,什么风儿把侄媳妇吹来啦?”上官露喊了声:“林姨太您吃饭哪。”又朝贵儿喊了声:“婶婶好。”王妈正在给贵儿拍身上的饭米粒,贵儿笑笑,声音很轻的应了声,上官露似乎也看出她情况不正常,便问林姨太说:“林姨太,我这回是来找我姨妈的,她的水果铺盘给了别人,但是不知道人哪去了,之前程姨太和她住一起,我估摸着会不会投奔你这了,所以来问问。”贵儿在听着,对上官露做了个肥胖的手势,说话很不利索地哼道:“白……白……”意思是程姨太跟白敬斋结婚了,让她去那找。林姨太手一戳贵儿额头,严厉地道:“白什么白?喜欢管闲事话又说不出个完整的,吃你的饭吧,要再吃到地上就饿你三日。”说完朝上官露笑笑说:“她傻了,人家是头撞好运,她撞石磨上,这一辈子好不了了,废人一个,我看在她以前对我不错份上,要不早让欧阳谦休掉她了。”林姨太这是言不由衷,前几天向欧阳谦提出把贵儿休掉,立她为正房,欧阳谦对贵儿有感情不肯,林姨太因此闹了几天的情绪不跟他睡觉,欧阳谦软下来,对她说:“休掉贵儿不现实,不说我和她多年的感情,儿子在香港读书他不会答应,你要闹我,那你可以离开欧阳府,如果你乖点,我可以把家里的钱财从贵儿手上交给你打理。”林姨太审时度势不再提休妻之事,但是把怨气撒在了贵儿身上。

贵儿有话说不出,受此侮辱情绪激动的呜呜哭起来,王妈把她搀扶了进去。林姨太无奈的样子说:“家里贪上了这么个东西烦得要命。”突然又假客气地问,“对了,你饭吃了吗?你看看也没有准备,以后你来提前打个电话啊。”上官露也没打算留下吃饭,问了就走,说:“林姨太,我吃过了,谢谢,刚才婶婶说白白的什么意思?”林姨太笑了,一拍腿说:“你看,我差点忘记告诉你,那个程姨太啊现在高攀啦,几个月前跟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白敬斋结婚,那天婚礼我们去了,欧阳雅夫没有被邀请?”上官露马上明白过来,姨妈一定跟着程姨太住进了白府,她问了地址让二妈陪她去,二妈说:“我跟你去没问题,可这三个孩子谁带?”上官露考虑也不考虑说:“叫张妈带嘛,我们快去快回不耽误事。”二妈说:“我提醒你喔,老爷知道你去这个白老板家会生气的,自从关洁坐监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你不常和他睡不知道,他呀,哎,不说了不说了。”

欧阳雅夫现在简直变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那种儒雅,在家里动不动就发火打孩子,但惟独疼关洁的女儿,常常晚上抱着她愧疚万分。上官露不敢主动跟他说话,二妈刚才说她不常同丈夫睡还算是含蓄的,关洁被判刑后,欧阳雅夫根本就没有去过她房间,连话都没几句,仿佛把她打进了冷宫,她晚上的任务就是照看三个孩子,二妈也不轻松,睡觉不用带孩子,欧阳雅夫也不那么好伺候,总之欧阳公馆失去了关洁在的时候那种活力。

