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中国没死
火葬场坐落在这个县城的西郊,再过去,便是旷野了。
如果从正门进去,在围墙内面对修剪整齐的花圃、甬道和一排排房舍,并无一点悲凉之感。然而,当你立于旷野之中,仰望那黑色巨大的烟囱向着充满生机的明朗天空喷吐出炼人的烟雾时,便会感到一种残酷无情的意味。
这一刻,又不知是谁化作了灰烬!
尽管人已经死去,可肉体似乎依然眷恋着这个生命的世界;那滚滚浓烟直冲云端时,一阵风将它们吹得歪斜起来,许多未烧化的纤维、碎屑,便如黑蝴蝶一样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掉在围墙内外的一株株翠绿挺拔的松柏、水杉等树枝上。
每每遇到这种情景,围墙外的过路人便缩着脖子匆匆离开,唯恐那不详的黑蝴蝶会飞到自己头上。然而现在,火葬场内后面的空地上竟然挤满了人,各种各样的打扮,各种各样的年龄,无一例外地驻足而立,仰着脑袋,迷茫地、好奇地、担忧而又充满某种期待地盯着那高高矗立的黑烟囱。
有一个人正顺着烟囱往上爬,细细的双臂,细细的长腿,同样细细的腰背和脖颈,被强劲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可是他还在爬,还在爬……沿着那窄窄的一失手便可粉身碎骨的细细铁攀手向上爬去。
突然,他的一只手松开了攀手。下面眼力好的人看得真切,不免倒抽了一口冷气:“哎呀,这个疯子!”胆小的竟闭了眼,可是并没有人离去,相反不断有下班后路过的人,停下自行车,来到围墙内,盲目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人要干什么?寻死?”
可那人并没有掉下来,只是伸手在怀里掏了掏,然后手一扬,于是便有一些白花花的纸片从浓浓的黑烟里落下,在纷飞的黑蝴蝶中悠悠地向人们飘来。李晓阳匆匆赶到时,伸手一抓就抓到了一张纸片,展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几行清秀的钢笔字:
致冷漠的看客:
你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已经死了。中国死了,如同你们即将看到的一具肝脑涂地的尸体一样。
没有署名,但是他马上就明白了:龚晨!他们正在追查的这起凶杀案的嫌疑人!
除出差在外的冯振刚以外,局里好多人都来了。连还差两个月零八天就要离休的老局长也亲临现场了。无须言说,事态的严峻是明摆着的。
“现在怎么办?”李晓阳结结巴巴地请示局长,“不管他是不是凶手,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老局长一手捏着张白纸片,一手扶着老花镜,从老花镜下面投向李晓阳的目光,与其说是威严,不如说是沉静——还带着一点慈爱。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局长,我……”李晓阳一腔热血,可一位好心的同事向他使了个眼色:“那家伙发神经了,临死还要抓个垫背的。”
“我想他没有疯。”李晓阳固执地说,“虽然他的举动是疯狂的。”
“不疯就是反革命!”局长抖了抖手中的纸片说。
李晓阳紧紧地闭上了嘴,抬头向上望去,只见龚晨还在往上爬。那烟囱实在是很高的,要爬到顶得有一些时候。况且他还不时地停下来,嘴里发出一阵阵喊叫。喊什么听不清楚,只是那绝望愤懑的语调,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意味。
李晓阳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只见又一阵黑烟冲出烟囱,忽然他觉得,那个越来越小的人影,连同那喊叫是炼人的烟雾里吐出来的一个精灵。精灵在空中,在人们的头顶上游荡,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至,可是他无法辨清它的面目。他极力想弄清他在叫些什么,竟然是徒劳。李晓阳只觉得那含糊的喊叫仿佛是:“不——不——”他在拒绝。可是拒绝什么,向谁拒绝,他不明白。许多人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议论,议论什么竟也听不清,只见无数黑色攒动的人头,在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下连成了一片黑色的沙漠。
“李晓阳!李晓阳!”突然一个真真切切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扭头一看,竟是许萍。
许萍穿一身白色运动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一张显然也是刚刚捡到的传单。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还愣在这里!”许萍激动地指着上面,“他会跳下来的!”
