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色的姐姐梅 (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48:15

(4)浓艳的夕照

恐怕只有在郊县的学校,才有这样的条件——龚晨一个人,占了将近十平方米的一间小屋。室内不是李晓阳想像中那般凌乱,相反整洁得出奇,靠墙的竹架上摆满了书,各种诗集、小说和哲学著作,分门别类,排列得整整齐齐。从歌德到狄金森,从弗洛姆到尼采、叔本华,凡是李晓阳和女朋友许萍常常挂在嘴上的那些名人,这儿无一遗漏。正对单人床的墙上挂着一幅草书:“眼界开时无物碍,心源开处有波清。”

然而,这间屋子的主人却毫无生气地倒在床上,一双沾满泥浆的皮鞋脚高高翘在床头,长发乱蓬蓬搭在额前,清白的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如灵魂出窍了一般。冯振刚没有进屋,他跟李晓阳耳语一番之后就走开了。李晓阳在屋子中间站了好一会,龚晨才屈尊地放下两只脚,把面孔转过来了一点。李晓阳吃惊地发现,这张脸上,湿漉漉的。

龚晨在哭,可这不是男子汉受伤的哀嚎与发泄,而是女人样的悲痛到绝望时——那种压抑的呜咽。

可他又为什么哭?如果是演戏,岂不欲盖弥彰?如果是真诚的,恰恰又证明了他跟俞雯的关系确实不一般。老校长的推论不无道理。

“我们出去走走吧。”根据冯队长刚才的指示,李晓阳这样提议。

龚晨伸出白皙细长的手指抹了抹眼睛,低着头,顺从地跟着李晓阳走了出去。

一路无语。不为什么,李晓阳也懒于开口,仿佛龚晨女人样的呜咽,使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般的感觉。直到踏上乡间小路,乌青的麦田如波浪般展现在眼前,视野里出现了一片开阔,他才开口:“请谈谈你跟俞雯的关系。”

“我爱她……”轻轻地,如梦呓一般,龚晨眯起一双清秀的眼睛,望着远方,神色迷迷茫茫。突然间,他转过脸来迎上了李晓阳询究的目光,蓦地一惊,接着又说,“可我跟她之间的关系是清白的,并没有……人们所想像的那种不轨行为。”

“你被俞雯的丈夫捉住是怎么回事?”李晓阳出其不意地问。

“这个,这……”龚晨垂下头去,不久前的那一幕又浮上脑海。

正是油菜花怒放的时节,推开窗子,片片柳絮在芬芳的暖风中翩然翻飞,感叹着春光的烂漫,他灵感突发,悄悄写了一首诗,乘人不注意时压在俞雯办公室的台板下了。俞雯读罢诗显得很激动,直到下班了还在办公室磨磨蹭蹭,眼角似乎还留有泪痕。他心一动,走过去说要送她回家。她点了点头。

出了校门,两人便沿着河边小路,往前走去。这是龚晨每日散步的必经之路,并不通向俞雯的住宅,奇怪的是,两个人都没有发现这一错误。

太阳将落未落,河里布满血一样浓艳的夕照,河边的老柳树丝丝缕缕,如着了火地燃烧着。俞雯却脸色苍白,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你那首诗,真的是送给我的?”

“当然啦!”他快活起来,“雯姐,只有你——只有你配得上……我的诗。”

俞雯被他这副样子逗得有些乐了,“噗嗤”一笑道:“说清楚些,是你,还是你的诗?”

龚晨笑而不答,心里美滋滋的。不知不觉中,俞雯已挽住了他的胳膊。大片金黄的菜花从脚下铺展开去,同样金色的蜜蜂在身边飞舞。他的心跳加快了,他想抽出胳膊,却不能够。俞雯的身子靠得越发紧了,她那丰满而有弹性的乳房摩擦着他瘦瘦的手臂。他有些惶惑,有些迷乱。放眼望去,夕照下的菜花呈现出辉煌的光焰,如通向幻境的地毡。他喃喃地:“雯姐……”

“我觉得,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

“我也是……可有点像做梦。”

“不是梦,从这里,可以走到古堡;再过去,是大海。”

“我们去看海?”