两人坐黄包车去白府,半路天下起了毛毛雨,泼在脸上冷晶晶的。

白敬斋在宝顺分行上班,日本在太平洋战争打得不顺利,陆军参谋本部调派守卫满洲的关东军一个师团要开拔参加对美战争,军费极度紧张,美代子让白敬斋紧急筹措,失去了宇喜多井她变得更加的残暴,所以白敬斋这些天日子很不好过。上官露和二妈心急火燎赶到白府,程姨太见上官露和二妈不请自来,也正好闲着就热闹起来,客气道:“哎呀,欧阳太太和二妈驾到,来来,请坐。”她招呼女佣上茶,二妈上前说:“白太太不用麻烦,我们只是来问问,我家太太的姨妈是否作客白府。” 程姨太坐回太师椅上嗑着瓜子回答道:“是的,我嫁过来以后,她属于我的嫁妆跟了过来,我提拔她当白府的管家,还找了男人过几日就要结婚,生活得滋润着呢,嘿嘿嘿。”上官露听了大惊,二妈知道这程姨太以前就是个说话没把门的,笑笑说:“白太太开玩笑了,若在白府请她出来好吗?我们要领她回去。”程姨太脸一变道:“她是我的陪嫁,怕是你们领不走。”上官露不服气的回敬道:“我姨妈卖给你啦?”二妈解释道:“白太太误会了,重阳节将至,我家太太想约她去跟父母送些糕点,烧些纸,没别的意思,请您高抬贵手。”程姨太想了想说:“她现在是白府的管家,岂能说走就走?”二妈说:“我们特意来了,总得让我们见上一面吧?”程姨太不会让姨妈轻易离开白府,她要羞辱这个女人一辈子,可娘家来人又不能不让见,缓缓站起身走到客厅门口,望望天空还在下毛毛雨,说:“不知现在她在什么地方,走,我带你们去她房间找找看。”——她不会放弃对姨妈的羞辱,刻意将她们带往郭老头的那间寒酸的木板屋,这回估计姨妈在郭老头那里,三人穿过走廊来到下人的生活区域,天在下雨拿了两把伞,程姨太自己撑着,另一把交给二妈,蹑手蹑脚的踩着湿漉漉的茅坑砖,绕到姨妈和郭老头的房间,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就橡是重见天日的地窖,里面没有人,三十几平米的空间摆放着几天陈旧的家具,郭老头在马路上拣来的,也有白敬斋房间替换下来的,墙脚堆积着纸箱和空罐等可以卖的垃圾,床是用砖块垫高的木板,铺着棉花胎,上面的床单和被褥绷得很平整,一尘不染的样子。上官露吃惊地问:“她,她就住这?”程姨太坦然地回答:“是啊,这原本是我们这一个扫茅坑的老奴住的,他们俩好了后夜里就睡一起了,把她两岁的女儿扔给下人照顾,其实也没什么,挺好的。”上官露难过的落下眼泪,这生活还不如住在原来的水果铺,想不通姨妈怎么不肯回去。

二妈也很不满意,摇摇头说:“白太太,既然她不在这,那我们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三人从屋棚里出来,只听得姨妈在茅坑里发出咆哮:“是哪个跟我作对,每天大便拉在外面,屁眼个个对不准啊?”郭老头的声音:“发什么牢骚,有用吗?还是快点弄快点结束,这一到下雨天就要不停的扫,也不知那个白太太怎么想的,这种地方扫得干净嘛。”姨妈骂道:“她呀,现在神气了,当初在我水果铺住时,我把她溜得跟孙子一样,不过是被我丈夫强奸过的破鞋子而已。”这话正被三人听了个正切,程姨太冲进茅坑训斥道:“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她这算是客气的,要是上官露和二妈不在,这回耳光就抽上去了。

上官露和二妈尾随进去一看,里面真是姨妈,乍看还认不大出,正蹲在坑道边用手在拾地上积了块的粪便簸箕里扔,一个老头靠在墙壁上抽香烟,两人身上都披蓑衣戴斗笠遮雨,上官露大声喊道:“姨妈!”姨妈猛然抬头看见侄女和二妈仿佛是从天而降,站起身楞在原地。上官露道:“姨妈,您不认得侄女啦?我是露露。”她冲过去一下抱住姨妈,姨妈手上沾着粪块胳膊往两边张开说:“露露快放开姨妈,姨妈身上脏,手上全是大便啊。”上官露终于看到了自己最亲的人,撒起娇来说:“我不管,我不管……”

二妈看了也十分难过,姨妈好歹也算是欧阳家的亲戚,落魄成这样一方面是她自己太倔强,另一方面欧阳雅夫似乎也在记关阿狗的仇,想想真是不应该,叹口气说:“你们出来抱吧,这地方太脏了。”

程姨太达到目的早溜走了,姨妈在茅坑外面介绍郭老头给她们认识,坦然的说:“他姓郭,是我的......我们马上要结婚了,人很老实。”说完介绍她们给郭老头认识,上官露实在喊不出姨夫二字,倒是二妈随了上官露的辈分礼貌的轻轻喊了句:“是姨夫啊,你好你好。”这把郭老头给喊得脸红了,见来人衣着考究是大户人家,不敢攀这门亲戚,害羞地道:“在下雨,到屋里说话吧。”

姨妈在边上的水池里洗干净手往身上擦擦,望望天空雨停了,脱了蓑衣斗笠说:“来,露露,让姨妈好好抱抱你,现在可以了。”两人重又抱在一起,默默的,突然,姨妈放声大哭,她的哭声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割伤了上官露的心。二妈觉得她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便支开郭老头,笑笑说:“让她们俩叙叙旧吧,姨夫带我去参观参观你的家。”郭老头尴尬地说:“还什么家啊,就一破棚儿,夏天晒太阳,冬天钻寒风,到了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呵呵。”

