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热量的萤光 (4)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2:20:15

问题是,这一点柔弱的嫩芽将来会怎样——会有充足的阳光雨露?会有适合它生长的沃土?还是将遭到风刀霜剑的袭击而被连根拔掉?

他觉得,与其让它长成幼苗以后再受夭折,还不如在它刚刚荫生之际就把它掐断。他想到这两年半饥半饱的生活,过分的忧郁已使他患上严重的胃病。他不能拖累了阿珍。这段情丝,还是早些斩断了的好。因此,在见到阿珍以后,虽然心里很热,可脸上却显出一副冷漠淡然的神情。

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注意到了那车窗里反射出来的阿珍的映像,这映像和一派萧瑟的流逝着的冬景交织在一起,显出一种悲怆的美,朦胧的美,虚幻得近乎缥缈的美,因而他的思想也随它飘忽起来。他想他若是和阿珍一起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地方去,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那么,他一定要使阿珍幸福。

但是,那样的地方在哪儿呢?

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在他痴迷的想像中,他觉得这个地方是存在的。他的心好像已经走出胸膛,悠悠地进入了那个车窗映出的幻景里去了。而突然间,窗里的映像乱了,阿珍晃动了一下不见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匆匆晃过。人们把他当作一根碍路的木桩,气呼呼地从他身边挤出去,谁也不注意他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阿珍只好转过头来提醒他:“嗳,终点站到了。”

他跳下汽车的时候,太阳刚好钻进一片浮云,阴影漫天盖地笼压过来,顷刻之间,似乎已渗透到地层的深处,渗进了他的心里。他的心一阵抽搐,还未醒过神来,突然间,广播喇叭哇地响起。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周围既熟悉却又几乎被忘却了的景色扑面而来,好一会他才看清了脚下的路,并且切切实实地记起,这路将把他引向何处。他突然感到刚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他能够飞到哪里?哪里都要户口,再说谁又会给他工作?在这块土地上他不能挣脱地球的引力而飞起来。他只能一步一步地在地上走——沿着这条命定的路,回家去。

天真是冷,路冻得很硬;路面上的石子,东一块西一块,怕冷似的缩成一堆堆,发出惨白惨白的光。路边的榆杨树已经没有一片叶子,干枯的枝桠直刺灰白色的天空。在高高隆起的大桥下面,河流如冬眠的蟒蛇一样僵卧着不动;河边比人还高的芦苇,那瑟瑟晃动着的巨大的穗子,也白灿灿的透着寒意。

那是在什么时候,阿珍推着自行车和他一起在这条路上缓步前行,榆杨树伸展着绿色的手臂,小河上漂浮着合欢树花粉红色的落英。那时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对阿珍说,可终于一句也没说出来,就像现在一样——然而又是多么的不一样!

“残雪消融,溪流淙淙,独木桥自横……”遍布四野的有线广播突然不合时宜地传出了《北国之春》的旋律。他举目四望,只看见冷风吹断枯枝,只看见麻雀躲进草垛。“春天……”他没有出声地咕噜了一句,随后弓起背脊,一步步朝前走去。他觉得他在走向冬天,走向永远冰封的日子,而把春天的歌声,留给了身后已经流逝的岁月。

阿珍走在他身旁。在她的眼中,流淌的小河因那歌声的韵律而显得清澈,人家屋前的菜园,越冬的麦田和大蒜田,全都青幽幽的十分可爱。她甚至看见河那边的一个半岛上,还有深沉的红叶隐在枝丛里,一丛丛鸟不宿和冬青树,绿得那样的浓。她觉得自己受到深深的感动。有一刻她突然想哭、想笑,想拥抱脚下的大地;有一刻她又觉得自己变成了那歌曲旋律中的一个音符,天际飘浮的一朵白云,或者田野里吹来的一阵风。“分手已经五年整,我的姑娘可安宁——”歌声在继续,一种淡淡的忧郁像透明的水一样浸透了她的身心。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跋涉,她终于走到他的身边。回想那些苦苦等待和心受折磨的岁月,真是不寒而栗。如今总算好了,他回来了。冰雪消溶,溪流淙淙,她心中的春天就要来到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向他投去深情的一瞥。而他根本不曾注意到。他依然弓着背,用始终如一的姿势一步步朝前走。