她摇摇头,柔韧的身子宛若长青藤一样缠绵地绕住了他。他一惊,站住了。俞雯微闭双目,向他仰起了脸。他低下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前额,然后,小声但是很坚决地说:“雯姐,时候不早了,我们往回走吧!”

一路默默无语,眼看暮色罩住了四周的田野,他的心里也无比沉重起来。他真心希望她幸福。可是现在,他竟无法给她一丝的帮助和慰藉,他无法为她驱散心头失望的阴影。一急,竟憋出了一句傻话:“雯姐,你跟白一帆离婚算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叹口气:“唉,生活可没这么简单啊!有时——真想一死了之。”

在四周相继亮起的灯火中,俞雯的家就在眼前了。一时间,他的心又急又痛,不由得脱口而出:“雯姐,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你要是死了,我……我也不活了。”

她却没有再看他一眼,低下头,走进屋子,门“砰”地关上了。他突然感到自己很自私,很卑劣。他在诗中赞美她、渴慕她;当她真诚地向他奉献自己时,他却叶公好龙似地躲开了。也许他不得不这么做,可是他伤害了她。无论如何,他应该再对她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可以,至少得让她高兴起来,不要去想死……

他这么想着,却鼓不起勇气敲门进去,欲走开,又放不下心,而且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她正伏在床上抽泣。于是他绕到屋子后面,在一排冬青树跟前徘徊了一会,几次伸着脖子朝里望,无奈隔着树影,又加上他是个近视眼,影影绰绰的什么也看不清。不知怎么,他鬼使神差地钻出树丛,趴到窗台上朝里窥视起来。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楚屋子内的陈设,白一帆如同从天而降,把他从背后一把揪了出来。现在,面对咄咄逼人的李晓阳,他自然不会将这一切全盘托出。他隐去了前半部分,只是扼要地讲了俞雯因为情绪不好,他不放心而趴在窗台上看的事。

“白一帆可不是这么认为的。”李晓阳犀利的目光直刺龚晨,“他说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当然更不是唯一的一次。”

“是的,是这样。”龚晨供认不讳。

“那么,这是为了什么?你如何解释你的每一次行动?”

“很简单,我是为了保护俞雯。”回答竟是如此理直气壮。

“保护?”李晓阳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难道白一帆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

“他?”龚晨的嘴角轻蔑地向一边撇去,似乎想说什么,突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手表,“对不起,下面我有课,我该回去了 。”

(5)分歧乍起

心里牵挂着这桩尚无头绪的案子,李晓阳取消了早晨上班前跟女朋友许萍的约会,匆匆又来到现场。他觉得昨天的勘测有所忽略,那就是没发现使被害者致死的子弹头。从子弹头便可确定枪的型号,以及什么样的人可以佩带此枪,这么重要的证据,怎么可以疏漏过去呢?

李晓阳匆匆朝麦田走去,太阳还没有升起,清晨的迷雾中,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在前面麦田边的小道上匆匆走来。那不是龚晨而是冯队长。冯队长已经先他而来了。海一样广阔无边的雾中,浮出一个灰暗而高大的身影,看起来,有一种悲沧的意味。李晓阳望着,心里生出一种深深的感动。他想到刚才在电话里,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女朋友把例行的约会改期。女朋友一再声称,她讨厌不守信用的人,讨厌只会工作不会休息的人,讨厌毫无生活情趣的人……她的讨厌,滚滚涌来,掷地有声,而他与她并不曾经结婚。冯队长可是结了婚的人。他一年365天,听见风便是雨,铃声一响拔腿就走,有时为了案子,在外餐风露宿,日夜奔波,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热忱和牺牲啊!

“冯队长,找到了吗?”李晓阳站在田埂上跟冯振刚打招呼,从那湿漉漉的裤脚管来看,他相信自己握着电话筒躺在被窝里跟女朋友纠缠时,他的上司就已经来到这里了。

也许是太专注了,这意外的招呼声使冯振刚微微一惊,他抬起头来,看见站在面前的年轻助手,赞许似的点点头。

“找到了?”李晓阳又惊又喜。

“什么?你说什么?”冯振刚向他投来奇怪而迷茫的一瞥。

“哦,子弹头,我说的是子弹头。”李晓阳这才发觉自己问得多么没头没脑。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根据工作中养成的默契,他问得再突兀,队长也该报以会心的微笑的啊。

