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热量的萤光 (5)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2:21:52

6

半夜里,阿珍在梦中哭了起来,金勇摇醒了她:“你怎么了?你……”

她醒转来,忽然记起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不由自主似的抽抽噎噎地哭得更凶了。

金勇慌了神,笨手笨脚地拉过被角,掩住她抽动的肩膀。

“你后悔了?”他问。

“不……”她泣不成声,眼泪弄湿了她的衬衫。

“我知道了,阿珍。”他仰卧着,静静地说,“你心里很苦……不管怎么说,我是对不起你的,我不该让你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你后悔——这不要紧,明天一早回去,向你爸爸妈妈认个错。以后还住在家里……时间长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听我的话,啊?”

她用手堵住他的嘴,眼里的泪水像刚刚织出的棉线一样流个不断:“你嫌弃我?你不要我了?我长得不好看……嗯嗯,我知道,我不美,我的脸皮不嫩,我没有风度,比不上你的女同学……”

她掩着脸,哭得呜呜的,好像刚才一直是为了这个而伤心的。

“哪儿的话?哦,我的小傻瓜,哪儿的话……”在黑暗中,金勇的声音因激动而打着颤,“说真的,过去我喜欢你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你美;而现在,——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姑娘。再没有谁比你更美,再没有了,我发誓……”

她破涕为笑,额头抵着他瘦瘦的肩膀。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好像在安抚一个幼小的婴儿。她安静了一刻,又伤心了:“阿勇,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现在穿的这一身衣服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了。姆妈说过,一根纱线也不许我带出来,我……”

“我们还有爱情。”他这样安慰她,忽然觉得心情很沉重。

“还有爱情……”她喃喃地重复他的话,顿时感到激动而又兴奋,“你说得对,阿勇!我们还有爱情,所以,再穷,我也不怕;再穷,我也是富裕的。阿勇,我讲得对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可她似乎并不曾感觉到。她继续嘁嘁喳喳地在他耳边诉说:“你以为我害怕了吗?嘻嘻,我才不害怕呢。姆妈不给我东西,不许我回去,这都没什么……当然,以后人家还会骂我,指责我们是非法同居,说我不要脸……这一切我也都想过了。我不怕,真的不怕——只要你爱我,阿勇!只要我们还有爱情。阿勇,你会一直爱我吗?当我变成白头发老太婆的时候,你还爱我吗?你会变心吗?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漫天飞舞的雪花悄然停息了。窗外的一排水杉树,披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显得清新而又美丽。风吹得很轻,树枝上偶而有碎雪温柔地跌落,无声无息,生命正在雪下沉睡,而遍野的雪被则孕育着未来的春天。金勇觉得,他心中的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

第二天清早,阿珍推开了房门,放眼望去,一片纯白。那绿莹莹的麦田,那冻蔫了的油菜,那一畦畦的大蒜、菠菜和蜿蜒伸展的小路全不见了,天地变得从未有过的坦荡和洁净。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出屋子,在门前落满积雪的草垛下面址出两捆稻草,抱到灶间里去烧早饭。金勇从井边挑水回来,看见阿珍的举动,已经俨然是一个主妇的模样了,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凄楚。

吃过早饭她上班去,白雪覆盖的田野使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到处都是路,又仿佛根本没有路。她原想绕小路,可后来仍走了大路。出乎意料的是人们并没有如她想像中的那样鄙视她和嘲弄她,大家依然像过去一样的和她打招呼,和善地问候她。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人们似乎已经承认了这事实上的婚姻,没有谁来找她的麻烦,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娘放出风来说,再也不许她回家。本来她设想,要是大队出面干涉,她就告到法院去,这么一来,引起上面重视,结婚证就非发给她不可了。然而现在,一切都如此平静,她反而觉得有些不安。有一次在上班的路上,阿隆驾着拖拉机拦住了她。她想躲开,已来不及,阿隆硬是对着她,直统统硬梆梆地说了这么几句话:“过去的事情算了,只要你肯回心转意,阿珍,我仍和你好。”

这又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阿隆会恨她、骂她、数落她的,可他一点也没这个意思。她当即想掉过头跑开去,可腿像被钉住了一样。她愣了好一会,最后摇摇头:“我已经嫁给他,我是他的人了。”