她感到失望。她怔了一会,隐隐地觉出他变了。她冷眼打量他,发觉他的眼睛里好像蒙着一层雾,目光不再清澈明亮;他的皮肤黧黑粗糙,也不像过去那样的白净了。上唇和下巴上,从前柔软的茸毛已变成黑硬的胡碴;额头和眼角边,也出现了皱纹——这对他的年纪来说,实在是过早了点。

说起来她并不在乎这些变化。哪怕他变成一个丑八怪,在她眼里他还是可爱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时她突然觉得,他对她变得陌生了。当他的身子囚禁在铁窗里,她日夜思念他的时候,他仿佛就在她心中;而现在当他就在她身边,一伸手即可挽起他的胳膊的时候,他却模糊得好像刚才车厢窗里的那个幻影。有一刹那她竟觉得自己日夜想着的并不是眼前的他,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

这个念头的出现把她吓慌了。她像要掩饰什么似的挽起了他的胳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就是他,决不可能是另外的什么人……

白灿灿的路在脚下延伸,它将穿过许多小河,许多弯弯的桥和平坦的田野,一直通向他的家。很久以来她常常做这样的梦: 一个人在茫茫的田野里走着,天上落着雨。她举目四望,没有一间房舍,也不见一株可供她避雨的树。她想回去,想回到自己温暖的家里,可转过头一望,身后的路好像溶化似的不见了。她只能硬起头皮往前走,撑着那顶红色的小花伞,身子一摇,又一晃……

她等了他两年。两年的岁月并不长,可是她经受的痛苦,内心的煎熬和感情的折磨,一点也不比他少。如今生米已做成熟饭,摆在她面前的,正是梦中的图景。不管前面有多少的苦难,想后退,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的心沉静下来。她觉得这样走下去是对的。尽管在世俗的眼光里,她的做法是多么的荒唐可笑,然而,书中所歌颂的那些坚贞的爱情不正是这样的吗?她应该这样走下去!她只能这样走下去!

她抬起头来,朔风迎面而来。广播声停了,四周阒寂无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条白灿灿的路了。她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是开不出口来,声音好像在嗓子里面冻结了。她看见田沟冻得很硬,河面上浮着冰块,河边的水桥上也是白晃晃的一层冰。不知怎么,她想起一句成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么,解冻呢?她问自己。当然,解冻也非一日的热力所能达到的。她想他这样的冷漠,一定是因为在那里受了许多苦的缘故。她不能立刻使他振作起来,可是在今后悠长的岁月中,她会用绵绵的情爱去温软他那颗心,他不会一直像现在这个样子的……

她的心情愉快起来,虽然插在他臂弯里的那只手很冷,可她依然紧紧地挽着他,直到他家的村庄就在眼前时,才松开了。

他们从一块油菜地旁边绕进村子。阿珍发现,前些日子在绿郁中泛着嫩红的油菜苗,如今它们已被冻得倒伏在地上了。曾经那样肥硕的叶子发蔫了,上面挂着夜来没有溶化的寒霜,望上去白花花的一片。

然而油菜并不怕冻。尽管叶子发蔫了,倒伏了,可是那深藏的菜心却依然娇嫩如初。人们甚至说,越是天寒地冻,来年的油菜会长得越旺盛,花也更加灿烂。想到几个月后,菜花盛开,这儿将成为一片金黄色的光明的海洋,她觉得欣慰。一低头,她又看到路边的一丛丛枸杞,已经脱尽了叶片,可光秃秃的枝桠深处竟挂着几颗鲜红的果实,红得那么娇艳,又圆润得那么可爱。她忍不住弯下腰去,伸出冻得不灵活了的手,笨拙地揪下了一颗,托在掌心玩弄着。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她想起了抄在自己小本子上的一句话。她还想回忆起这句话是谁说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风越来越大,她只好把枸杞子塞进衣袋,侧着身子往前走。她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笑,便抬起头来,给了金勇一个俏皮的笑容:“到家了,该高兴才是!”

