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热量的萤光 (3)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54:14

母亲无奈,只好去找阿隆、找亲戚、找那些曾经和她在一起的要好的女伴,央求他们前来开导她。不久大家都知道可怜的阿珍被那个流氓吓傻了。他们怀着深深的同情心,来和她作伴。她心烦意乱,却还不得不强打精神,听他们讲些望不着边际的无用的废话,以致弄得她感到自己真的要发神经病了。

过了些日子,她又萌生了到金勇家去的念头。其实她明知自己去了也不敢进门,去了也无济于事,去了只是白白折磨自己,可她还是要去。似乎来了鸦片瘾一样,这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消灭不掉。似乎她就在这样来来回回的折磨中,求得一种心灵上片刻的平衡与安宁。

这一次,她看见老人既不搓草绳,也不走动了。他躺在床上,像一具浮肿的死尸。不过他没有死,因为她听得见他还在呻吟。

她推上自行车一口气骑到县城,先进药店买了好几种治肝病的药,又进食品店买了奶粉、麦乳精、巧克力和几种精致的奶油点心。

晚上她缝了一个大布袋,把这些东西装进去,然后写上金勇家的地址和他老人家的名字。第二天清早她搭长途车到邻近省城的一个县里,从那里把包裹邮回金勇家。

这件事做完以后,她的心安定了几天,不再无端地发脾气了。母亲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可就在这时,消息传来,那老头儿死了,临死还叫着儿子的小名,很惨。可儿子不争气,到死也没能见着一面。家里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只得草草地埋葬了。

她算了几次,也没法确定,老人在咽气之前,是不是收到她寄的包裹。事实上即使收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应该早点把东西送去,早点陪老人去医院的啊!

她又后悔了。她总是后悔。每一次后悔,她都眼里流着泪,心上滴着血。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使得命运之神处处跟她为难。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风把雨吹斜了,冷冰冰地直打着她的眼睛。她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过了一座桥,又过了一座桥。她又看见那一排熟悉的她亲手栽种的水杉树了。

春天的水杉青葱而挺拔,片片翠嫩的羽状叶在雨露的装扮下显得迷离闪烁。这蒙蒙雨雾里透出的绿意,美得叫人心醉。这无人管理的几株树竟长得这么好,她觉得奇怪。记得她在自己家后的院子里也种了几棵这样的树,她不断地浇水、施肥,可是又瘦又黄,以后竟被虫蛀

她想金勇可怜的母亲一定在家里独自伤心,说不定躺在床上,连饭也不吃。这回她再也不犹豫了,不管受到怎样的惩罚和斥责,她都要跪在老人的面前,服侍她,恳求她原谅自己。

阿珍小心翼翼地从窗子朝里望了望,里面并没有人,床上空空的。她觉得奇怪,便从树底下走了出来,四处张望着。

门口的泥地特别滑,她只好收拢小花伞,微微张开双臂,以保持身体的平衡。这样一面走一面寻找。突然她看见在前面不远的小河边,站着一个瘦弱的老妇人。老妇人的背驼得很厉害,腰际缠着一根白布带,脚上一双白布鞋,整个身躯就如一只晒干了的茄子那样皱缩着。她疑心这不是金勇的母亲,在她的印像中,金勇的母亲要高大得多,背也不这么驼。

“分道,分道!”老妇人慢慢扬起手中细细的小竹竿,嘴里发出嘶哑的呵斥。

河面上,十几只灰色和白色的鸭子,正嘎嘎叫着扑扑地张着翅膀,争先恐后地朝一个方向涌去。鸭子喜群,总是少数跟着多数。老妇人耐心地站在雨地里,慢慢挥着手里的小竹竿,试图把属于自己的两只灰毛鸭从鸭群里分离出来。

可是那两只灰毛鸭摇摇摆摆地偏往鸭群里钻,有时还抖抖身上的水,“嘎”地叫一声,再追上前去。“分道,分道——”老妇人叫着,一遍又一遍,那拖长的干涩的声音仿佛浸透了悲哀的雨雾,冷冷地打着颤,像哭一样。

