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已经古老 (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3:4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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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就有雨点落在竹叶上发出的细碎声响。不久,那绵密的雨雾便如网一般笼住了整个田野。村庄周围的竹林、小岛,弯弯的桥和高高的树,都变得模糊不清了。间或可见几棵幼嫩的水杉,在雨中伸张着绿茸茸的羽状叶片,像濡湿了翅膀的小鸟似的,想飞,却飞不起来。

村外的官路上,行人几乎绝迹。一排杨柳低垂青青的柔枝,依依守望着空荡荡的路面。

官路东侧的小河斜泾浜,因喝饱了雨水而流得欢快酣畅。河里过往的小船上蹲着穿蓝色雨披的捉鱼人。当他们抬起头时,视线便与这杨柳掩映的官路相平。船悠悠飘移,欸乃的桨声中,有人发出惊呼:“你们看,这不是叶家村的瞎子金元吗?这种天气,他出来做啥?”

官路上唯一的这个行人看起来确实古怪。他左手撑着一顶女人用的紫色自动绸伞,右手握着一根细长竹竿,每走一步,都要先伸出竹竿,抖抖地探一探脚下滑腻腻的路。因为行走不稳,头顶上的伞总在摇晃,像一朵剪断了根的紫蘑菇。

“哼,还能做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这是船上人悄悄的嘀咕。

不过也有人关切地大声喊道:“金元哪,天雨路滑,要不要搭我们的船归去呀?”

金元站定下来,用那根竹竿支撑着身体,“紫蘑菇”稳稳地停在空中了。

“不啦——我还要到大队饲养场去上班呢。”出人意料,这声音很快活,很年轻,全没有走路时那种狼狈辛酸的意味。

“上啥班,还不是捞外快?”船上人拆穿他,“这个瞎棺材,忒想发财!”

金元听见了,却没有生气,那棱角分明的嘴唇还微微一动,发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当他还是一个双目炯炯、英俊漂亮的小伙子时,他就是带着这种微笑征服了他要征服的一切,幸福之舟因此而扬起美丽的白帆,顺流直下。

也许刚才的揶揄又使他感到自身的力量,这久违了的微笑竟在不知不觉中浮现了。他继续朝前走,步履变得轻松了。

然而路——这遍布世界的路都是狡猾的,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迷惑人和捉弄人——无论你是一个瞎子还是明眼人。当金元稍稍放松了一下注意力后,他就一脚踩空,顺着沟壑滑倒了。

这一跤跌得不轻,脚扭了一下,额头也撞在树桩上了。幸亏在危急中并没有丢掉竹竿,所以还能摸索着爬起来。不过那伞却滚开了,摸了几把没摸着,心里懊丧起来。

丢了的东西总是珍贵的。他蹲在泥泞的地上,头上淋着凉冰冰的雨点,眼底蒙着黑暗的幕布,而他的心,却怀着无限的依恋尽力窥视着那个不再属于他的光明世界: 

  一把雨伞两人撑,

  靠它遮住我身影;

  多情的雨水下不停,

  打得衣袖湿淋淋。

他急切地摸着,任凭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身躯几乎扑倒了;他伸出那根万能的竹竿到处去触。凭一个瞎子的耐心和恒心,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有几次他觉得竹竿已经触到了一块布似的东西,挑过来一摸却是一只被丢弃的化肥口袋。

慢步前行细言语,

双双倚偎脸贴近;

梅花香油黑头发,

芬芳浓郁伞下情。

诗怎会记得这样清楚,真是奇怪。在遥远的学生时代,他从未按照老师的要求囫囵背出过一篇课文,尽管他很聪明。可这诗,他只听她吟过一回。也许为了这诗,他去买了这把伞。这美丽的淡紫色尼龙绸伞,上面撒着小星星般的细碎花瓣,在春天迷茫的雨雾中“蓬”地撑开,如一朵紫色的花儿,飘飘荡荡。

然而,现在它落在哪儿了?

他慢慢站起来,回忆了一下刚才跌倒的方向,以及朝着那个方向伞可能滚落的地方。虽说眼睛看不见,可他的头脑还很好使。他估计这把伞不会丢得太远,更不可能遗失了。

就在他重新弯下腰去摸索的时候,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两只手:“金元!”