他望着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苦。这也许是他两年以来的第一次笑。

5

一连三天,阿珍的家里鸡犬不宁,好像坍了天似的闹腾起来。

父亲终日闭着嘴,脸阴沉得像雷雨前的乌云,出来进去,不说一句话。母亲正相反,哭一阵、骂一阵,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烧饭时锅碗都被她摔得叮当乱响。可怜的小妹妹放下碗筷就悄悄溜了,连做功课都躲在隔壁同学的家里。

这一切都因为阿珍提出要嫁给金勇引起的。

阿珍娘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出落得一朵花儿似的女儿,竟然要嫁给一个流氓,一个劳改释放犯。

当她最初听到阿珍对她这样说时,她还以为女儿的痴病又犯了。可事实上阿珍好端端的,什么病也没有——这是很明显的事——于是,她发作起来了。

一切手段都使尽了。真是奇怪,平时温顺得像绵羊似的阿珍,这一回好像吃过秤砣似的,铁了心,二话不说,也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反正就是一门心思要嫁给他——金勇。

“你给我滚出去,滚!”阿珍娘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一根纱线也别想从我这里带走,就算我当初没生你这个女儿……”

阿珍一抬腿真的走了:“我什么也不要——我跟他去登记。”

娘气得昏了,可并不糊涂。女儿前脚走,她后脚也跟着出了门,一路骂骂咧咧地走到大队部,然后又哭又闹:“谁要是给我女儿开结婚证明,我就死在谁家的门上!”

待阿珍拉着金勇来到大队部开证明,人家早已得到过她母亲要死的威胁了。谁也不愿意有个女人死在自家门上,再说“英雄所见略同”,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而且还是大队书记未来的儿媳妇呢,为啥要嫁给一个劳改犯,也确实让人愤愤不平。所以,大队竟然真的没给他们开证明。

没有证明就无法登记结婚,阿珍火了 :“走,上公社去!”

“要是公社也不肯呢? ”金勇呐呐地说。

“上县城,上法院!”阿珍气呼呼地说,“中国那么大,我就不信没有讲理的地方。”

金勇听了她的话,身子却微微哆嗦了一下。他好像极不情愿,可还是顺从地跟着阿珍到公社去了一趟。

果然不出所料,公社也没让他们登记。原因很简单,大队不出证明,少了一道手续,怎么登记呢?

阿珍疑心阿隆怂恿他父亲来打过招呼,可也没有真凭实据。

阿珍还是不肯甘休,要金勇一起上县城,到法院讲理去。这一回,金勇死活不肯去了。他想起法院,那里的一桌一椅,院子里的一块砖石,都和那一次次的审讯,分离不开了……他曾发誓,他再也不踏进那个院子里去的。

阿珍的眼睛闪了几闪,突然明白了他的苦衷。她不再逼他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筹莫展。在前面一座金黄色的草垛下面,有个穿着鲜红滑雪衫的小女孩在踢毽子;一个光脑袋的男孩,站在一旁替她数数,一五一十地高声报着数目。天上已飘起了细微的碎雪,可这两个孩子的兴致依然很高。阿珍叹了口气:“回家去吧!”

现在对她来说,“家”——就是金勇住的那间破旧的矮平房了。她跟着他一步一步地朝那儿走去,还是那条路,还是那么冷。雪越下越大,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回过头去望望,已不见了身后的路,真像是在梦中,一个银白色的冰冷的梦。

到“家”了。她进了屋子,转身插上门,疲惫地靠在上面,目光闪闪地望着他:“阿勇,今晚我不走了。”

“这,这怎么行呢?”金勇急得结巴起来,头上的雪融成了水珠,滴滴搭搭地顺着头发梢落下来。

“为什么不行?”她生气了,两颊红喷喷的,细密的水珠在眼睫毛上一闪一闪,亮得晃眼。

金勇却沮丧得想哭:“人家又要来捉了。你……你怎么办?”

金勇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就在阿珍去接他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娘就哭着骂了她一顿,还威胁她说,要是再敢和那个流氓胚子呆在一起,就叫人去打断那小子的腿。虽说这是气头上的话,可娘说得出做得出的;再讲村里人大多了解这件事情的始末,无一不站在阿珍娘的立场上对她深表同情。她真要去找人,还真有办法。那天一早阿珍从家里溜出来,想赶在上班前到金勇家去一趟,才走到一半,发现小妹妹在她身后。妹妹平时上学不走这条路,她觉着奇怪。妹妹望着她,也显得尴尬。小丫头犹豫了一会,终于赶上来咬着她的耳朵说:“阿姐,你不要去了,姆妈叫我跟着你。”

    “不要你管! ”阿珍火了,对着无辜的妹妹怒吼,“你快到学校读书去。”

