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唱晚 (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4:10:09

1

在傍晚一阵阵倦怠的南风里,一把喑哑了 30多年的胡琴又咿咿呀呀地响起来了。瞎子阿篓坐在门槛上,自拉自唱:“阿篓唱书阿篓听,连个老爷三个人……”

这是千篇一律的开头,即便在大队文化室里演出的时候,他也这么唱。大家听了,总是发笑:难道我们都不是人?难道那供在庙里的“老爷”——早就被砸成一堆土的泥菩萨,倒算是“人”了?

尽管这么想,却谁也不在意。这句唱词,这把胡琴,这个苍凉的自怨自艾的嗓音,还有他身上这件无冬无夏都不变的黑色对襟短褂——所有这一切,便衍化出阿篓的形象。他那么老,那么衰弱,却那么固执地活着,好象河边水桥上的一层石阶,潮来时淹没了,潮退时又露出来,遍体伤痕,缝隙处长满了青苔和水草,却始终没有碎成粉末。所以它也就一直悄悄地守在那里,守着那和流水一起往返的岁月……

就在昨天日落时分,在杞柳夹岸的斜泾浜里,飘着一叶扁舟。野地里轻烟似的杨柳,团团簇簇,为晚霞的胭脂所涂抹,发出青葱鲜亮的光彩。

小船缓缓驰来,不慌不忙。许多白色的蝴蝶在草丛里飞舞;路边人家的扁豆花开得很盛,但篱笆上紫荆花尤其艳丽,小盘盏一样的花朵在模糊的叶间灼灼闪烁,毛茸茸的花蕊被深紫色的嫩瓣托出,像小蜜蜂金黄可爱的身体。

河水清而浅,似不愿承受岸上这一幅幅过于多彩而繁杂的画幅,而在自己细瘦的腰身上染出几缕轻红。弯弯的小桥宁静地伏卧,桥下的水闪着淡青色的细鳞缓缓前移,就象头顶上那一片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在流动。

小船从桥洞下穿出,呈现在前面的,是一片黄绿色的稻田,一直朝极远的地方铺去,灰蒙蒙地消溶在天的尽头。有一头很大的老水牛,慢吞吞地在田埂上走着。它筋骨饱满,四肢强健,高高翘起的双角威严而神圣;覆盖全身的乌亮的皮,犹如闪光的黑缎子。放牛的老头子跟在后面,穿一身宝蓝色衣裤,窄窄的背微驼,看起来好像一只被丢弃的风干了的茄子。

凉意重重的风里,吹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丝弦声,曲调委婉哀怨,在许多简单的重复中透出一种如泣如诉的凄切意味。船上的两个女人似被感动了。那船,也直直地朝那乐声传来的方向驶去。

船泊在村子前面的水桥下。从船上下来两个女人。一个年纪轻些,大约有40来岁,黑发里虽夹着银丝,身子骨还很结实匀称,手脚也利落。她把另一个老太婆搀下船。这一个,可就老得没法说了,脸象核桃壳,稀疏的几根白发连头皮也盖不满了。年轻些的女人管年老的叫“妈”。她说:“妈,这里蛮好。”老的这一个点点头。于是她们便从船上搬下一具小石磨,一条破布袋,还有一个铺盖卷。老的也还有点力气,年轻的搬东西时,她尚能搭把手。

岸上围了许多小孩,还有过路的大人也在看。这种漂泊的船上人家已经多少年没见过的了。但是近来,政策允许农民出来搞第三产业,于是,山东来了拉板车卖老姜的;安徽来了背长弓弹被絮的;浙江来了打竹蓆的;还有爆炒米花的,补锅钉碗修鞋子的,磨豆腐的……人们判断出这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大约是出来磨豆腐的,但这么穷,又这么可怜,真是少见。她们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她们靠什么过活?天色近晚,她们又将栖息在哪里?