这是一个浑厚的男声,浓浓的乡音,陌生而又熟悉。金元先是一怔,紧接着,一阵难以觉察的颤栗传过他的全身:“你是……克明?”

“对,对,我是你的老同学克明,我从北方调回来啦'。可是你,你的眼睛……”

金元摇摇头,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噢,噢,回来好。以后,又在一起了。”

他说得淡淡的,有意避开了眼睛的话题。克明不便再问,忙将一把伞塞到他手里:“喏,这是你的伞,滚到河边了。快撑上。”

金元撑起伞,说声“再见”,抬腿就走。克明不放心,追过去说:“我送送你。”

“不,不用麻烦了。”他急急忙忙地拒绝,好像人家要来抢劫他似的。

不知为什么,找到了伞,却比丢掉伞还要懊丧。

额头上也痛起来了,想必有创伤。但他不敢去摸,因为刚才搜寻雨伞时,两只手上沾满了稀泥浆。

扭伤的脚比额头痛得还要厉害,他一步一捱。雨下个不停,路也长得没有尽头。

当他走进大队饲养场时,场里喂猪的阿金伯伯大吃一惊:“哎呀呀,金元哪,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喔唷,头也跌开花了,痛不痛?陪你到医疗站去看看好吗?”

另一个老头跷脚阿兴跑过来,细细端详了他一番,摇摇头说:“不碍的。”说罢,一跷一跷地进去了。

不一会,阿兴又跷出来,一手拿着红药水瓶,一手拿着一团棉花。他用棉花蘸着红药水,细细地往金元的额头涂。那儿皮倒是只碰破了一点点,但是青肿得隆起了一块。阿金伯在一旁望着,好像疼在自己身上似的嘴巴里丝丝地吸着气:“啧啧,作孽呀作孽!”

阿兴眉头一皱,扭过头去打断了他:“辰光不早了,你去把那筐水花生搬给金元。”

阿金伯伯站着不动,顶撞阿兴道:“你这个跷脚心真狠,看人家金元跌成这样还能做么?”说着,他又转向金元:“你还能做么?要是吃不消我送你回去吧。”

金元点点头,坚定地说:“我能做的。”

跷脚阿兴朝阿金瞪了一眼,亲自把满满的一筐水花生拖了过来。阿金见劝不转,也连忙进去把刀、板凳、空的箩筐拿出来,一样样地在金元面前放好。

金元的工作是切青饲料。

阿金伯伯似乎还不放心,站在一旁看着。金元看不见身边的人,却感觉到了那种目光: 同情、忧虑、还带着一点儿困惑不解。他心一慌,左手的食指碰上了刀锋,自己还没觉着,阿金伯伯已经叫起来了。棉花、红药水又一次动用了。

“唉,金元呀金元,你房子也有了,儿子也有了,有吃有用,何苦这么巴结呢!”阿金伯伯忍不住又叹息起来。

金元听了这话,神情有点木然,过了好一会,才叹口气说:“唉,没办法呀。”

阿金还要啰嗦,跷脚阿兴过来了,一把拉过他:“快点走,一道捞水花生去。”

别看阿兴脚跷,力气还蛮大,阿金被他拖得跌跌撞撞,只好跟着走。跷脚这时回过头去关照:“金元你慢点切,当心手。”

两个老头扛着钉耙来到河边。雨已经住了,可是满世界湿漉漉的。河岸边一片墨绿色的苦楝树如一抹雨云,因载不动过多的水份而不停地往下滴着雨泪。

老阿金抹了抹落到脖子里凉冰冰的水珠,就拉开阵势,将钉耙伸到水里去了。阿兴却不动,痴痴地朝河面上看着。

河面上的景致很平常,绿毡似地铺着一片水生植物。不过因为雨后,那密密的水花生显得特别精祌,一株株像涂了油彩似的闪闪发亮;水葫芦正在开花,淡紫色的喇叭状花朵,被一瓣瓣水瓢一样圆圆的小叶托起,又娇美、又鲜艳。

水流得很急,在这片绿毡中间冲出了一条通道。这通道不宽,但是活泼泼地流窜着,像是有生命的精灵。在它的冲击下,附近那水生植物也难得稳住了;忽然有一朵娇艳欲滴的水葫芦花,只微微摇晃一下,便轻轻盈盈地随着水流漂去了。

“卟”的一声,钉耙在水中狠狠落下,一片乌黑的水葫芦根茎被翻起来了。

阿金伯觉得身边有点异样,扭过脸,朝阿兴望了一眼。阿兴忽然说:“女人就像这种花,哪里水大朝哪里飘。”

老阿金好不奇怪:“你今天吃了哪帖药,怎么想起女人来了?”