她紧着上前走了几步,正好那老妇人转过脸来。她看见一张黄皱的脸上,几绺白发湿湿地贴着腮帮。“分道——”老妇人嘴还在动,小竹竿还是高高扬着,可是,那一副漠然呆板的表情令人感到,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么,她的眼睛里,也没有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两只鸭子。如果没有人来阻止她,她也许会一直这样走下去,一直这样喊下去。似乎她的灵魂已经出窍,而她的衰老的躯体只是在下意识地重复着一种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性动作而已。

望着这种情景,阿珍觉得鼻子一阵阵的发酸。她一直以为金勇的母亲会痛不欲生的呆在家里——如果那样她似乎会好受一些。她没有想到她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哽咽着叫了一声:“姆妈。”

老人木木地张着她的嘴,似乎不明白她在叫些什么。

“姆妈!”她又叫了一声。这回声音更大了,两行晶莹的泪水在她年轻光洁的脸颊上滚动。为了掩饰,她举起手中的伞,在伞把上按了一下,“蓬”的一声,尼龙自动伞撑开了,好像雨地里钻出来的一朵红蘑菇。

金勇娘抬头望望为自己遮住雨点的漂亮的红绸伞,又望望姑娘泪光闪闪的脸,终于明白,这一声“姆妈”叫的正是自己。她手中的竹竿慢慢垂落下来,思绪也被拉回到眼前的现实里。然而正因为这样,她的心里却越发疑惑了。早在儿子刚被抓起来时,她曾在暗地里怨恨过阿珍,可后来又听人传说那姑娘好好的被自己儿子吓傻了,这一来她不免感到负疚,总觉得对不起人家。眼下,姑娘这一声声情切切的呼唤,又叫她如何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呢?

阿珍帮金勇娘把鸭子赶回家,又扶她进屋,金勇娘愣愣地听凭这女孩子的摆布,仿佛在做梦一样。

阿珍把门关上,“卟通”一声跪在老人跟前:“姆妈,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他,对不起您老人家。求求您今生今世能原谅我。”

金勇娘哭了,俯下身子去搀她,不料腿一软,一下子坐倒在地上。阿珍又反过来扶她,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抱头痛哭起来。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早降的暮色漫然笼压下来。

还是阿珍先擦干了眼泪。她望着老人,一字一句地说:“姆妈,我爱他,他也爱我。等他回来了,我就跟他结婚。”

她说得那样平静,那样坚定。说完之后,如释重负般的轻轻吐了口气。她觉得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历尽艰辛终于攀上了一个高峰。也许这所谓的高峰其实很低矮,很微不足道,但她毕竟用了力气,流了汗也流了泪。因此这给她带来了愉快,许久以来憋在心中的郁闷竟在这刹那间涤荡干净了。尽管雨还在下,暮色更沉重了。

然而金勇娘却被这意外的喜讯惊得晕了过去,待醒来时,她看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正端着一碗糖水,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自己。她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一股甜甜的液体热乎乎地流进她的食管,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同样热乎乎的眼泪,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交错地流溢。突然,她一把抓住了阿珍的手,抓得那样紧,好像生怕她逃掉似的。

“真是前世修来的,前世修来的啊!”金勇娘喃喃地重复着说。

阿珍垂下眼皮,轻轻地、温柔地说:“姆妈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想。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娘,我会经常过来服侍你的。”

“哪能呢?”老人的嘴唇哆嗦起来,“只要我儿子和你……你们都好,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愿意啊!姑娘你,你要是忙就走吧,不要管我,我反正是快入土的人了。只要你们好……唉,只要你们好……”

好像被一种奇异的兴奋所控制,金勇娘的两眼熠熠发光,瘪陷的两颊竟闪出了微微的红意。她在房间里走动,似乎要寻什么东西,动作分外的敏捷,与刚才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孩子,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囡。”她激动地说,“我要送你点东西,一定要送你……”

阿珍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有点脸红,慌忙上前阻止:“姆妈,我什么也不要。”

老人固执地东翻西找。过了一会,她的双手慢慢垂下来,变得沮丧了:“唉,我什么也没有了啊,孩子,真委屈你。”

阿珍连忙努力笑了一下:“姆妈,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您就是我的亲娘,亲姆妈,我会过来服侍您的——我还要什么呢?”