同情归同情,当两个女人恳求哪位好心的伯伯婶婶留她们宿夜时,谁也不吭声了。

从前可不是这样。从前这里的人都热情好客。不过从前人住的是平房和茅草房,现在人们都住楼房;从前人们穷得吃不饱,现在家家都有电视机,五斗橱里还藏着存折,所以现在的人不能象他们的父辈那样,把素不相识的人留在家里过夜。

有人提议说:“喂,你们住到瞎子阿篓家里去吧! ”

聪明人立即附和:“对对,阿篓家里宽敞——那么大地方只一个人住着,好不孤单,你们去了,也正好陪陪闹猛。”

其实这话并不准确。要说宽敞,阿篓住的是全村唯一的两间破平房,哪有这些人家里高高的楼房宽敞呢?不过阿篓是个孤老头子,这倒不错,至于他是否孤单,需要人去陪伴,在此之前,并没有谁想过这个问题。而人们心里真正的潜意识是,瞎子阿篓跟大家不一样,他唯一的财产是一把破胡琴,这把胡琴对两个老女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怂恿她们去投奔阿篓,对谁来说,都不算一个很坏的主意。

2

在漫长的黑夜里,瞎子常常辨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他觉得自己是躺在闷塞的坟墓里。他的身上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毛发和皮肤,一切感官都像他的视觉一样失却了。他所有的只是一副白骨。这副白骨是不死的,总有神灵在冥冥之中以一种独特的庄严来庇护它。就好象庇护一片被原始人随随便便扔掉的碎陶片。

有一天深夜——也许已经是清晨了,他觉得他的昏暗沉寂的墓穴里好像裂开了一条缝,很纤细很微弱,象一根白白的小豆芽一样。

隔壁的母女俩,轻手轻脚地支起了石磨。女儿端来浸好的黄豆,一面掩饰不住地打着呵欠。

娘说:“阿芬哪,吃不消你就再去睏一歇,我来磨好了,老太婆瞌睡少。”

女儿摇头:“姆妈,要睏您去睏。”

娘又说:“那你唱支小曲吧,一唱就不打瞌睡了。”

“啊呀,我会唱啥曲子呀?”女儿笑起来,“除了‘戴花要戴大红花’,‘手捧宝书心向党’,我还会……会那个《牛鬼蛇神嚎歌》——当年他们逼我唱的。”

“死丫头,又扯上这些!”做娘的似乎嫌女儿的话不吉利,急急忙忙地打断了她的话,又道:“姆妈唱个你听吧,姆妈年轻的时候,会许多曲子呢。”

女儿笑着怂恿母亲唱,声音里已经没了睡意。石磨也就吱吱地转了,白色的豆浆开始流溢,暗红色的豆渣,一点点堆积起来。

老母亲轻轻唱道:“推呀拉呀多辛苦,磨儿转得像车轮。”

已经苍老的嗓音是低哑的,但是那一种凄婉而又苦涩的韵味,象一种有生命的气息一样在屋子里缭绕不绝。

突然间,石破天惊,阿篓觉得他的墓穴被劈开了,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而那石磨,那豆浆、那埋葬了的岁月,却一齐被挖掘出来了。一个强烈的翻身动作,使他整个儿地滚到了地上。他没有感到哪儿疼,不出声地在地上爬着,摸索着,一把抓到了他的胡琴,浑身一抖,猛地拉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琴声把隔壁的母女俩吓坏了。“啊呀姆妈,”女儿轻声惊呼,“我们半夜三更起来,又推磨又唱歌,吵得人家阿伯睡不着觉,在提抗议呢。”

母亲觉得也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再不敢唱了。

这边,琴声疯狂得近乎愤怒,那曲调,正是老女人唱的《双推磨》,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象是呼唤,象是呐喊,又象要把一种什么东西生生地从人的心口里掏出来似的。

可是,隔壁的歌声就此哑了,母女俩惶惶然然。回答那琴声的,只有石磨单调的旋转声。

阿篓拉了一会,自己和上了磨豆腐的老女人没唱完的词儿:“多谢你来帮助我,叔叔真是热心人。”

他就这么边拉边唱,一直唱到天亮,把母女俩吓坏了。母亲打发女儿过去看看,阿芬端着一碗热豆浆,看见老瞎子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像个鬼一样。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问,只是悄悄地放下了碗:“伯伯,吃碗豆浆清清火。”

听到这个声音,瞎子的手软了,胡琴滚到了地上。他没有去碰那碗豆浆,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没有。今天还跟过去了的无数个昨天一样,一模一样。

唉,那丢失了的,再也找不回来啦!