阿隆一句话也不说了,咬着牙,用力撕扯着两只手。他的脸色使她害怕。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她觉得他时时都会扑上来揍她。可他连动也没动。他只是气呼呼地揪下了两只手套,好像扔什么脏东西似的恨恨地往地上一丢,“突突突——”拖拉机发出了震天的怒吼。黄色的旋风般的烟尘,在大路上滚滚扬起。

她弯下腰去,捡起那双油腻腻的破手套,心想,世界上竟有这么痴情的人。

她不曾想到自己也很痴情,更不曾想到生活不能依靠这一片痴心的爱情来维系。然而,书本上没有谈到过的东西,生活开始来教她了。

过日子是实在的事。一个月后,春天还姗姗未到,社办厂里调整人员,她被辞退了。她疑心阿隆的父亲从中做过手脚,可是和她一起被辞退的还有别的许多人,所以她的猜疑也说不出口。不过,如果她还和以前一样,不嫁给金勇,仍和阿隆好的话,那她一定不会被辞退,这点她敢肯定。

吃了这样一个哑巴亏,她只能把苦咽进肚里。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现在只有每天下地劳动。当然,别人家也分了田,别人家也要下地劳动。可是别人家除了分到的田以外,还在小工厂上班,所以同样干活,人家的收入就比她高得多。因此,她不得不与金勇商量,搞点别的什么副业。若是光种田的话,一年下来,最多只能得到一点口粮,而一个人要活得幸福,还要享受爱情,光靠口粮是不够的。

但是金勇却不积极。他似乎在心里是反对的,可又怕扫了阿珍的兴致,因此每回提起来,他总是吞吞吐吐的。他有很多的顾虑。他怕政策变化,怕将来挨整,还怕失败了赔钱……    一天,阿珍对他说:“我们养长毛兔吧。听说西赵村的一户人家靠养长毛兔发了大财,造起了三上三下的一幢楼房。”金勇想了想说:“可我听说东王家村的一户人家塌了棚,赔了本,连大橱都搬出去卖了,眼下老婆正闹着打离婚呢。”

阿珍说的是事实;金勇说的也是事实。无论干哪样副业,除了靠技术,那就得碰运气了。运气好机遇好,就能成功,错过机遇就要碰壁。早几年确有人养长毛兔发了财的,可一度兔毛收购价降低了,人们又纷纷把兔子杀掉。当然,现在又提高了,比过去的价格还要高。可是,谁又能担保以后不再降价?再说养兔子需要技术,金勇对此一窍不通。固然他可以学习,可万一要是也坍了棚怎么办?白辛苦一场还是小事,本钱赔光他可担当不起。他已经给阿珍带来了许多痛苦,他不能再给她带来更大的不幸。退一步说,就算兔子能养好,就算以后能赚到钱,可眼下光买种兔、搭兔棚没有几百元现钱是不行的。现在他们两个都没工作,这笔钱从哪儿来?阿珍要他去找亲戚朋友借,可他觉得,以他这样的身份,不去借钱人家也未必会给他好脸色看,如何能叫他开得了这个口?

他执意不肯,阿珍也无奈,只好再另想点子。比如河蚌育珠、养鹌鹑、种花果树木等等。然而比较起来,这些事情竟没有一件比养兔子更少风险的了。别人没做过的,金勇不肯做,要等一等看。而别人做过了的,他又怕时机已错过。总之,生活教他懂得了“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