金勇娘摇摇头,叹了口气。突然,她指着门背后一个角落说:“囡啊,帮我把那只纸箱子搬下来。”

阿珍照她的吩咐做了。

她又说:“现在帮我一起抬下来。”

阿珍和她一起把纸箱下面的破板箱抬到地上。

板箱下面还有一只板箱,但是看起来要比上面那只箱子整齐些。金勇娘用湿布拭净了箱子外面的浮尘,然后掀开了箱盖。

老人弯下腰去,俯身在那些旧棉胎和几只土布中间翻腾着,一股霉湿的气味扑鼻而来,阿珍忍不住地转过脸去。

“阿珍,我的好囡,你看看!”金勇娘双手提起一件绒线衫,惊喜地叫着。

绒线衫是大红色的,式样很老,和箱子里的其他东西一样,散发出一种霉湿的气味。

“还是我出嫁时织的。”老人把衣服抱在胸前,如抱着一段温馨的回忆,“我只穿过一次以后就再没舍得穿。你看看这袖口、这领子,一点都没磨坏,几乎还是新的呢!我想、想……”

她抬头望了阿珍一眼,突然声气低弱下来,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了。是的,阿珍穿着纯涤纶的两用衫,翻领里露出淡黄色的羊毛套衫。现在的女孩子,什么样的好衣服没穿过,谁会要她这穷老婆子的一件旧绒线衫呢。

阿珍听着老人欣喜的叫唤,接着又是絮絮的数说,心里已经猜着了几分。她原想拒绝,想说不要,但是老人这欲言又止的神情打动了她。一种深切的怜悯之情油然升起,她的心被搅得酸酸的。她感到,在这时候,只要自己摇头说一声“不”字,就好比在用鞭子抽打这一颗凄苦善良的母亲的心。

“姆妈您说得对,这件衣服真的还很新呢。”她作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夸着老人手中的绒线衫。

金勇娘鼓起了勇气:“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哎哟姆妈,你讲到哪儿去了! ”她发出一声娇嗔,“姆妈要给我的东西,我怎么会嫌弃呢?”

“不不,”金勇娘感动得几乎落泪,“我是说,你要不嫌弃的话,我就把这件绒线衫拆掉洗一下,重新给你织一件。”

原来是这样!她不禁为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感到惭愧——那些话里藏着虚伪。尽管她不愿伤老人的心,可她仍不能想像,真的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

“阿珍,你的毛衣起几针? ”金勇娘认真地问。

阿珍朝那双摸着毛衣的哆嗦着的手望了一眼,那双手上裂口一道又一道,粗糙得像老树皮,手背上爬着蚯蚓般的筋。她真为她难过。她实在不愿让这个被贫穷和悲伤压得衰弱不堪的老人为她一针一针地去织毛衣,可是她又无法拒绝,只能随口说出了一个数字。

“你嫌我织的样子难看吗?”老人似乎看出她的犹豫神情,笑起来,然后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夸口说道:“不要看我是老太婆了,可织绒线还是有一套办法的。年轻时我还会用钩针勾花边、勾床围和帐沿呢。我勾出的新花样许多人都来问我讨。现在老了,不中用了,可时新的样子我还是晓得的,像什么‘双十字’、‘菱花针’、‘篱笆针’,还有你们女孩子叫的什‘么阿巴尼’针,我都会织,孩子,你要什么式样的?”

阿珍听着听着,竟感到有趣。因为尽管金勇娘所讲的并不真是什么时髦的式样,可那些式样也确实在前几年曾流行过。虽然她把“阿尔巴尼亚针”叫成了“阿巴尼针”,但看来这位土里土气的老太婆还真会织绒线呢。不过她依然为她感到难过。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不久前去县城,自己在百货商店看中的一件三翻领羊毛套衫。那是乳白色的,很美。当时因为急着给金勇父亲买东西,带的钱不够了,所以没买。她觉得她要是穿上那样的衣服,就会显得和乡下姑娘不一般,而像那些戴白凉帽的女大学生了。