二妈随他去了刚才出来的小木屋,有话没话调侃道:“你倒挺乐观的。”

郭老头说:“那又咋样?人各有命,活着就要开朗,我现在有老婆已经很知足了。”

二妈说客套话:“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到时可要通知我们啊,对了,登记了吗?”她谨慎的一句闲话一句试探,估计上官露一定会让姨妈回欧阳公馆,这样的话如果白太太不肯放这老头,姨妈硬是要走就要看她们是否是合法夫妻了,若开了证明,把他们拆开不讲理,若还没有开过证明,那这门婚事不算数。不料郭老头爽快地回答:“开了,前几天白太太催我们去开,还说结婚那天给我们办两桌让所有下人来祝贺,正是好人哪。”

上官露抱着姨妈哭了阵后说:“姨妈,跟我回家吧,不要那么倔强了,雅夫一直对您很好的。”姨妈摇摇头,说:“晚了,我现在有男人了,难道要带他一起去见你的欧阳雅夫吗?”上官露说:“为什么不可以?我知道您心里总在记着雅夫对您的态度,这是他的不对,不过谁让姨夫以前做了对不起关洁的事呢?算了,心胸开阔些,那里再不好总比你在强吧?”姨妈其实心里很矛盾,也想逃出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但又放不下心中对关洁的怨恨,违背自己对亡夫的承诺永不踏进欧阳公馆,可这回被侄女哭哭涕涕的乱了方寸,叹息道:“即便姨妈可以很你走,我丈夫怕走不脱,他在白府干了十几年有契约在,我没有,我一个人走了扔下他不作兴的,人不能这样绝情。”上官露急了,说:“你跟他才几天啊,还情不情的?好,我现在就去跟白太太商量,要是放他便罢,要不放那你先走,以后我让雅夫来跟白老板交涉,不就是一张契约嘛,多少钱可以结算的。”

上官露拉着姨妈去客厅见程姨太,程姨太还在嗑瓜子,啪嗒啪嗒的吐着湿漉漉的壳,一见到她们得意地嘲讽道;“你们俩好几月没有见上面,现在一定聊得很开心吧?”上官露直截了当道:“白太太,我想今天让姨妈跟我走,对了,还有她丈夫,你愿意不愿意?”程姨太停住正嗑着的瓜子,眼睛瞪得跟桂圆似的问:“你说什么?谁跟你走?你以为这里是大世界啊,白相好就回家?不行!”她的口气很生硬,上官露早憋着气,也不含糊地道:“我姨妈又没有卖给你们,为什么不能走?”程姨太说:“姨妈是我白府管家,虽没有卖给我们,但是就这么说走就走,她手上的工作移交给谁?总得宽限几日让我们找了接替的人才行。”上官露忿忿说:“你还好意思说我姨妈是管家,哪有管家住狗窝扫茅坑的?今天你不管是同不同意姨妈都要走,谁也拦不住。”程姨太自知理亏,想了想掉转枪头说:“你要这么说,那你的姨妈自然走得了,但他丈夫却走不了,他是我们白府几十年的长工,有契约在身。”上官露对姨妈说:“姨妈,那我们今天先回去,你丈夫过几天来,我让雅夫找白老板商量,跟这女人没啥好谈的。”这时二妈一人走了进来,上官露气呼呼说:“二妈,我们带姨妈离开这鬼地方。”姨妈很为难的说:“露啊,我男人不走我也不走。”上官露卯足了劲拖姨妈去找郭老头,对他说;“你现在马上跟我们走,快点。”郭老头怯怯的望着姨妈征求意见,姨妈无奈地说:“那就先跟我们回去吧,住几日也行,以后的事我侄女婿会跟白老板谈的。”程姨太匆匆跑过来阻拦,蛮横地说:“你们这是要抢人吗?太不把白府放眼里了。”二妈陪着笑打圆场道;“白太太,我们不是抢人,既然姨妈跟郭先生登记过了,今天就把他带到欧阳公馆去见见我们老爷,好歹大家算是亲戚,这走亲戚您总不能拦着吧?”程姨太说不过她,眼睁睁看着把人带走又不服气,带着几个家丁追到白府大门口拦截,双方相互拉扯,上官露的衣服也被撕破,二妈的头发盘了个结,簪子不知落哪去,披头散发的被几个家丁顶在围墙上,有人乘机摸了她胸部,姨妈发疯了,操起门口晒草的筢子往两个把上官露按在地上的家丁砸去。周围的邻居纷纷涌过来看热闹,程姨太眼看着这是要出人命了,连忙跑回去打电话打给白敬斋,白敬斋正焦头烂额在筹措军费,哪里有心思管这等无聊事情,猛的接到宝顺洋行经理的电话,说欧阳雅夫来过电话找他的太太,他莫名其妙回电话到欧阳公馆,欧阳雅夫今天下午去提篮桥监狱探望关洁,出来直接回的家,心情本来就不好,不见太太和二妈正对着女佣在发火,女佣说太太和二妈去白老板家找姨妈去了,欧阳雅夫虽然不清楚姨妈的水果铺已经盘给别人的事,但一听太太去了昔日奸污过她的白敬斋那十分惊慌,就打电话到白府,这时客厅的电话响着没人接,都集中在大门口打架,他又打电话到宝顺洋行,那儿的经理回复白老板不在,欧阳雅夫没有宝顺分行的电话,经理又不告诉他,只能作罢,白府没人接电话,白敬斋又不在上班,这说明了什么,他打算亲自去趟白府。