起初阿珍总和他商量,可每商量一次,除了落得一肚皮的烦恼以外,别的什么也不能得到。白费一番口舌,到头来还是日复一日地混下去。眼看着别人家楼房一幢幢造起来,那些发了财的人家,录音机买四个喇叭的,电视机兴彩色的,一般并不走运的家庭,也有个12吋的黑白电视机,到了晚上一家人团团的围着看。电视里,一会儿教交谊舞,一会儿有时装表演,一会儿又是引人入胜的连续剧……在这农闲时寂静而闲暇的夜晚,乐声四起,波浪般的包围冲击着阿珍和金勇的家。这个家像个小小的孤岛,没有音乐,没有色彩。吃过晚饭,阿珍常常一个人闷闷地坐着,望着四周剥落的墙壁发呆。哪怕有一架被淘汰了的那种九吋电视机看看也是好的,可是现在这个愿望对她来说,还是像天上的仙果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从小工厂被辞退后,经济来源已经枯竭;棉花、水稻等作物都还在地里长着,无法变成钱。幸亏还有几只鸭,下了蛋赶紧拿出去卖掉,换几个钱才能买油盐。说来真是羞人,为了省几分钱,她连女孩子用的消毒卫生纸都舍不得买,而买那种最粗糙的黄草纸。本来她有一张借书证,每逢休息日她就骑自行车去县城,到县图书馆换一本新的小说,然后逛商店,看电影,把人造革拎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回家来。现在钱囊羞涩,县城已经很久不去了。后来有一次,她实在耐不住寂寞,搭便车去了一趟。她什么也没打算买,只想到图书馆去借几本小说看看。想不到图书馆里正在换书卡,规定要预付两元钱的押金才能借书。她拿不出这两元钱,只好空着手回来了。天气虽然还很热,可是风刮起来没那么烫人了。偶尔吹来一阵干燥的北风,给人们送来一阵意想不到的凉爽的秋天的气息。这种气息给她带来的是一种忧虑,她望着自己一身薄薄的单衣裳,心里想,若是天气转冷了,她穿什么出来见人呢?

她终于下定决心,不管金勇怎样的反对,也要干一点事情。

恰好社里鼓励社员搞副业,集体制作了种香菇的菌种,装在瓶里,谁愿要谁就可以去领,八分钱一瓶,可以不付现金,年终一起结算。

她自作主张去领了一千多瓶料回来,金勇见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的兴致很高,要金勇马上帮她一起把瓶里的料挖出来,制成方块的培养基——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瓶子都挖干净,拖久了,料会发干的。别人家为了抢时间,都花钱办上几桌酒,请亲戚朋友来帮忙。阿珍自然没有这个条件,只能夫妻俩昼夜不息地干。虽则辛苦,倒也不无乐趣。阿珍毕竟是在农村长大的姑娘,开始挖的时候很费劲,到后来熟练了,差不多只要两分钟就能把一只瓶挖得干干净净的了。可金勇却不然,一双手在写字的时候那么灵巧,做起这个来,竟笨得好像十个指头连在一起似的。一只瓶要挖上十多分钟还挖不好,心思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阿珍心里着急,忍不住要去催他。这一催,他也慌了,“咣”一声,瓶子落在地上碎了。碎一只瓶要赔两毛钱,这是队里的规定。阿珍若还在娘家,这瓶碎掉十个八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现在,两毛钱就是一斤多盐,想想实在心痛,再看金勇那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冒火。她劈手夺下他手里的瓶子,厉声说道:“算了算了,这点生活我一个人来做好了。你给我到公社去一趟,到农科站弄些塑料薄膜回来。”

然而这件事对金勇来说,又是一个难题。阿珍已经催过他好几回,他就是迟迟不去。原因也很简单,买薄膜是要付现钱的,没有钱怎么买!阿珍叫他到生产队去贷款,要不和公社农科站打打交道,把钱记在账上,秋后再还。

金勇当然不想违背阿珍的意愿,要是能办到的话,他愿意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献给他的妻子。可是贷款——就是借钱,队里会把钱借给他这种人吗?想来想去,他还是硬着头皮到公社去了一趟。到那儿一看,只见买薄膜的在排队。原来今年种香菇的人家特别多,塑料薄膜的供应也就紧张了,有人腰里揣着现钱,还生怕买不到呢。见这情形,他也不敢去提什么记账的事,转身就回去了。

阿珍见他空着手回来了,就问:“他们不肯记账?”

金勇叹了口气,摇摇头。

她觉得奇怪,又问:“那么,薄膜呢?”

他还是摇头。

阿珍挖料挖得腰酸胳膊痛,头昏眼花,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火气又冒上来了:“死人还会看牢三块棺材板呢,你倒是说话呀!”

金勇只好吞吞吐吐地把经过讲了一遍,阿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伸出一只泥糊糊的手指着他,气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了:“你……世上有你这样的人吗?你就、就开口问一声,又丢掉什么呢?问一声,人家要是不肯,也算……办了一件事,我们好另想别的办法呀!可你、你这算搞的啥名堂……就这么巴巴结结地白跑一趟,是吃饱了嫌撑吗?唉,你呀你,我怎么竟……好,你来做,我到公社去讲!”