“你要什么式样?”金勇娘还在不厌其烦地唠叨,显得兴致勃勃,“要前面开襟的,还是套头的?高领的还是低领的?要不,在领口上勾一圈花边……”

“随便什么式样,姆妈喜欢的我就喜欢嘛。”她答道,马上又恨自己说了谎。但金勇娘却开心地笑了。她惊讶地注视着老人的脸,奇怪如此衰老的脸上竟会有着孩子般天真满足的笑容,而那双昏花的老眼里所流露的目光,竟像姑娘般的明澈柔和。

第二天,她到这里来的时候,金勇娘正把拆洗过的绒线一团团地绕起来;过了几天,她再来的时候,金勇娘已经起针织起来了。

又过了大约一个礼拜,她称了二斤红糖,一包点心又去了。推门进屋,她看着金勇娘正靠在床上织绒线。她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上前一推,发现人已经死了,蜡黄的脸上,挂着孩子般天真满足的微笑。一根竹针,插在没有织完的最后半截袖口上。

4

阳历元旦前夕,金勇出狱了,是阿珍接他出来的。天很冷,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阿珍穿着金勇娘给她织的那件粗毛衣,外面套了一件半旧的绛红色驼绒棉袄。这衣服的颜色和样子都已过时了。她本想给自己买一件今年流行的闪光尼龙滑雪衫,可是积攒的几个私房钱都花在金勇身上了。她不敢再向父母开口,她生怕他们追问她把钱花到哪儿去了。她早就悄悄地、陆陆续续给金勇买好了内衣内裤、羊毛衫、劳动布牛仔裤和一件当今最时髦的皮茄克。她当然宁可自己穿得寒酸,也不愿让金勇在人前丢脸。他为她吃了那么多苦头,如今他回来了,她一定要亲他爱他,让他享尽人间的温暖和幸福。

她先把他领进澡堂,让他进去洗了个澡,把一身破烂都扔掉,然后换上她带来的新衣服,这是她早就想好了的计划。她认为这样可以把一身晦气冲掉,让一切重新开始。

他洗过澡后,满脸的灰暗之气消褪了,显得容光焕发,这令她愉快。但他的光头太触目——这样的光头在偌大的街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使人一看就晓得他是从哪里来的。她恨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一点,于是她用身边有限的几块钱,买了一顶鸭舌帽给他戴上。

他戴着鸭舌帽显得很神气。她高兴起来,拍着手说:“这下可好了,什么也看不出来了。”路上的行人惊异地朝他们回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住了嘴,向他投去不安的一瞥。她看见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可实际上只露出一番苦涩的意味来。

本来她还想和他一起去看场电影,到西餐馆里喝杯咖啡,吃几块奶油蛋糕,俨然一对幸福的未婚夫妇,在城里好好逛一逛,把在乡下轻易得不到的乐趣好好享受一番。可是,突然间这一切都没了兴致。她觉得,与其在这众目睽睽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吃一肚皮冷风,还不如早点回去,回到金勇的家——马上就要属于他们的小巢。在那里,冬天的水杉树虽已脱尽绿叶,可依然高高挺立,像一排忠实的卫士守卫着它们后面低矮破旧的小房子。早在几天前,阿珍已把房间打扫好了,被褥拆洗过了,锅碗灶台刷得干干净净。虽然窗子还有裂缝,门也摇摇欲坠,可这些都是男人的事了。

在车站,他们排了很久的队,人挤得要命。后来车来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前涌,金勇却傻乎乎地站着不动,让别人从他身边越过去。阿珍急了,一面奋力在前面开路,一面使劲拖他,好像在牵一头笨羊一样。本来他们排在很前面,可等到挤上车,车厢里只剩下后排的一个座位了。阿珍眼疾手快,一下子就奔过去,把手中的东西往那上面一撂,算是占住了位子。然后,转过身来推金勇去坐。金勇好像被吓了一跳,身子一个劲地往后缩:“不不不……我不坐,你、你坐、坐……”

这时,阿珍已把这座位上的东西拿开了,可金勇这副模样,倒是把她给弄糊涂了。就算不肯坐,也犯不着吓成这样呀!仿佛那椅子上有毒蛇,一坐会被咬死似的。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体恤他的身体,故意板起脸说:“你要不坐我也不坐,那就让给别人坐去啦!”