白敬斋接到经理的电话后也颇觉奇怪,这时程姨太打来电话让他回来处理欧阳太太抢人的事情,结果被他臭骂一顿,让程姨太先放人,别惹来警察多事情,程姨太不得不喊住家丁。上官露和二妈终于狼狈的冲出重围,带着姨妈和郭老头回到欧阳公馆,这时已经下午五点多,欧阳雅夫正准备出发去白府,她们一进客厅就见有个女佣跪着,地上是摔碎了的茶杯,三个孩子呆呆的站着不敢吭声。欧阳雅夫一眼看见太太和二妈衣衫褴褛,紧张地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又望望姨妈身边的那个七老八十的老头满脸疑狐,不认得这个人。上官露扑到欧阳雅夫身上就哭起来道:“雅夫,您救救我姨妈吧。”欧阳雅夫本来就不待见她,甩开她问:“有话好好说,怎么回事?”二妈把事情前后经过陈述了遍,这时姨妈怯怯的走到欧阳雅夫面前说:“欧阳先生,给您添麻烦了。”她不敢托大称欧阳雅夫侄女婿,说完后卑贱的缩在一边,欧阳雅夫虽不大喜欢姨妈在关阿狗问题上的态度,毕竟她是太太的姨妈规矩放在那,她要住在欧阳公馆也不好反对,她耍态度不来也不勉强,于是应了她声挑眼望望郭老头说:“这位是?”姨妈介绍了下,欧阳雅夫略带嘲讽的说了句:“这么说是我姨夫了?”郭老头忙欠身说:“不敢,您叫我老郭好了,以后请多多照顾。”

欧阳雅夫有话要对上官露说,便对二妈说:“姨妈以前住的房间还空着吧?你先带他们过去休息。”二妈带他们出去,上官露也跟着要过去想安排得好一些,欧阳雅夫叫住她;“太太你留着。”欧阳雅夫对跪着的女佣说:“你把地上碎东西扫干净带孩子们出去,这没你事了。”

客厅里的空气骤然紧张,上官露今天大胆作了回主把姨妈和一个陌生的老头带了回来,而且理直气壮,这回看到丈夫绷着脸胆怯的说:“雅夫,我替您再沏壶茶去吧?”欧阳雅夫冷冷地说:“不用,你站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上官露走过去望着他,双臂僵硬的垂于两边听训,很安静,突然香案上的那只法兰西台钟敲响了,她猜想是六点钟了,平时丈夫半小时后回家,她会去厨房吩咐晚上的菜准备的如何,虽然丈夫吃饭时也不同她说话,吃完不是抱着关洁的女儿,就是去二妈的房间喝晚茶,她呆呆的坐在客厅里管着的三个孩子看二妈卫生间走进走出准备洗澡水,仿佛丈夫回不回来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可是她仍然一如既往照顾好丈夫的那顿晚饭。