话是这么说,可一想自己再到公社去跑一趟,一来一回起码要大半天时间,这堆活真要撂给金勇,还不知道要磨蹭到哪年哪月,等他干完,这料恐怕要干得连草也长不出了,还不如自己抓紧点早些干完了再说。这一天她手脚不停,头不梳脸不洗,一直做到深夜,终于把全部料挖完,制成了一个个方块的培养基,然后放到一格格早已搭好的棚架上,专等买来了薄膜就将它们覆盖起来发菌丝。

做完这一切,她一头倒在床上,困乏像个新的情人以不可抗拒的魔力压倒了她。在她沉入昏睡前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是:我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可事实上她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天刚蒙蒙亮就惊醒过来了。她没有喊金勇,一声不哼地下了地,烧水梳洗,把离家时带来的只剩了一点点瓶底的珍珠霜搽在脸上,然后悄悄出了门。

不知是因为这张年轻的香喷喷的脸蛋,还是队长同情她的处境,抑或是生产队本来就有这样的规定——反正,并没有费很多口舌,队长就同意批给她一百元借款,让她去买塑料薄膜。

秋天真的来了。河边的杞柳叶子,已由翠绿中透出火黄色,花儿一样娇艳。有人撑着竹篙在河湾里行船,吃力地甩脱碧青青茂盛的水花生丛的纠缠。阿珍走在田野上,感到秋高气爽,感到连日来的疲劳困乏已经消散,又精力充沛了。她想到这些天来对金勇很冷淡,说话的态度又凶,觉得很不过意。她过去最讨厌女人撒泼骂男人,拿自己的丈夫当出气筒。想不到自己也成了这个样子,真叫她懊恼。但是,这一切能怪她吗?或者说,能完全怪她吗?她说不上来。他也实在太无能、太窝囊了。然而他从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在学校读书时,哪回数学竞赛不是他夺魁,有多少女同学羡慕他那个聪明的脑袋啊!就是参加了工作,还不到一年,他就被评上了先进工作者,他写的有关家乡新貌的国庆征文,还登在省报郊区版上呢。她相信如果他不种田,在城里干他的专业工作,他一定会干一番成绩出来的。可是现在人家单位不要他了——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一个地方少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劳改释放犯,谁也不会感到奇怪。可是他却因此失却了自己的事业和前途。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感到很痛苦。他虽然和她一样在乡村的田野里长大,可他似乎是生来就应该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工作的。泥土和香菇,对他来说确实不太合适。她既是他的妻子,就应该关心他,谅解他。想到这里,她的心底忽然涌起万般柔情。她想这回薄膜买回来,她一定要精心地种。什么都是人干出来的,她就不信她会种不好香菇。别人能发财,她也未必不能发。等到秋末就好了,那时香菇长出来,说得保守点,三,四百斤大概总是能收到的。这三、四百斤香菇,根本不用拿到自由市场去卖高价,仅仅国家收购就一元六角钱一斤。看来,赚个五、六百元是不成问题的。有了这笔钱,一切都好办了。她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女人,可她现在需要钱,太需要钱了。她甚至想到有了钱以后就放金勇的假,让他看过去的专业书,还给省报市郊版投稿子,说不定会有人看中他的。当然,她也要去新华书店好好逛一逛,想看哪本书就买哪一本。她永远不会再去图书馆了。那交不起贰元押金的耻辱,是她心底深藏的伤痛……

然而,公社农科站的最后一批农用薄膜,就在她到来之前的五分钟卖光了。

她真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老是这样跟她过不去。如果她有钱,早晨不去找队长而径直就来,那么也许已经买到了。当然,如果金勇不是这样无能的话,更用不着费这些周折了。而现在,多少天来的辛苦,秋后将要扣除的八十多元买料的钱,还有那些敲碎了的菌种瓶的赔偿费……一切都付之东流了。现实无情地把她一切美好的向往撕成了碎片。她想哭,却没有眼泪;她渴望能把什么东西狠狠地敲打一阵。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觉得还是不甘心。

她拖着沉重的腿在自由市场上转了一圈,咬咬牙,忍痛摸出口袋里所有的钱买了一对长毛兔。当然这是高价,可她也认了。听说这种兔子剪一刀毛能卖个50元,不管怎么说,总比在鸭屁股里抠钱好一点,再说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给它们拼棚,让它们生小兔子了,这样一年繁殖下来,也是很可观的一笔收入。