声音很响,公安局的人都向她投以不满的目光,她却浑然不觉。李晓阳又着急又紧张,又担心局长他们不高兴,忙压低嗓门说:“快走开,没见我们正在执行任务吗?”
可这一句话反而惹恼了她。她气呼呼挑起眉毛,抬高嗓门训斥道:“李晓阳,你要是个男子汉,就给我爬上去制止他!”
李晓阳被训得脖子上的筋一跳一跳,可心里不得不承认女朋友的话是对的。他硬起头皮再一次请求:“局长,我上去怎么样?”
局长转过脸,习惯地从镜片下面看他的下属,那目光,又多了几份慈爱,如父亲一般,全不像许萍那样火辣辣地咄咄逼人。李晓阳被看得生出了莫名其妙的惭愧。他听见局长说:“不要作无谓的牺牲。”
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拴住了李晓阳的腿。他想动,却动弹不得。就在这迟疑之际,他被人一推,像块无用的挡路的石头被踢开了,猛一抬头,见许萍像箭一样穿过松柏,向烟囱底下跑去。
“许萍,许萍!”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向前追去。
龚晨觉得奇怪,刚才,当他抱着必死的信念来到这烟囱底下时,天仿佛已经昏暗下来了,可是,当他快攀到顶端时,突然朝前一望,只见一派黏稠的云霞中,居然还浸着差不多整整一个大而圆的落日,那么红,那么红……红得像血。他看见俞雯微笑着,从血泊中站起来,向他招手……不不,招手的不是俞雯,而是他的波儿!
“波儿!”他轻轻地在心底呼唤,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啊,水波一样柔密的秀发,水波一样柔软的身躯,还有那像水波一样清澈明亮的目光——当一位老教授站在讲台上大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他瞥了一眼坐在窗口下的她,突然悟到这个名字的好处,顿时思想开小差,写了一首小诗送给她。
她的回复是深情的微笑。她没给他写诗,因为她忙。“四人帮”粉碎后,热血青年们心绪激荡,各种治国治党的理想、方案、建议、批评自心底喷涌而出,又一次“五四”运动,以天下为己任啊……
他们在一起开会、演讲、上街游行,呼吁心目中崇敬的领导出来主持工作。她每日挑灯夜战,终于写成了洋洋数万字的关于中国向何出去的文章。两个人分头抄好,又吃了一个月的青菜酱油汤,攒下钱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来到了最神圣的地方。
这儿还有许多别的大字报,整整一条街都是;还有许许多多青年人,全都集中到了这里。他们只是在并不十分显眼的地方贴上了自己的文章。他们的文章很长很醒目,许多人围拢来看,于是他们又有了自己新的天地,新的朋友……
一个月后,他在大学图书馆里查阅一份资料,有一个陌生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朋友,出来一下,校门口有人找你。”
他糊里糊涂地跟着那个人走出去,然后,上了警车,然后,被送进了监狱。
半年后他被放出来。作为中文系的高材生,他被发配到遥远的江南小镇来教书——这还是那位富有同情心的大学校长极力周旋保驾的结果,否则,他早就被开除学籍了。
可他似乎并不领情,他像一头发疯的野狼,到处嚎叫:“波儿呢?波儿在哪里?”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波儿像一朵水花,消失在沙漠里了。
后来有人说,波儿和一些全国知名的反革命要犯关在一起;也有人说,波儿在青海劳改。可所有这些都是传言,传言猜测而已。他怀疑,他的波儿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忽然看见波儿一身是血,正在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微笑。“来吧,”她向他招手:“一切都是虚构的——时势、历史、理想、党派、观念,我们的过去,还有你这个苟活的人。只有我的血是真实的,多么新鲜,散发着新鲜的腥气。来吧,到我的身边来。太阳落下去,就是黑暗;我们腐烂了,会变成磷火,为生者和死者照亮不平的路,这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波儿,我来了!波儿!”他对着那一轮红日大声喊叫,在昏迷中欲朝她扑去。可就在这时,从他的脚下,在离他身子很近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孩子的喊叫:“龚晨!”