那条河也是窄窄的、长长的,身姿柔软而灵活,在空旷的田野和浓密的绿荫间穿掠;也有春风,也有柳岸,也有晚霞留下的浓艳和秋风扫过的萧瑟。但是它不叫斜泾浜。它的名字是……对了,猫耳朵,就叫猫耳朵河,名字不很好听,但叫起来很亲切的。

他天天驾着一只小船,在这条河里穿来穿去,轻灵自在得象条鱼。

他在岸上没有一分田,也没有父母兄弟和姐妹。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他有猫耳朵河。河里有鱼虾,这就足以使他无忧无虑地打发岁月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忽然不到别处去下虾篓了。他只在这一段河弯处下虾篓,而且一下就是上千只虾篓。

当他在黄昏下虾篓的时候,便有一个小姑娘挑着一对木桶到河边的水桥上来汲水。小姑娘穿一件补丁迭补丁的斜襟小褂,冻红的小脚丫蹬在烂草鞋里。小姑娘身上唯一的装饰是脑后那条粗黑的辫子,它时而滑到胸前勾出美妙的曲线,时而又落到腰际,轻轻晃出许多韵致。

他看得发呆,所以要到这里来下虾箩。

盛满了水的木桶是那么沉,像两座山,压在小姑娘纤细的身子上。他心痛了,觉得不该让她挑这样重的担子。于是就跳上岸,把扁担挪到自己的肩上。

大水桶立即轻巧得象灯草。他的肩膀结实又有力,胸脯宽阔又强健。

穿过竹林里幽深的小径,便看见一架扁豆。扁豆架下支着一口石磨,石磨后面是两间草房佝偻的背影。

他把水挑到这里就放下了。他不能走出竹林。他就站在这里,在青青的竹叶的遮掩下,看她艰难地迈着小步,把比她的身体重一倍的水桶挑到石磨那儿。

石磨后面的草房里,住着一个被贫穷纠缠得凶狠又乖张的老太婆,还有老太婆痴呆的儿子。

老太婆年轻守寡,把个儿子养到了 7岁还不大会讲话。她自己又为人刻薄,所以族里人便断言她要绝后。每逢村里红白喜事,或人家小孩满月、周岁宴客,谁也不请她,全躲得她远远的,生怕沾了她的晦气。可是有一天她忽然来了运气。那天早上她出门割草,看见小路上扔着一个包扎好了的女婴,哇哇哭得凶。她走过了老远还听得清楚。她低头想起人们在背后说的那些恶言冷语,不由得心里生出一个主意,便折转身,将女婴拾在草筐里,拎回了家。她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因为是割兔子草时拾到的,于是就叫她阿兔。

她把女婴养大了,当然不是白养,6岁就要她烧饭,九岁就要她推磨;吃饭不许上桌,睡觉不许上床。等她长到及笄之年,还要给他儿子做媳妇。

阿篓打听到了小姑娘的身世以后,夜里回到自己岸上的小窝棚里,就翻来复去睡不着觉。他想他和小姑娘都没有亲爹亲娘。他也苦,小姑娘也苦。他觉得,这苦是一种粘结剂。做豆腐的石膏苦,能把豆浆和水凝结起来,生活的苦,也能把他们的两颗心连在一起。

他更大胆了,有时吃准老太婆不在屋里,就把水挑出竹林,一直挑到扁豆架下;有时老太婆出去卖豆腐,他就跑来帮小姑娘推磨。老太婆卖豆腐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因为在附近卖不掉,人们嫌恶她,那一张黑脸,即便年轻时也坑洼不平,两只烂眼角又总是淌出红红黄黄的液体。

阿篓帮小姑娘推磨,有一种很新奇的感受,心里痒酥酥、甜丝丝的。眼见得天也蓝莹莹的可爱,水也清灵灵的可怜,枝梢上的鸟雀也叫得脆亮动听,胸口便有一种活泼泼的东西要往外冒,嘴巴一张,就想唱歌,偏偏别的歌子都不会,只会一首,那是文明戏《双推磨》里小寡妇唱的:“推呀拉呀多辛苦,磨儿转得像车轮……”

阿篓好聪明,那戏只看过一遍,还是有一次到镇上卖虾趁着人乱混进戏院看的,连座位也没有,踮着脚看了一个时辰,回来就能哼得有板有眼了。

想不到童养媳也鬼机灵,听阿篓唱过几回,便也调皮地笑着,接上去唱:“多谢你来帮助我,叔叔真是热心人。”

嗓音细细的,带一种甜甜的奶味,并不悲戚。阿篓听了,身子发酥,像喝醉酒一样,眼睛直勾勾盯着小姑娘,有股异样的火星往外冒,磨也不转了。小姑娘问:“阿篓哥,你怎么啦?”