欧阳雅夫慢吞吞说:“你现在的本事见涨,可以自说自话让外人住进来了,欧阳公馆是你上官露在当家是不是?”上官露忙解释:“雅夫,事情是这样的……”她把姨妈的遭遇又陈述了遍后说,“姨妈现在跟这个老头登记,姨妈过来他自然要来,总不能夫妻分居,这多不尽情理?”她还想建议欧阳雅夫抽时间去找白敬斋商量赎郭老头出来,欧阳雅夫噌的站去身,额头暴出青筋。“夫妻分居”这四个字深深的刺痛了欧阳雅夫,他触景生情想起下午见到的关洁,一年多的漫长岁月让两个相距不远的人宛如隔世,思念成了他睡梦中唯一的安慰,他们各自坐在一张长桌的两头对视着,相互感受着对这个世界的绝望。欧阳雅夫很想问她监狱里的生活如何,又开不出口来,这仿佛是明知故问的废话,这种地方男人进去越来越坏,女人进去淑女也会被当作荡妇看待。事实上也真是如此,关洁在监狱里的恶劣状况,比看守所里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同监的女犯要欺负她,值班的女狱警也常常拿她发泄情绪,有时伙同男监的狱警对她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她习惯了,知道如何用沉默来保护自己。探监结束时,欧阳雅夫抱着她哭了,而关洁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麻木的站着让他抱,抱完了径直跟着狱警离开,头也没有回,这一刻欧阳雅夫唯有自责。这回他被上官露无意中触到了痛处,怒不可遏的挥手就给她一个巴掌,大声呵斥道:“你还敢嘴硬?没把你休掉算对你客气的,居然还往家里给我找了个长辈回来,我真想让你们全部滚蛋,别一个个在我这白吃白住没有用处。”

姨妈也看出欧阳雅夫似乎不怎么喜欢她和丈夫留在这里,过去在关阿狗的问题上她当着面说过狠话,觉得应该先去说说软话认个错,让他消消气,走到客厅门口就听到欧阳雅夫的责骂声,伤感情的话全听到了,她不想连累侄女,回去跟郭老头说:“老郭我们走,不住这了。”二妈茫然地问:“怎么了?”姨妈眼泪汪汪地说:“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答应露露来这里,走。”说完拖着郭老头就走,直接往大门走去,郭老头是没有主意的人,不管到哪里,只要姨妈在他都一样,二妈拦不住赶紧跑到客厅去叫上官露,上官露捂着被打红的脸跪在地上,欧阳雅夫走来走去余怒未消的样子,二妈也顾不得了这些跑进去就嚷道:“不好了,姨妈拉着那老头回去了。”上官露跳起来问:“出啥事啦?他们人在哪儿?”二妈并没有把姨妈要走跟欧阳雅夫联系起来,着急地说:“我也不知道啥事,这回怕出公馆了,你快去吧。”欧阳雅夫也莫名得很,跟着上官露追出去。

“姨妈,姨妈……”姨妈和郭老头已经走出欧阳公馆,上官露边跑边喊将她拦住问,“姨妈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姨妈绷着脸瞄了眼正走过来的欧阳雅夫继续往前走,上官露发急了,大声说:“姨妈,我们好不容易打破头的逃出来,你说回去就回去,到底发生什么了总得有个理由吧?”她问郭老头,“姨夫你说。”郭老头脑袋摇得跟波浪鼓似的结结巴巴着,欧阳雅夫脾气归脾气发,那是跟自己妻子,对外人也拉不下脸面,走过来问:“姨妈既然来了干嘛又要走?留下吧,我们都是自家人。”二妈上来劝道:“就是,主人已经答应了你还离开做啥?对了,赶明儿让他去白府交涉把你老公赎回来就行。”郭老头弱弱的拉拉姨妈衣裳轻声说:“留着别走了。”

姨妈彻底伤了心,认为欧阳雅夫刚才的挽留是虚伪的,朝着郭老头发火说:“留什么留,我可不想白吃白住!”

欧阳雅夫听出来了,那是他刚才对太太说过的话,尴尬地笑笑说:“谁说你白吃白住啦,二妈要带孩子忙不过来,我正缺一个帮手,你那个——”他指指郭老头姨夫叫不出口,拖着长音说,“他也可以在我这干干杂务嘛。”

姨妈去意已决,本来她对欧阳家就有意见,尤其关洁砸死了关阿狗咽不下这口气,下午被侄女硬是拉来很勉强,当她偷听到欧阳雅夫伤感情的话时,猛然觉得自己不应该留下连累了侄女,回到白府虽然日子苦了些,还要不断的遭受程姨太的羞辱,但这种痛远没有遭自家人当面客气背后白眼让她无法承受,此刻她心里有一股子气,那不是为自己,而是在替关阿狗争志气。她抱住上官露说:“露露,姨妈真的走了,你好好的生活,有空多来看望姨妈,姨妈就很知足了。”说完推开她要哭又克制着向前走去,郭老头牵着姨妈的女儿摇摇头尾随着。