他浑身一颤,正欲松开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牢了栏杆:啊,波儿?你也爬上来了?她好白好亮好耀眼,一头黑发像水波一样翻腾起伏……
“你……从哪里来……你来接我了?”他痴痴地问。
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竟然破口大骂:“你这个懦夫,胆小鬼!”
波儿在骂他?是的,我该骂,该骂!当初,在狱中、在各种折磨面前,我为什么不说大字报是自己一个人写的呢?为什么不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呢?如果这样,也许波儿就不会遭难……波儿,我对不起你!
“我没死,中国没死,可你却要去寻死,不是胆小鬼又算什么?!”从风的呼啸中隐约传来清脆的喊叫。
这么说,波儿真的没死。她在下面等他,喊他?他又听见她说:“快跟我下来!”
他的下意识告诉他,他必须服从这个命令。
(8)波儿是谁
“明天,我们局里要开会嘉奖你。”李晓阳盯着许萍的一双脚,口气淡淡地说,听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刚从外面进屋,一副疲惫倦怠的样子。
“奖什么呢?”许萍以她惯有的姿势坐在地毯上,腿绷得紧紧的,饶有兴趣地玩弄着十个白白嫩嫩的脚趾头——它们一会儿并拢,一会儿张开,一会儿上下舞动,如手指般灵巧。李晓阳看得发晕,随口答道:“也许,是奖状吧!”
“还不如来盒化妆品,”许萍嘻嘻一笑,“要不,来瓶法国香水。”
李晓阳哼了一声:“不要太得意,并不是只表扬你。”
“哦,还有谁?该不会是你吧?”
“当然不是我,”李晓阳生硬地回答,“是冯振刚,我们的刑侦队长。”
见许萍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李晓阳又道:“冯队长从北京回来,把龚晨的材料弄来了一大堆,都是政治问题。据说龚晨被捕过,还有个女朋友是反革命在押犯。所以这个案件可就升级了,不再是简单的仇杀或者情杀,而是反革命政治事件了。现在市局也立了案,指出要尽快查出潜伏的反革命组织,一网打尽——多亏你那天奋不顾身制止住了龚晨自杀,为查清这个案子留下了一个活口。”
“哼,政治上的**病!”许萍不以为然地又动了一下脚趾,忽然,她跳起来,“你说,龚晨过去有女朋友?不是俞雯?”
李晓阳知道她在想什么,那本日记,他也看过了。所有提及那个恋人的地方,都用“他”来代替。为了考证这个“他”是不是龚晨,他花了不少功夫,还看了双方的档案。所以,这一刻,他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对许萍说:“不要想入非非了,龚晨不是日记里的那个‘他’。第一,龚晨是北方人,俞雯是南方人,出生地和以后上学读书的地方都不在一起。他们确实是到了这个学校才认识的。第二,俞雯比龚晨整整大六岁,差别是很大的,不可能在那时候相恋。第三,现在更明确了,龚晨的女朋友叫陈波儿,倒是大学时代同学,他们感情很深……”
“女朋友……陈波儿?”不知为什么,许萍有些模糊,把日记那档子事也忘了,只是很奇怪地问:“怎么也叫陈波儿?”
“什么也叫陈波儿?”李晓阳不解,“难道,你又有新名堂要查了?”
“不不,”许萍忙道,“你说,你说的这个陈波儿是为什么关进去的?”
“七七年,因聚众闹事、泄露国家机密关进去的,现在……”
李晓阳一语未了,许萍两眼放光,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再说一遍——这个名字。”
“陈——波——儿”李晓阳一字一字地重复,“这个名字有点怪,像美国童星……”
“啊,不不!”许萍喊叫着打断他,“这个名字很美,美极了!陈波儿……她谁也不像,她无与伦比。噢,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崇拜她!”