阿篓说:“我要讨你做我的娘子。”

小姑娘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软软地靠在磨上。阿篓走过去,欲把她揽入怀中,她却伸手一推,惊慌失措地说:“阿篓哥,你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你以后不要来了。不,不,你要当心,不要让我妈——老太婆看见,她的心歹毒,要打人的,还会掐人皮肉……真的,我不骗你,你……一定要当心。”

阿篓不吭声,只拉起了她的一只小手,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将那覆盖到腕部的袖口朝上捋,于是便现出一截黄黄的、扁扁的,完全是孩子样细瘦的胳膊,那上面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阿篓眼皮一颤,两滴滚烫的泪,落在那伤痕上。

“难道你真的要嫁给那戆大,还要守着他,过一辈子么?”阿篓问。

童养媳摇头,她说她不知道。

阿篓把嘴附在她耳边,悄声说:“现在城里人已经兴自由了呢!”

“你说什么?猪……油?”她不懂他的话。

“自由就是……就是自己的身子可以由着自己摆布。”阿篓结结巴巴地解释。

童养媳倒笑了:“人又不是猫狗,自己的身子当然由自己摆布啰,这有什么希奇的?”

阿篓说:“那么,你是情愿嫁给戆大啰?”

笑容从小姑娘的脸上收敛,她怔住了,碎玉一样的牙齿咬在嘴唇上,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阿篓又说:“其实,自由也就是男的女的可以自己相好。”

小姑娘的脸颊上飞起两朵极美的红晕:“阿篓哥,你说的话当真?”不等阿篓回答,又说:“阿篓哥,你真行,真了不起。”

阿篓很得意,就夸口说:“几时我有了钱,就带你上戏院子去看戏,坐在有靠背的皮椅子上,翘起腿,适适意意。戏里面啥都有,这就叫……文明。”

童养媳不相信有这样的幸福在等着她,但是她一颗小小的心,已经像溶化了冰凌的小河,被春风吹起一层层涟漪。

渐渐地,老太婆发现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小姑娘变了,变得脸儿红红的,模样俊俏起来,每天头发梳得溜光,衣衫补得整整齐齐。有一天,老太婆远远地看见她那扎辫梢的烂布条换上了一截崭新的红绒线,脑后偏右一点的地方,还别着一只蝴蝶状的鲜艳发卡,不由得顿生疑窦,气汹汹地把小姑娘叫到跟前,要看个究竟。

但等小姑娘来时,发卡已经可疑地消失了,可是红头绳还来不及换,那根黑油油的发辫上,还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桂花香。

老太婆一把揪住她的辫子,使劲地抖:“杀千刀的小货色,偷了我多少铜钿?快点讲出来!”

小姑娘忍住痛,忍住泪,只是不吭声。

老太婆问不出个所以然,就四下里搜寻。地铺上、草垛里,墙角落砖缝缝里,都翻了个遍,最后居然让她寻到一瓶桂花油、一个小圆镜、一把桃木梳子,还有一双自己活了一世也从来没穿过的肉色洋袜。可是,掐着指头算来算去,却不曾发现丢失一个铜板,便料定这些东西来路不明。从此,她整日缩起鼻子嗅那不同寻常的气味,最后终于被她嗅出来了: 这个每天到屋后竹林边的河里来下虾篓的年轻人,对她的儿子,对她的家,是个威胁。

每当阿篓的小船沿着猫耳朵河驶来的时候,她就站在河边的水桥上骂:“哪里来的野狗,闻到腥味就来兜圈子?”

可是阿篓偏要来。他能不来吗?他在戏院子里看过戏,是晓得“自由”和“文明”的。

老太婆骂不赢,就在夜里去河边捣那虾篓,捣了一只又一只。第二天阿篓来了一看,虾篓毁掉一大片,恼了,就直起脖子和老太婆对骂:“雌老虎!母夜叉!毒夹剪!”

老太婆很伤心,因为一个年轻小伙子骂她“毒夹剪”——这是对一个女人最刻毒的诅咒。

她想不出对策,就跑去找族长。

族长是本村的尊者,当时还担任着甲长的职务。这个职务解放以后变成了村长,再后来又变成了大队长——不过这已经是他的儿子了。

老太婆去寻族长,并没有多少信心,只不过是出于一种习惯罢了,就好像人渴了想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事实上,族长从未对她存过一丝一毫的怜悯心。当年她的丈夫死了,儿子病得抽搐,她给族长磕头,脑袋在族长臭烘烘的鞋帮上撞得红肿,求族长借五十个铜板,好抱儿子去看病。族长铁石心肠,料定了这种钱拿出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便一个铜板也不肯通融,嘴里却说得好听:“医生医病,又不能医命,小人的寿数,天上都写好的。他要是命里还有阳寿,毛病不看也会好的;要是没有了阳寿,再有本事的医生也救不活他,白花铜钿罢了。”

却是儿子命大,竟活过来了,但到底落下个痴呆病。按说,是族长的冷酷毁了儿子的一世,可是此刻她不知把这一切都忘了呢,还是过去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一层,反正,她又恭恭敬敬地向族长叙述她的不幸了。

族长听老太婆结结巴巴说完,还是沉着脸吃水烟。

老太婆慌了,一下子又意识到自己的猥琐、低下,两腿就发软,忍不住要下跪,族长却开口了:“那个丫头,今年有十四了吧?”

