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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又陡又窄的木扶梯,转身朝南,往那吱吱发响的竹榻上一躺,那扇不是按照“黄金分割法”砌出来的,看起来有些发“胖”的老虎天窗,便呈现在他的眼前了。
烟熏火燎的小阁楼和他当年离去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就连那只曾经用来种太阳花的破瓦盆也还摆在天窗下面的老地方。这只瓦盆原本就是有裂纹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没有碎成粉末,真是令人惊奇。因为开着这扇天窗,常有野猫窜进窜出,只要偶然的轻轻一碰,那瓦盆便会跌下来摔个粉碎。
在昏暗的暮色中,他发现那瓦盆里似乎还盛着潮乎乎的黑土。再一看,那土蓬松松的,上面匍匐着暗红色的茎叶。太阳花!他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圆滚滚的茎和细细的小叶子,还有那红的、白的、黄的、蓝的……美丽缤纷的色彩分明在提醒着他,生命在这个破旧的瓦盆里仍在生长繁衍。
从小时候起,克明就喜欢种太阳花。这种花不要施肥,不要精心照管,甚至连水也无须经常浇,只须撒下一把种籽,便年年都有开不败的花。有时他跟着父亲外出做活,十天半月才回家,爬上阁楼一看,太阳花依然开得蓬蓬勃勃。别的花只有一种颜色,可是太阳花却有着各种颜色,好象阳光折射出的七色的虹一样绚丽多彩。望着它,你会想到,原来这就是太阳底下的生命,多么美,又是多么顽强。它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一点儿水和阳光,便能再现出太阳里所包含的各种光的颜色。
这个破瓦盆啊,曾经是小阁楼里的一轮太阳。
然而,毕竟十几年过去了。时间是最无情的现实,任何伟人都无法阻挡它行进的脚步。与离家时相比,这阁楼显得更加矮小破败了。那墙壁摇摇欲坠,壁角里挂着珠网,“老虎天窗”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父亲也老了。上午他风尘仆仆地踏进家门时,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正背对着他,弯腰在往地上撒米。几只刚刚下过蛋的鸡“咯咯”地叫得欢。他的心突然“怦怦” 地跳得快了。凭着那血肉相连的感情,他一眼就认出,这就是离别已久的父亲。可是,他又真不愿意相信这事实。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操起锯子锯木头时的身影是多么矫健利落。父亲虽然个子不高,可是腰背总是挺得笔直,即使是挑担走路,或者皱起眉头算计那些木料的时候,也不见半点弯曲。一双手也特别的灵巧,尽管大字不识,可做出来的木器,人人称赞。除了木匠活以外,他还会编篮子、泥灶台、扎风筝……他几乎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就是从来不曾见他这么象老娘似的抖抖索索地喂鸡。
“爹爹!”克明放下提在手里的网兜,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而陌生的喊叫。
老木匠慢慢转过身,抬起一双昏花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高高结实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一愣——尽管临来前克明写过信,可他还是愣住了,整个神态显出一种上了年纪的人那种对喜怒哀乐极迟钝的反应。
他没有想到父亲竟衰老得这样厉害。算起来,父亲还不满七十。城里七十岁的教授、艺术家,还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呢。他马上意识到,父亲的衰老是因为他——父亲把一切都给了他,可是他还给父亲的是一个晚年的寂寞和孤独。
克明三岁就没了娘。那时候,父亲的一副扁担,一头挑着木匠家什,一头的箩筐里就坐着他。有时他饿得哇哇哭,父亲就低声下气地向过路人家讨一碗米汤,喂他喝。父亲帮人做活时,他便趴在一旁,一张一张地撕那刨花屑玩。玩得累了,就在刨花堆里睡着了。那个时期大家都在挨饿,可为了省下钱来给他买高价的糖和奶粉,父亲舍不得在家开伙,再远的路,也要赶到主人家去吃早饭。人们为此给编了一个顺口溜:“木匠木笃笃,走来就吃粥。”谁都晓得,请这个木匠做活,不管什么时辰,进门就要填肚皮,好赖倒不计较,有粥和咸菜就可以了。
他离家的那一年是十九岁,可是他的身体和骨骼还没有充分发育,看起来就象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而事实上他的思想也并未成熟,可他却自以为是个男子汉了。为了实践对一个小姑娘的诺言,他竟撇下了孤零零的老父亲,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家乡。
临走的时候,父亲的眼圈红了,他却在笑:“爹爹,您怎么啦?我这是去读书——读大学啊!”“爹爹,等到大学毕业,我就要做大事情啦!您应该高兴啊!”
读大学是儿子的前程,父亲不敢阻挡,尽管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家门里是否有出一个大学生的必要。
父亲终于没说出一个挽留的字,只是默默地把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卷成一卷,一针针缝进儿子贴身的衣兜里。
儿子走后很久,他还不能习惯。他从心底诅咒短命的“大学”——这“大学生”的梦害得儿子几年来神魂颠倒,一天到晚只晓得捧着本书看,连锯子也不肯摸了。儿子本来又聪明又肯用心思,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等他老得做不动的时候就接过他的家什去做活。他呢,呆在家里给孙子刻个木头小鸭子,晚上喝一盅孝顺媳妇给烫好的黄酒。可是所有这一切都象梦一样不可得到了。儿子走了,去当“大学生”了。家里冰锅冷灶,到了晚上乌黑一片,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大学生”有什么用?谁需要他?