“你认识她?”李晓阳惊讶极了。
许萍犹豫了一下:“也可以这么说吧,因为实际上,我已经在心里认识她很久了。”
她双手环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这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到北京去看我姑姑。那时候北京有一条街,专让人贴大字报,我经常去那儿看。有一天,看到了一篇题名《中国向何处去》的文章,洋洋上万言,情理并茂,写得棒极了。虽然说,文中的许多观点,在今天已被人们接受并且正在实践了。可在当时,确实好比一股充满臭氧的冷空气,令人清新凛冽得直打哆嗦。我一心想认识这篇文章的作者,我天天去那儿,后来终于见到了,只是没想到,竟是那样美丽的一个女孩子。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你心中的白马王子吧!”
许萍宽容地笑一笑:“我确实以为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她的崇敬和爱。要不是警察来驱赶,我也许还能过去跟她讲几句话呢!”
“这么说,你不认识她。”李晓阳叹息般地松了口气。
“不,我认识。”许萍毫不含糊地纠正,“她的形象已刻在我的心中,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好了,认识也罢,不认识也罢,关于她的问题你以后不要多嘴。”李晓阳警告。
可许萍好像没听见一样,直望着他问:“现在龚晨在哪里?我要找他谈谈。”
“算了算了,”李晓阳忙劝阻,“现在这个案子已经跟你的日记没关系了,何必多此一举呢。再说涉及到政治,上头抓得很紧,连龚晨参加的那个朦胧诗社也被怀疑是裴多菲俱乐部,都在追查了。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要往里插。”
“哈哈哈!”许萍大笑,“真正的裴多菲俱乐部都平反了,你们还要在这里再制造一个!”
李晓阳不由得也笑了,却是无可奈何的苦笑:“我有什么办法!我既不是冯队长,又不是李局长!”
“可你是李晓阳!”许萍正色道,“不管怎么说,我要找龚晨谈谈。为了陈波儿,我也要找他,也许我能帮助他,拯救他。”
“晚啦!”李晓阳摇摇头,“龚晨现在关在特殊单牢里,任何人不许跟他接触。”
“这是为什么?”许萍倒吸了一口气,“你们这不又是在逼他发疯走绝路吗?”
“哈哈,他死不了了。单牢里四壁和地板都是橡皮的,连他的裤带也取走了。”李晓阳说。
“你们侵犯人权!”
“可要是他想不开上吊抹脖子一命呜呼了,人权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许萍瞪着李晓阳,咬了一下嘴唇:“明天的嘉奖会,我不参加。”
“那奖状……我代你领?”
“你代我撕了它!“
(9)理想是什么
出乎李晓阳的意料,许萍在第二日规规矩矩出席了授奖大会,又高高兴兴地领取了奖状——不但没有撕,还宝贝似地捧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端庄和郑重。
会后,乘老局长握手接见的工夫,她竟又撒着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公安局的人都是胆小鬼,窝囊废!”
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可老局长却没生气,还笑呵呵地指着她的鼻子说:“小丫头,嘴巴像刀子一样。”
许萍歪着脑袋,满头秀发簌簌跳动,一派天真烂漫:“听说,那个龚晨一句话也不肯说?”
“哦,反动分子嘛,总是顽固的。”局长点点头。
“我有办法叫他开口。”
“你?”
“真的,不骗你。”
“哈哈哈,”老局长开怀大笑,“那你可就要又立一功了。”
“老局长,你不会不让我立这一功吧?”许萍俏皮的眨巴着眼睛,不知藏着什么鬼心思。
“不让你立功?哪能呢?”老局长仍然笑声不绝。
“这么说,老局长,你同意了?”
“同意,哦,同意什么呀?”