老太婆急忙答道:“不止,到秋天就满16岁了。”

族长哼了一声:“这么大了,也该并亲了。”

得了这句话,犹如领到圣旨,老太婆直捶脑袋,骂自己老糊涂。是啊,早点并亲,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回到家里,细细一想,又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要说并亲,她何曾不想?但是不管怎么样,并亲总要花点钱热闹一下的。儿子虽傻,也是独养儿子,要给她传人家的。她不能太让人瞧不起了。本来打算到冬天把猪卖掉给儿子并亲的,可现在离冬天还很远,猪不是洋泡泡,能一口气吹胖。思谋了半天,她把儿子叫到跟前,吩咐说:“今天晚上,你不要呆在姆妈屋里,到西面房间去找那个小货色,跟她一起睡——她是你的娘子,懂吗?”

傻子很高兴,天刚黑,就闯进去了。这是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与老太婆的房间相通,有一堵薄墙隔着,但不到顶;有扇门,也没有门闩。傻子进去的时候,小姑娘还不曾睡,正和衣歪在稻草铺上,痴痴地想她的阿篓哥。傻子一进门,就往她身上靠,她急忙闪开:“你……你做啥?”

傻子嘻嘻一笑:“姆妈叫我来和你睡觉。”

小姑娘一听,气得浑身乱颤,却又不好发作,只是一连声地说:“你出去出去!”一面说一面往外推他,可又哪里推得动?她急了,伸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傻子被打得发懵,捂着脸出去了。

老太婆训斥儿子说:“不中用的废物,戆棺材,谁叫你这么急?你要在半夜里去,悄悄的,等她睡着了以后——晓得伐?”

儿子点点头,老太婆还不放心,又口授机宜:“进去以后,先把她的衣服、裤子通通剥光,再把你自己的也脱掉。”

儿子傻乎乎地问:“姆妈,那不冷吗?”

老太婆说:“不会冷的。”

这一夜,小姑娘只担心着傻子会闯进来,眼睁睁不敢入睡,直到后半夜,实在耐不住睏,才沉沉睡去。就在这时,傻子来了,竟也轻手轻脚的,不曾惊醒了她,待潜到床前,便掀开棉被,一把扯去了她的衣裤。顿时一个白白的身体,出现在傻子面前。傻子一下子愣住了,周身的血液鼓荡起来。姆妈说得真不错,他此刻不冷,一点儿也不冷。所以他严格遵照姆妈的指点,把自己脱个精光,甚至把上身的衣服也扒掉了。

小姑娘从恶梦中惊醒,望着野人似的傻子,好像见到了地狱中的魔鬼,惊恐得大声呼救。然而外面黑夜沉沉,大千世界里,这叫声细微如尘埃,谁也不会理会。傻子扑将上来,觉得是在饥渴中抓到了一截水淋淋的嫩藕,只恨不得一口吞进肚去,再也不肯放手。

小姑娘明白过来,这是老太婆指使的,叫喊毫无用处,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于是她干脆闭上嘴,憋足劲跟他扭打,又撕又咬,把他的脸也抓破了,肉也咬碎了,傻子蛮力虽大,到底不灵清,最后还是痛得狼狈而逃。

老太婆在隔壁听得仔细,小姑娘如此激烈的反抗,是她所不曾料想到的,心里又气又急,就对儿子说:“你下次去,先用绳子把她的手脚都捆住,看她还犟不犟了。”

这以后的一个夜晚,有月亮,月光黄黄的;也有风,春风软软的,孤立无援的童养媳,终于被傻子奸污了。

小姑娘一声不哼地给自己穿戴整齐,然后走出门去,穿过屋后的那片竹林,沿着猫耳朵河走了十几里路,找到了阿篓栖身的一间草棚。

她说:“阿篓哥,你把我要了吧。”

阿篓又惊又喜:“啊,你想‘自由’了?”