但他依然勒紧裤带干活,每隔一个月,就揣着钱跑到县城的邮局去,小心地向那个坐在柜台后面穿绿色制服的小姑娘陪笑脸,说好话,恳求人家给远方的“大学生”填写一张汇款单子。
后来儿子大学毕业了,给他寄来一封信,要接他到城里去。他找人写回信,怒气冲天地一句一句口授:“不管你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反正是要死在自己家里的。在这块土地下面埋着你娘的骨头,我要和她葬在一起。”
儿子没能说服他,可也没回家来。一晃又是好多年。所以,当克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总觉得象是在梦中。难道眼前这个额上刻着皱纹、从下巴到耳根都长满了胡须的汉子,真的是当年那个瘦小腼腆,却又出口不逊的“大学生”儿子吗?
老人毫不犹豫地宰了一只鸡,做了几样菜,一双当年那么灵活的手,笨拙地往灶膛里一把一把塞柴禾。灶口回烟,呛得他吭吭地咳。克明记起,父亲是砌灶的巧匠,却不曾把自己家的灶弄得好一点。
整整一天父亲都在忙,出来进去带着笑,可是眼角边又分明挂着混浊的泪珠。好几次他抬起头,两眼直直地望着儿子,嘴唇蠕动着,似乎想问什么,可终于没说出口来。直到吃晚饭时,把烧好的菜一碗碗端出来,又从乌黑的碗柜里取出酒瓶,才安稳地坐定下来。
他旋开瓶盖,用鼻子凑上去嗅了嗅,然后给儿子和自己各斟满一小杯酒。
他又抬起头,两眼直直地望着儿子,厚厚的嘴唇动了几下,但仍没有说出什么。似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端起酒杯,“吱”地喝了一口,然后发出一声轻轻的满意的叹息。
儿子嗅到的是一股劣等土烧的气味,他的眉头皱起来了:“爹爹,您以后不要喝这种酒了,这种酒伤身体。要喝就喝点啤酒……”
“什么?啤酒?”老头儿不屑一顾,“一股马尿味,谁喝那个!”
“要不就喝点葡萄酒。”克明接着说。
“象咳嗽药水一样。”老人哼了一声,又美美地咂了一口土烧酒,抹抹嘴唇,点起一支劣质的香烟,脸微微有点儿红了,当年做木匠的威风又回到了他身上。
“你小子懂什么是好酒? ”他朝儿子瞪了一眼,然后脑袋微微朝后一仰,吞云吐雾地说:“最好的酒……哎,最好的酒嘛……那叫二锅头。啧啧,这才真叫好酒。”
克明听得鼻子一阵发酸。唉,他怎么竟不记得给父亲买一瓶好酒呢?哪怕就是这普普通通的二锅头也好啊。只道是家乡的供应好,什么都能买到。可是,并不是一切都能拿钱买的呀!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又苦又辣,呛得他连连咳嗽,父亲伸出那只发抖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拍着他的背,高兴地称赞道:“好小子,你真象我。从前小时候带你出去做生活,人家说,你别的都象我,可就是不会喝酒不像我。木匠的儿子,哪能不会喝酒呢?怪不得,你成‘大学生’了。来,吃口菜,这只鸡腿给你……还辣么?不碍的,习惯就好了。”
他没有立刻去咬鸡腿,任凭苦涩的酒味在舌尖蔓延,好像在品尝着父亲生活的滋味。父亲为了他不受苦,在娘死后一直不肯续弦。小时候他曾跟父亲到外村的一个女人家里去做活。父亲叫他喊那女人“娘娘”,给那女人做活从来不收钱。可是去了几次以后就再也不去了。后来听村里人说,那女人是个寡妇,存了念头想嫁给父亲的。可是父亲见她也有两个孩子,怕将来克明受委屈,就硬下心肠,回绝了她。父亲喜欢那女人吗?从来没听他讲过。只是有一次,克明在半夜里醒来,听见父亲在睡梦中喊那女人的名字,他好不诧异。那时自己太小,真不懂事呀!还在父亲和那女人来往的时候,小克明就不肯到那女人家里去。那女人家里穷,没好饭食。两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子好像饿狼似的,吃起东西来虎视眈眈,总是生怕有什么好吃的落到别人嘴里。到了他们家,克明的口袋要被他们翻上好几遍,哪怕是一星糖屑屑也要给抢去吃掉。所以他总是哭着不肯去,也不肯开口喊那个“娘娘”。有一回父亲问他:“娘娘家里好么?”他不假思索地把头一歪:“触气!”——事情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决定的。爹爹,我好后悔,我对不起你呀!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在父亲慈爱目光的注视下,他感到无地自容。他象一个倔强的小男孩那样毫无道理地扭开了脑袋,然后仿佛心不在焉似地夹起那只鸡腿咬了一口。
吃罢晚饭克明早早地上了阁楼。在离家上大学之前他一直睡在这阁楼上,这里的一切都记载着他生命的昨天。如今年华消逝,往事不堪回首了。
他在父亲铺好了被褥的竹榻上躺下,夜雾从老虎天窗外面飘然而至,象一团黑黑的粉末,肉眼看不出来,可是能感觉到。当它们游漫在田野上的时候,是很猖狂的,可是一挤进这温暖的小屋,就消散了,消散成一声湿漉漉的无可奈何般的叹息。