“同意我参加这个案子的侦破小组啊!”许萍嘴一噘,头发一甩,“要不,我怎么立功呀!我又不是你们公安局的人,名不正言不顺嘛。”
老局长先愣了一下,随即又笑着点起头来:“噢,噢,好好。小李,小李子呀,我把这个丫头交给你啦!”
众人哄笑起来。唯有冯振刚板着脸,一声不吭。偏偏老局长又点他的名:“老冯,冯振刚,从今天起,你就多带一个兵吧!”
在冯振刚看来,这简直是乱弹琴。难怪如今上面把退休年龄定得这么死,真是人一老,什么糊涂事都能做出来。不过,眼前他还不敢违抗。毕竟,局长还在其位,而且,听说局长在最后的政治生涯中正为自己挑选接班人呢!
就这样,许萍变成了侦破小组的一个成员,连李晓阳也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时,她已经堂而皇之地跑到关龚晨的橡皮房子里去了。
“我这是心理门诊,”许萍说,“不能有任何人干扰,我要单独跟他谈。”
谁能阻拦她呢?老局长特许的。
然而龚晨并不理睬她。
虽然,他认出了眼前的姑娘,正是那天救了他性命的“波儿”,可他并不感激。非但不感激,甚至还有点仇恨——他恨她也恨自己,竟然一时糊涂,看见一个漂亮的脸蛋就当做波儿,昏头昏脑地跟着下来了。若不是这样,当时一死了之,又是何等痛快!可现在,想死也死不成了。这间该死的房子里,连根上吊的绳子都找不到。拿脑袋撞墙吧,墙又是软的。他不吃不喝绝食,可这又有什么用?人家过一天就把他捉住了打葡萄糖盐水,横竖是死不掉。
许萍耐心极好,弯下腰,连连轻声地呼唤他。可他一如既往地闭着眼,脑袋侧向一边,看样子,哪怕许萍喊破嗓子他也不会应一声。
许萍略一沉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龚晨,陈波儿她没死。”
如触电一般,龚晨那毫无生气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脸,慢慢掀开眼皮,警惕的、充满狐疑的目光射向许萍。
许萍莞尔一笑:“我说的是真的。我并不是公安局的人,我来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消息——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消息。”
他慢慢支撑着坐起来,同时睁大眼睛,迷茫地、痛苦地瞪着许萍,似乎在考虑这话的真实性。
突然,他嘴一歪,发出了一阵阴冷的笑声:“你不是他们的人,他们能让你进来?算了,别演戏了。你们不是怀疑我杀了俞雯吗?不是搜了我的房间吗?你们从来不抓真正的凶手,只会拿好人开刀。我看透了……你们枪毙我好了,我不想活了……”
笑着笑着,声音渐渐轻下去,慢慢伸出两只手掌捂住了脸。许萍看见,汹涌的泪水从指缝里流出,笑声变成了低微的哽咽:“波儿,我可怜的波儿,你上当了,受骗了。你看看这个世界,只有邪恶、金钱和权力,哪还有良知和理性……我们是自作多情啊!现在,谁需要你?谁也不需要了……”
许萍咬了咬嘴唇,上去掰开他的手,把一张剪报放在他的手上:“你看看这个,你太悲观了。”
声音很轻很轻,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可是透过朦胧的泪水,那一行行黑色的铅字,如惊雷闪电,轰然展现。
这是一封公开信,中国著名的三十二位知识分子上书要求释放政治犯的公开信。
“据我所知,陈波儿就是这些政治犯中的一名。”许萍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龚晨说不出话,拿着报纸的手在发抖,热泪一滴滴掉在黑色的铅字上。
“那么多杰出的作家、艺术家、科学家,他们蜚声海内外,有的已经到了耄耋之年,却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为关在牢里的年轻人奔走呼吁。面对这一切,龚晨你在想什么?你在干什么?你不觉得惭愧吗?”
“如果有一天,陈波儿从牢里出来了,她问,我爱过的那个人,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你该怎么回答?难道你就像耗子一样躲在九泉之下,向她发出胆怯的吱吱声!”