当然,她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真的要让别人坐,而是强迫他去坐罢了。然而金勇这个笨货,天晓得他是怎么搞的,竟恭谦地侧身朝一旁让了让,看起来真的给别人让座似的。就在这时,一个留长发、穿牛仔裤的年轻人从金勇让出的空隙里钻过来,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还得意地打了个响指,似乎在庆祝他的好运道。

阿珍懊恼极了,转过脸去责备金勇。那坐在位子上的人拿眼角瞄了瞄他们,嘴边露出讥讽的微笑:“有毛病啊!”他嘟囔了一句。阿珍气得要命,脸胀得通红,忍了又忍,才没有发作,只是狠狠朝金勇瞪了一眼。

车开了。她挨着他站着,听见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轻得好像呼吸一样。但是她觉察到了,怨气突然消失,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怜惜。她悄悄地问了一声:“你在想什么?”这时汽车喇叭响起来,震耳欲聋。他没听见她的问话,自然也没回答。他把脸扭向车窗,似乎在专注地望着外面的景色;她也微微俯下身子,朝同样的方向望去,再开口重复刚才问话的欲望消失了。

风大,玻璃窗紧闭着,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冬日萧瑟的田野,呜呜作响的电线和风中摇曳的树木,水一样地向后流去,又水一样地扑面而来,方形的车窗似乎变成了一幅不停变幻的画框。它的左面映出金勇的脸,右面映出阿珍的脸。彼此都可以望见对方那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真实,时而虚幻的形象,在一派水浪般流逝的冬景上显示出来。

在汽车转弯的刹那,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透过那蒙尘的玻璃车窗折射到各自的眼中。两个人都微微吃了一惊,好像窥见了自己不该看的秘密,又好像被对方目光中一种神秘而不可知的力量吓慌了。

他们一下子都收回了各自的目光,可是眼睛依然望着窗中的图景。这幅图景,恍惚而又闪烁,像是梦中见过的画,似乎与他们的过去、未来,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他们都愣住了。车在奔驰向前,他俩好像在前生的梦境中,飘飘地朝前奔去。

在阳光特别强烈的时候,阿珍微侧的鹅蛋形的脸显得很美,红红的嘴唇和双颊光彩夺目。可是金勇始终不曾侧过头去望她一眼。他只是紧盯着窗镜里的她。她是那样清晰又是那样模糊,那样真实又是那样虚幻。他根本不相信命运真的会把如此可爱的一个女孩子赐给他。她对他来说也许永远只是想像中的一个幻影。

本来,自从他被囚禁的那一天起,人生对他来说,就成了一场恶梦。他相继得到父母去世的消息,他觉得自己也已经随着他们一道去了。他的心死了。他每日懒得吃饭、睡觉,劳动着的躯体不过是一副没有灵魂的皮囊罢了。奇怪的是,即使没有了生活的信心,却也有欲望。有一次他犯了一个什么过错,被惩罚戴上了镣铐。吃饭、睡觉都不能除去。天冷,冰凉的铁的镣铐毫不留情地箍着他白晰的腕骨,越是挣扎就夹得越紧。这时他最大的欲望就是要一件棉毛衫,如果穿了一件棉毛衫,镣铐就可以铐在袖口外面,不会直接夹着皮肉了。

就在这时,阿珍给他送来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一件新的高领棉毛衫,还有两斤粗饼干。

他抱着这些东西哭了。他想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出狱的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眼看着阿珍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却像从黑暗的地层深处一下子被抛到了地面上一样,强烈的阳光使他眩目。他像瞎子似的辨不出绚丽的色彩,又像聋子似的听不见优美的声音。他甚至弄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忧、是喜,还是羞愧、悔恨……但是不管怎么说,一种对新生活的渴望与冲动,就像曾经粗暴折断的新芽旁边冒出的一点嫩尖,尽管不及原先的茁壮,不及原先的蓬勃旺盛,却毕竟萌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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