从下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父亲也上床了。老木匠不爱点灯熬夜,正因为这样当年为考大学而苦苦攻读的克明才在阁楼上安置了一个小天地。可老头儿也从不倒头就睡,他要披衣坐很久,一动也不动,红红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有时他会突然打开话匣子,在夜幕的遮掩下对睡在上面的儿子喋喋不休地讲起许多往事。克明对母亲的印象就是这样得来的。多少年来父子俩已习惯了这种黑暗笼罩下的对话,一些白天难以启齿的事,在夜晚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却能感觉到心的跳动。有一次,克明望着那朦朦胧胧的月光,心为一种情绪所激动,就把薇薇在银杏树下的许诺告诉了父亲。事后他非常后悔,一连好几个白天都躲着父亲,生怕老人会问他什么。可实际上,父亲却什么也没提起。
“爹爹,太阳花倒还活着,是您经常照看的吧?”克明发问。他想找一个轻松的话题。
“也没怎么照看。”父亲淡然答道,“不过搬出去晒晒太阳,有时,也浇点水。”
他心里很热,这么说,是父亲照料了太阳花。父亲爱花是因为爱儿子,那么,他自己呢?
他想起在很久以前——但记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连季节也忘掉了。
小薇薇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捧出一个三角形的纸包。
“这是有七种颜色的太阳花的种籽”。她说。
“我把它们种在瓦盆里”。他很高兴地接过了纸包。
但是她却有点不放心,竟唠唠叨叨地问:“种在瓦盆里会死掉吗?要知道,从前它们是长在花园里的呀!”
“难道你以为我会让它们死掉吗?”他理直气壮地反问。
她朝他望了一眼,似乎有了信心,点点头说:“是的,你不会。不过你要小心,千万不要让它死掉。这花儿就象人一样……不,就像我一样,它死了,我也会死的。”
他感到好笑:“你们城里的小姑娘,就像花儿一样娇嫩!”
但他还是很精心地种了下去。其实很快他就发现了,花儿不娇,小姑娘也不娇。生活并不那么如意,可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况且生和死的概念,有时也很模糊。
只是人的情感、人的思念,难道也象这顽强的太阳花一样,即便在花瓣凋谢之后也有种籽落下,待到春天会重新发芽么?
如今太阳花没死,可是薇薇,你……你生活得幸福吗?
突然间他感到一阵恐惧: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想这些?我回来难道是为了她——当然不是!生活是复杂的,不过,我回来的原因,确实跟她毫不相干。而且,既然敢于回来,就说明她已在我的心中不存在了!
他咬紧嘴唇,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却不能够。这时他才发现,刚才闪现出来的念头,正是时时坠着他整个身心的一块沉重的石头。他为此感到一种被哄骗了似的委屈,但哄骗他的不是别的什么人,却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一颗心。
他翻了个身,象是呻吟又象求援似地叫了 一声:“爹爹!”
唉,他能怎么办呢?不管他长到多大的年纪,也不管他走到天涯海角,只有下面这个坐在床上,舍不得开灯而摸黑抽烟的干瘪老头儿,才是他唯一的亲人。只有这个亲人是可以依赖的。这个亲人爱他、理解他、保护他,从来不计较他的任何过错;这么做并非因为他多么好,多么有出息,而仅仅因为——他是父亲,他是儿子。
月亮还没有爬上老虎天窗,阁楼里很黑。黑暗深处好像有一种神秘气息,一种心脏搏动般的细微声音。可是,只要有父亲在,这黑暗就像一面透明的镜子。父亲的目光能穿透这面镜子,把人世间最原始古老,也最无私的爱,照到他的心里。
这一刻父亲没有答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香烟头灼灼地闪烁。后来,烟头灭了,下面浓黑一片,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克明微微愣了一下,但随即他就明白了,是父亲在跟他说话。童年时代那种无拘无束的、心与心坦诚相见的谈话又开始了。
“阿明呀,我老了,以往的事情也老了——老了就要死的,那过去了的事,就让它……死掉吧!”——父亲的声音嘶哑,语调里含着一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苍凉和忧郁。
克明觉得浑身一震。父亲什么都清楚,老人昏花的眼睛明察秋毫。是的,昨天已经古老,让我们向着明天、祈望明天吧。
黑乌乌的老虎天窗上显出两颗小星星,像淡淡的白麻子一样嵌在窗框里,亮光微弱得难以分辨。长夜刚刚开始,明天的曙光尚在遥远的地方艰难地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