兔子倒是很可爱,才喂了十几天,它们已经听懂她的脚步声、闻惯她的气味了。只要她一走近它们,这两只兔子就像人一样用两只前脚爪抓住木栅栏,直直地站着,把毛茸茸的脸贴在栅栏的空隙间。它们还喜欢在她的手掌上吃草,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指。若是她打开栅栏让它们出来活动一下的话,它们会用两只后脚掌“跶跶”地敲着地面,围着她跳个不停。如果她稍不注意,它们就溜到外面去享受阳光和大自然的气息了。于是她就毫不客气地将它们一只一只捉回来。她花高价买回来的这对宝贝,并不仅仅是为了和它们玩耍。

后来有一次,她在喂过兔子以后关木栅栏的时候,忘了把插销扣上,这两个调皮的东西,就从里面拱了出来,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屋子外面。那时她正在稻田里拔稗草,中午回家吃饭,发现兔笼空了。一个拖着鼻涕在放风筝的小孩告诉她,兔子跑到隔壁人家里去了。她连忙吩咐金勇去把兔子找回来,自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又下地了。这几日农活很多,棉花开白了,需趁天好摘下来;水稻抽穗了,要放灌浆水,要喷农药……这些活,金勇又做不好,实在忙死她了。

晚上收工,她累得腰像断了架,可还没忘记捎带拔了一篮草,拿回家喂兔子。想不到兔笼仍是空的,原来金勇根本没把兔子找回来。

她急了,忙喊金勇,问他怎么回事。金勇说,到处都找遍了,没有。

“你在哪里找的?”她有些不信。

“家前屋后,还有竹林里、大路上……连岛上那个葡萄园,我也去过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真笨,”她皱起了眉头,“兔子又不会游泳,怎么会跑到岛上去?”

金勇低下头,一副无言可对的样子。她想了想,仍觉蹊跷:“隔壁人家那里没有吗?”

“我没去。”他说。

“你没去?”她简直是愤怒了,“你为什么不去?不是告诉你,有人看见兔子跑进去了吗?”

“可是这……这并不能说明兔子一定就在那儿。”他嗫嗫嚅嚅地回答,好像舌头短了半截。

“就算兔子不在那儿,你去问一声又怎么样?你的舌头会断了,还是会被人家吃了?”她终于不能克制地提高嗓门嚷叫起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天也不算太晚,她完全可以自己到隔壁人家去跑一趟的。可是她的犟劲也上来了。那次买塑料薄膜的事又涌上她的心头。凭什么样样都得迁就他?她这么累死累活的做究竟为了什么?她像一个奴仆似的忙里忙外,而他呢,为了一点可怜的自尊心竟可以抛弃一切。她的操劳,她的心血,她苦苦聚集的一点财富,她对未来的渴想和希望……她想她偏不让步,她偏要制服他。所以,她就是自己坐着不动,非逼着他到隔壁人家去找兔子。

若是这时他张口反驳她,甚至拔出拳头来揍她一顿的话,或许她倒反而好受一点。可他偏偏沉默着不开口,当然他也没有听从她的指令去找兔子。他以为这两只兔子就是真的跑到隔壁去了,人家也未必肯还给他,无非讨几句令他难堪的话而已。

她气得抽抽搭搭地哭了一夜。雨下个不停,天气阴沉沉的,虽说是秋天,她还是觉得浑身好像浸透了寒气。本来她一伸手就可以触到金勇的胸膛,她可以从那儿寻求到温暖的保护,可是她不愿意。她觉得他又自私又胆怯,她为他献出了一切,他却根本不拿她当一回事。有几次他尝试着想跟她和解,可这反而使她瞧不起他。她赌气不理他,心想除非他服从她,敢上隔壁人家去讨还兔子。这笔财富本是他们共同的,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她这么巴结,这么苦熬苦做,他就不该也出点力吗?她决定明天一早不再像往日那样忙忙地起床烧早饭,像对待大老爷似的服侍他,也不到田里去干活了。她就这么躺着不动,看他怎么样!