小姑娘紧紧闭着眼,也闭着嘴,苦涩涩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在脸上流淌。

阿篓就要了她。

草棚外面的小河里,泊着一只小小的空船;夜雾弥漫的田野上,正降着湿漉漉的露水。阿篓对小姑娘说:“我带你到很远的地方去捉鱼,再不叫那傻子和老太婆看见。”

老太婆找不到童养媳,哭得死去活来。她又去给族长磕头,脑门撞在那又臭又硬的鞋帮上:“可怜我孤儿寡母,讨不到媳妇才去捡了一个,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养大,想不到小货色昧了良心,跟野男人跑了。伯伯呀,我的香火要断了,求求你为我作主。”

族长这一回态度出奇的温和,没等老太婆把脑门撞破,就把她搀扶起来:“啊,婶婶,你还是长辈呢。这件事,伤风败俗,我一定要管的。”

老太婆还抽抽搐搐:“可是,人已经跑了,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你放心,跑到天边也要追回来!”族长的话威风凛凛。

老太婆犹如绝处逢生,感激不尽。这时族长的小女儿,一个和童养媳一般大的姑娘,却在一旁嘀咕:“追回来,让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嫁给戆大,太可怜了。”

声音虽轻,却被父亲听清楚了。

“可怜什么?女人是贱命,嫁鸡就随鸡,嫁狗就随狗!”

女儿听了好不服气,轻轻回嘴道:“难道女人不是人?奶奶、姥姥、姆妈都是鸡,都是狗?”

老头子气得七窍生烟,一拍桌子,吼道:“放屁!”

族长的老婆赶紧过来拖女儿,嘴里唠唠叨叨地说:“囡啊,你不懂,养头牛要耕田,养只猪猡杀肉吃,一个女囡养大了,不管漂亮不漂亮,当然留下来要做媳妇传人家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若是当初不把她捡回来,这条小性命也老早饿死了,还谈得上啥漂亮?还能嫌弃人家痴呀戆的?”

女儿还不服气,仍噘着嘴,族长瞪圆双目,又训斥道:“你妈说得对,女人就是鸡狗,自古以来就这样的规矩,谁好破?”

族长运筹帷幄,召集族里众乡亲一连商议了几个晚上,茶水喝掉好几桶,烟叶抽了一、二斤,人人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关注和义愤,人心一下子变得齐了起来,没有谁因厌恶老寡妇而袖手旁观,一切前隙都已冰释,可谓同仇敌忾,定要把人抢回来。

可是阿篓鬼机灵,爱情的小船轻如幻梦,载着小姑娘阿兔四处漂泊,来无影,去无踪。

不时有人来报告:“在镇上看见阿篓了,他在卖虾。”

“在猫耳朵河西面的公孙泾河里看见阿篓了,他在捉鱼。”

可是,每次兴师动众地去,总是扑个空。

夏天过去了,进入秋天。河水越来越冷,树叶开始稀疏,阿篓还没有捉到。

老寡妇急了,天天来向族长磕头,族长沉着地说:“马上就到冬天了,他们再呆在船上吃不消了,晚上总归要回岸上的草棚里去睡觉,到那时,还怕捉不到?”

公元1947年冬天,江南原野上雨雪初降的一个夜晚,几十个手执扁担、铁鎝和夜猫叉的壮年男子,团团包围了猫耳朵河畔一间小小的茅草房。

草屋里一对热恋中的人儿,束手就擒,被捆了个结实。事情如此顺利,倒使这班浩浩荡荡的人马感到意外。他们原以为这个村里的人会出来相帮阿篓,早准备好一场恶斗的,可是,竟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雨雪笼罩中的村庄万籁俱寂,偶尔有狗叫几声,也很快就恢复了宁静。胜利者得意洋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觉得没必要再把阿篓往死里打,当然,白白放跑了他也不行,这个拼命三郎还会来找麻烦的。于是,噼噼啪啪揍了他一顿之后,就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石灰粉,撒在他的眼睛里。

阿篓痛得在地上滚,从屋里滚到屋外,再滚到河边,泥泞的雪地上滚出了一条深沟。天空、大地、河流、山川,霏霏雨雪,依依杨柳——亘古以来一直存在于天地间的,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切,均在他的翻滚中旋成一团白雾,今生今世不复存在了。

这时候,从河岸那边,阿篓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传来童养媳最后的呼叫:“阿篓哥哥你等着我,等着我,我要到船上来找你的!”

于是阿篓又往前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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