小妹妹被她训得鼻子一抽一抽,差点哭了, 一面还委委屈屈地替自己辩护:“阿姐你冤枉好人,我不肯来,是姆妈硬、硬是要我来的。就算我不来,她也会叫别人来……来捉你的。我听见她跟阿隆在讲……真的,不骗你。”

她怔住了,迎着寒风默默站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径直上班去了。

她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需要想一想。如今她已没有什么人可商量,厂里的小姐妹背着她嘁嘁喳喳地议论,村里的亲戚邻舍用一种讥讽的异样的目光望着她……人言的唾沫似要把她淹死,可她奋力挣扎了出来。一切她都想过了,她觉得为爱情献身是崇高的。既然已下决心要嫁给他,那就什么也不怕了。还怕什么人来“捉奸”吗?

倒是金勇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叫她生气。“看你这窝囊的样子,还算是个男人呢!”她骂他,“谁愿意来捉,就让他来好了!我们是双方自愿,正大光明相爱的。是他们故意刁难,不给我们登记,又不是我们不去登记!你不用怕,天坍下来,还有我呢。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豁出命来跟他拼了!”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她那少女的柔弱的身躯在厚厚的棉衣里面激烈地颤抖起伏,一双平素总是羞羞答答的温柔的眼睛喷射出火辣辣的无畏的光芒。这光芒真像一颗火种,呼地把金勇浑身的血液点着了。“阿珍,我……对不起你!”他一把抱住她,热泪滚滚流下。

“傻瓜!”她反而吃了一惊,忸怩着似要挣脱他,想不到他的力气竟很大,她不再忸怩,顺从地伏在他的怀里,伸出一只生着冻疮的小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爱,用不着说对不起。”

“谁说的? ”他痴痴迷迷地问。

“一个外国人。”她回答,接着又喃喃地纠正,“不,是我自己。这话是我自己从心底里想出来的,不过先被他说出来罢了。真的,阿勇,我不骗你。现在我常常想,自己也要写书,写一本……关于爱情的书。”

当她说到“爱情”这两个字时,脸上涌起一片红潮,头低得仿佛抬不起来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她忽而记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还是很久以前,在中学读书时,在一篇课文里,她第一次读到了这个词儿——“爱情”。说不出什么道理,她每看到句子里的这个词,就匆匆跳过去了。那一天老师叫全班同学朗读这篇课文,她和大家一起,十分认真地读着,初升的太阳从窗外射进来,照着一张张严肃的脸。后来读到这个句子了——写着“爱情”一段文字,她的声音低落下来。就在这时,全班的声音一下子哑了。原来大家都像她一样,想在这个词上跳过去,有人甚至还捂着嘴发出低低的笑声。老师很生气,自己领头读了一句,叫大家跟着念。可一读到这个词儿,声音又没了。这样反复好几次,老师点她的名,叫她站起来领读。她是语文课代表,老师最喜欢的。可这一回,她却趴在桌上死也不肯站起来……直到现在,她也说不清当时自己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似乎既是对“爱情”的鄙视,可又有一种神秘的向往。

后来,她长大了,看得多了,读得多了,不再假惺惺地鄙视这两个字了。那想像中的“爱情”的光辉,也越来越瑰丽,越来越神奇了。然而这两年来,一次次的痛苦的打击,一次次的奔波操劳,使得爱情的光环在她心目中变得遥远、朦胧了,不过还并没失却神圣。她曾经所向往的一切:初恋的热吻,月圆之夜的散步,春风里花枝的摇颤……早已变成了破碎的旧梦。她只觉得自己在为一个神圣的目标而奋斗。这目标,说起来也是同样的这两个字——爱情。可是在她的心底,因爱情而带来的那种甜蜜的骚动,那种搅得血液不能安宁的兴奋的浪涛,那种巨大的渴望和恐惧,全被一种严肃而痛苦的牺牲的热情所代替了。她与母亲顶撞,和大队干部吵嘴,面对着整个世界赤裸裸地逼视她的目光,她大声宣布自己的爱情,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羞怯。

可是这一刻,她伏在金勇的胸前时,爱情再一次向她显示了原先的神秘的力量。她突然变得羞怯难耐了。她好像在紧张地等待着什么,又好像怀着极大的不安恐惧着什么。

雪越下越大了,似有数不清的白蝴蝶,在玻璃窗上旋着变幻的美丽的图案。窗外的大地,也在这一刻被那飞舞的雪片所覆盖,变得一片晶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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