第二天果然他先起床。他的脸色发青,披着衣服倚在门框上大口地吐酸水。她晓得他的胃病又发了。她的心软了。蓬着头就去拎水做饭,烧好了滚烫的粥,盛在碗里喊他去吃。

吃过早饭她荷锄出门,看见她心爱的两只长毛兔像两团湿漉漉的白布球,倒在雨后积起的水洼里。她弯腰摸了摸,遍体凉冰冰的,早已死了。

原来,这对兔子确实跑到隔壁去了,晚上人家关兔棚的时候,发现多了两只兔子,也不知是谁的。就把它们赶出来了——人家并不像金勇所想象的那般贪婪和无耻,只因夜里雨大,长毛兔生来娇贵,这一淋就被冻死了。

她捧着两只又脏又湿的死兔子,许久没有动一动。雨后的天空露出明净的蔚蓝色,大地一片嫩绿,到处亮闪闪的新叶上吊着透明的水珠。万物都在复苏,生命的苗芽正唱着蓬勃生长的欢歌。可是这情景却叫她伤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慢慢死去一样,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

7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田里的生活也越来越忙了。每日从早到晚的操劳,使阿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架没有思维的机器人了。没空遐想爱情,没空筹划未来,没空考虑再搞些什么副业,甚至连抱怨生活的空闲也没有了。

转眼就到了三秋大忙时节,田里的水稻要收割、要脱粒、要簸净晒干,还要抓紧时间种油菜和小麦。她穿着一身从前小工厂发的旧工作服改制的衣服,天不亮就和金勇一起下地,做到太阳出来,才回家烧早饭,吃几口又去做了。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常常控制不住地发火,动辄骂人,就像那些被家务和孩子拖累的暴躁的农家妇女一样。有时她想吩咐金勇干点什么,指望他帮一把,可一看他那焦黄消瘦的脸,手捂着胸口不时吐酸水的样子,又把想说的话强咽下去,咬咬牙强撑着自己独个儿做,而做做又觉得耳鸣、头昏。过度的劳累和营养不良,显然已使她患上了贫血症,偶尔拿起镜子照照,发现自己的脸黑瘦得脱了形,眼睛仿佛比过去大了一倍。虽说额上还找不到皱纹,鹅蛋形的轮廓也还清秀,弯弯的黑眉毛依然动人,可她明白,这些不过是那过去的青春留给她的余韵罢了,要不了多久,它们也会消失的。然而她还只有21岁,她完全可以再年轻,再享受生活的欢乐的呀!

现在她常常怀念做姑娘时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候,在不上班的日子里,早晨她高兴睡到几点就几点。有时还在朦胧的睡梦中,妈妈会俯下身子问她:“阿珍,你今天想吃点啥?粽子还是荷包蛋?”她迷迷糊糊地咕噜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等她完全清醒过来,起床梳洗完毕,妈妈把捂在锅里的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端给她,她却叫起来:“姆妈,我要吃粽子,咸肉粽子!”

在农忙的时候,田里的生活有爸爸妈妈做,她最多只是帮着插几行秧,如玩儿一样。每月发了工资,她都要约上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到县城去逛街。她们看城里时髦的女孩子,从校园里出来的女大学生,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发式,然后评议一番,走进商店去挑选各自心爱的衣物。

这些琐碎的往事,有时就像雨后清晨的柔光一样,在她累得昏花的眼前闪现。她真想回娘家去一次,不为别的,就为看看小妹妹,把自己过去穿的衣服拿些过来,也是好的呀!

可她还是不肯回去。她要面子。既然爹娘没来叫,她为什么要向他们低头呢?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再难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去。问题是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沼泽中跋涉,每一步都要拼出全身的力气,而下一步又该如何迈,才能不遭致灭顶之灾呢?

不顺心的事每天都有。收稻的日子里,别人家有的劳动力多,男女老少一齐上,一整天就割完了;有的用大队里的割晒机,一、二个小时就把大片的稻子齐崭崭地割倒在田里了;她有心想请队里的割晒机帮忙,但阿勇哪肯开金口去借,他宁愿伛偻着腰,一步一爬地一棵棵割。她心里恼火得要命,可再看看他两腿打抖,虚汗直冒,实在没有力气的样子,只好上前把他推开,夺过镰刀自己闷着头加快速度拼命割;她像成心要同隔壁人家田里轰隆作响的割晒机比赛似的,连直腰喘气的时间都不留给自己。

一个像鲜花一样含苞欲放的妙龄姑娘,纤细苗条的腰身被累得像弯弓一样直不起来,两只饱含着青春热情的眼睛,被劳累和忧思折磨得布满了血丝和云翳——这又怎能不令她委屈和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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