上官露要追过去被欧阳雅夫攥住,她拼命挣扎,歇斯底里地喊道:“姨妈——”

七点钟的时候,白敬斋在家吃晚饭喝酒解乏,程姨太作陪,正在说下午姨妈的事,白敬斋数落道:“你呀,真是吃饱了没事干,人家要走就走好了,你还怕找不到人在我这干活?还有那个老郭,跟了我十多年,年纪一大把什么事也干不了了,我正愁过几年他瘫在床上我还得养老送终,现在他要走不是正好?那张狗屁契约是民国初年那挡子事儿,现在是汪主席的民国,不算数的。”程姨太蹶了个嘴不服气地说:“那就这么便宜他们啦?你没看下午她们三个多凶啊,还举着筢子打人。”白敬斋不耐烦地说:“好了,这我知道,白府那帮子狗腿子也不是善类,最近我很烦,美代子威胁我筹不足军饷要我脑袋,册那,女人狠起来比男人结棍,当年宇喜多井看到我还客客气气的,听说被这臭女人枪毙了,真是杀人不认人啊,所以你最近别跟我添乱的,搞出人命我可保不住你。”

他们正说着,家丁进来禀报:“老爷,管家回来了。”白敬斋一时反应不过来,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以前跟着三姨太逃跑的那个,拍案而起道:“他妈的,他还敢回来,马上集合家丁搞死他。”家丁以为老爷是准备让他们兄弟几个开荤,高兴的应道:“得令,保证让老爷今天看好戏。”程姨太脑子清楚,连忙拦住问:“等等,哪个管家?”家丁回道:“就是下午大打出手离开的那个女人,还有老郭。”

姨妈是个识时务的人,既然打算回来就得让程姨太消气,她判断程姨太会继续收留他们,完全了解这个女人的报复心理,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已经苦到了尽头,还能再苦到哪里去?她跑进客厅咕咚朝白敬斋和程姨太跪下磕头,恳求道:“老爷,太太,我错了,你们大人有大量收留我和老郭吧。”郭老头胆战心惊的走进去,看姨妈这样子也跪了下来不敢吭声。白敬斋觉得烦,人走了一身轻,再回来还得惹是生非,便说:“走了还回来干什么,你们当我这是收瘪三的收容所啊?另投他处吧,哦,欧阳公馆不错的,你不是他们家的姨妈吗?”姨妈不停的磕头,又转到程姨太脚下求饶:“太太,下午我可没有打到您啊,对了,都是我侄女硬是拉我走的,我根本不愿意离开白府,我要伺候太太一辈子。”程姨太笑了,骂道:“他妈的,你当老娘是什么啊?你还是继续去伺候茅坑吧。”姨妈连忙磕头谢恩:“谢谢太太,谢谢太太,那我去扫茅坑了,今天下午落过雨现在一定很脏。”她对郭老头说,“老郭,快谢过太太,我们一起去打扫卫生。”白敬斋本来不想留,见姨妈这副贱相也乐了,说:“好,既然太太要你们,以后要绝对听她的话,不然老子赶你们走。”姨妈忙说:“一定听、一定听,太太今后就当我是条狗使唤好了。”白敬斋要接着喝酒手一挥说:“滚吧,饭还没吃吧,先到厨房里问老妈子要点吃的。”姨妈站起身回道:“不不,我们先打扫茅坑再吃。”程姨太玩兴起来,说:“喂,你不是我的狗吗?狗是站着走的吗?”姨妈考虑也没考虑像摔倒一般跪在地,也拉郭老头跪下,两人快速爬出客厅。

程姨太放声大笑。

家丁跑来禀报:“老爷太太,有个叫上官的小姐在门口说要进来找她姨妈。”

程姨太摸不清头脑,问:“这女人又来闹事啊,让她滚。”

白敬斋问:“是她一个人还是有谁陪着?”

“就她一个,哭得跟泪人似的。”

白敬斋兴奋地说:“快请,快请。”转脸对程姨太说,“你先回避一下,去把三姨太的房间窗户打开透透气,哈哈哈。”他顿时心里有了邪念,虽然这个欧阳太太身材不怎么好,却是欧阳雅夫的正房,对此他充满了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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