跷脚阿兴“呸”地吐了口唾沫:“阿金,你不要笑话。不瞒你说,我也不是生来光棍一条的。年轻时我也娶过娘子。我的娘子长得像朵玉兰花,皮肤又白又嫩,手指一掐能掐出水来。”

“噢?”阿金兴致勃勃地竖起了耳朵,“那么后来呢?”

阿兴摇摇头:“后来我脚坏了,做不动重活,钞票赚得少,养不起女人,她就跟人跑了。”

这是一个伤心的结局,阿金伯伯听得心里不好过,连忙将捞起的水花生装了一筐,给金元送去。

提着空筐回来时,阿金笑嘻嘻地说:“这小子手脚倒麻利,刚才那点东西已经切光了。”

阿兴问:“没再出事故吧?”

“没有,”阿金摇摇头,继而又感叹起来:“真作孽,多么聪明的一个人,本来眼睛好好的,硬伤呀!”

跷脚却不以为然:“什么呀,当初我坏脚,难道是软伤么?”

跷脚阿兴是外来户,本是船上的游民,后来在这里落户的,因此,阿金不知他的详情,只好闭上了嘴巴不搭言。阿兴又道:“解放前我帮地主家赶牛打水,被牛一脚踏在脚骨上,没钱请医生,眼看得一点点烂坏了……要是现在,这脚哪能会跷?唉,真真是硬伤哟。”

说起来,阿金虽然是快60的人了,可对解放前的事,毕竟淡漠了。他很同情阿兴的不幸,可更同情坐在院子里切猪草的金元。金元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30多岁的人,正年富力强,老虎也打得死,偏偏碰上这等飞来横祸,怎不叫人心疼?若是自己生病,不要说瞎掉双眼,就是死了也只好认命。可金元身体好得气死牛,那天上班前还骑着一辆锃亮的“凤凰”,一阵风似的从饲养场门前穿过,谁知不到中午,就看见他的娘子哭着朝医院里跑,说他被厂里的一种什么毒气熏坏了。

“硬伤,”阿金咕噜了 一句,忽然愤慨起来:“阿兴你晓得吗,那些有毒的厂本来都在城市里的,城里人怕毒,就弄到我们乡下来办,把我们农民不当人。要不是这毒气……”

“你瞎说点啥!”阿兴很不高兴他的东拉西扯,“现在能和从前比么?从前我受了伤,只好躺在床上等死,骨头里生出蛆来也没人管。现在金元受点伤,医院里睏了三个月,工资一分不少,厂里领导还送麦乳精、送苹果桔子水。”

正说着,后面猪舍里的猪叫起来,嗷嗷的,一阵高一阵低,十分热闹。

阿金说:“既然金元他坐在家里,工资一分也不少,还要出来做啥?实在想多赚点钞票,为什么不让老婆出来做呢?金元他老婆又漂亮又能干,文化又高,随便做点啥也比他到这里来切猪草强呀!”

“这你就不懂啦!”阿兴诡谲地一笑,接着抡起钉耙,对准那娇嫩的水葫芦花,狠狠地一砸,然后捞起扔到岸上。

“金元是对的,”这个饱经风霜的跷脚老头气喘吁吁地说,“对女人嘛,就是要抓牢,特别是又漂亮又能干的文化女人。”

猪叫声不绝,阿金心里发烦:“你是说,金元的老婆会跑掉?”

跷脚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从前我因为穷,才让女人跑了。现在金元有钞票,老婆当然不会随便跑。不过嘛,残废人跟好人总归两样,抓紧点总归不会错的。”

阿金“哦” 了一声,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又瘦又瘸的跷脚老头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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