“求求你,不要说了。”龚晨一下子仆倒在许萍跟前。
“不,我要说。”许萍毫不留情,“死是容易的,当然,从烟囱上跳下来,是需要那么点胆气的,这我挺佩服;可骨子里,你还是个懦夫,胆小鬼。当陈波儿为着理想在艰难奋斗的时候,你却逍逍遥遥地选择了一条死路……”
“你说什么?理想?哈哈,理想……”龚晨盯着许萍,突然以他惯有的姿态冷笑起来,“理想是什么,政治家手中的一件玩具——不不,连玩具也不是,如果是玩具,那我们一旦发现这一点,便可以毫不吝啬地扔掉。而如今我们却扔不掉,它如梦魇似地压着你,其实是你自己制造出来愚弄自己的一个幻影。波儿多可怜,太可怜了,为了一个幻影,却付出了一切……”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却激动起来:“不,不是这样的,你说得不对……”
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意味,一种急切想否定的软弱。
他向她瞥了一眼:“我说得不对吗?还有更不对的呢!理想是什么?是一团雾。雾,呼求太阳;可是太阳出来了,雾却消散了,它是被太阳驱散的,被她自己所呼求的太阳驱散的。这就是波儿,波儿的宿命,波儿的悲剧。”
“可是,只要地面还有一丝湿润的水气,雾仍然会升起。”许萍说。
“难道你不是这个星球上的人?难道你看见过永不消散的雾?”龚晨瞪着许萍,“唉,算了,不说也罢。反正,每个人都在为着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而奔忙,谁需要理想?于是我们,我和波儿就成了十足的白痴、傻瓜……”
“如果你这样想,如果你那么清高,那么孤芳自赏——那么,也只好自杀了。”许萍不由得叹了口气。
“下次再死,我就像耗子一样死在洞里,决不再去爬烟囱了。”龚晨认真地说,“免得又给人白白作一次杂技表演。”
“龚晨!”她失声叫起来,感到泪水噎住了嗓子。“如果……有人想改变这一切呢?”她往前凑了凑,固执地说。
“改变?”讥讽的笑意牵动着龚晨的嘴角,“那天那么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像企鹅一样挺着胸脯,仰着脖子,津津有味地看烟囱上的表演——改变?谁能改变他们?靠什么力量能改变?”
“理想的力量!”许萍深深地吸了口气。
“哈哈哈,又是理想!”龚晨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龚晨!”许萍轻轻地叫了一声,严肃地、诚恳地盯住了那张笑得痉挛的脸,“人是自私的动物,这是人性里丑陋的部分,也是我国几千年来封建传统文化使然。我们应该医治它,改变它,这种医治改变的愿望,正是一种理想。”
笑声渐止,龚晨垂下了脑袋。
“你刚才的比喻很形象,很生动,企鹅——”许萍倒微微笑起来,“不过,你总不能说,我也是企鹅,还有,在这封公开信上签名的三十多人都是企鹅吧?”
“这……”龚晨嗫嚅着,似乎不知说什么好。
许萍望着他,口气变得越发真诚恳切:“龚晨,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需要理想。陈波儿是谁?那些签名的人素不相识。他们呼吁的是时代的良知,中国的希望——波儿的奋斗是值得的。至于你跟俞雯的案子,我不清楚,我也不是专门来审问你的,但是只要你对生活有信心,对人生有希望,那么相信一切都是可以搞清楚的。而且——即使死,你也没必要背上一个杀人犯的罪名。”
“你是谁?”龚晨终于抬起了那张苍白的脸。
“我是谁无关紧要,”许萍微微摇晃了一下脑袋,“但是你要明白,世界上呼求过理想,而且正在为理想而奋斗的不只是你。”
“谢谢。谢谢。”龚晨喃喃的说,“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我都要谢谢——谢谢你对我说了这番话。我也有些话要对你说,我要为……俞雯伸冤。我知道是谁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