冯振刚摇摇头,将双臂环绕在胸前,沿着田埂上的小路,缓缓走动:“小李,我想我们应该去一次北京。”

“为什么?”李晓阳大惑不解。

“当然是为了调查案子嘛,”冯振刚回答,“龚晨在分配到这个学校之前,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啊。”

“这怎么啦?跟杀人有什么关系?”李晓阳还是不解。

“龚晨有重大嫌疑,”冯振刚说,“而且根据了解,这个人的政治背景很复杂,所以有必要将他的历史调查清楚。”

“有这个必要吗?”李晓阳不以为然。

助手轻蔑的语气显然使冯振刚的自尊受到了损害,他板着脸,硬梆梆地说:“这是局领导的决定,有意见今后总结时再提。”

而这种傲慢的态度,反过来又激怒了李晓阳,他毫不买账地说:“不,我现在就提,我以为不仅去北京调查毫无必要,连昨天的搜查也是欠妥的。”

原来昨天李晓阳按冯队长的指示将龚晨引出屋子之后,冯队长就仔细搜查了他的房间。可是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龚晨突然闯回去了,结果,正好撞见了冯振刚。换了别人大概也不敢怎么样,偏偏龚晨讲究多,认为这侵犯了他的人权,大光其火。从此他好像变成了哑巴,无论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一语不发,只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眼睛瞪着你。

然而搜查却一无所获。

所以李晓阳认为,这次行动是失策的,至少也是得不偿失,仿佛一开始就走上了歧路,现在,应该调整方向才对。可冯振刚偏偏越走越远,还要上北京,简直莫名其妙!

“我以为龚晨不会杀人,”李晓阳断然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因为他没有作案的动机。再说,他哪来的枪?”

听了助手的话,冯振刚浓眉微蹙,嘴角浮现出一丝辛辣的微笑。这个表情使他平板的脸显得生动而帅气,看起来好像外国片子里扮演侦探的大明星似的。李晓阳一直很奇怪,这个土生土长、传统得近乎古板的队长怎么会有如此洋味十足的微笑,而他则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凭龚晨和俞雯的那种暧昧关系,难道不可疑?”那种微笑始终滞留在冯振刚的嘴角,“至于枪嘛,文化大革命中,军用仓库都抢空了,一个带红袖章的革命小将,弄一支枪来玩玩并不困难,况且龚晨的过去并不清白,所以我们应该调查清楚。”

李晓阳感到自己正被这种微笑的威力所征服,可是,嘴里却说出了相反的话:“我请假。”

“为什么?”微笑消失了,冯振刚的声音里显出愠怒。

“我要结婚!”话一出口,竟变得像真的一样,“我跟许萍商量好了,就在最近几天我们要去登记。”

“这也算理由?”冯振刚咕噜了一声,探究地盯着这张年轻的脸。他根本不信助手的话。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两人早就住在一起了,只差一张花纸头罢了。不过,他没有揭穿,现在的年轻人,有什么可说呢!

冯振刚没有再勉强李晓阳,而是宽容地点点头,允许了他的请假:“不过,我要奉告你,一切结论应该产生于调查的结果而不是在它的开始。”

“很对,”李晓阳的犟劲也上来了,“所以我们应该在这里追寻下去,龚晨说俞雯不幸福,她为什么不幸福?仅仅是感情不和吗?他的丈夫是不是有外遇,她自己又钟情于谁?她要龚晨接受她的教训,而那又是一个怎样的教训……这一切难道我们就不要去调查了?”

然而冯振刚买了当晚去北京的特快票,说走就走了。

队长走后,李晓阳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浅薄,而队长不屑于跟自己争辩吧。可无论如何,他倒是情愿吵一架的,吵一架能吵出个是非曲直,总比这么蒙在鼓里好。案子本身已够扑朔迷离了,难道自己内部的人际关系,还要抹上一层令人讨厌的阴影?哎,他实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分歧来得真是莫名其妙;而本来,似乎是不该有什么分歧的。

(6)心理门诊

李晓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时时都在担心许萍会突然离去。他自己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虽说刚从警校毕业不久,可人人都预测他前途无量,许多女孩子的眼睛都盯着他,而许萍更是见面不久就向他主动进攻,似乎该担心的应该是许萍而不是他李晓阳。

在镇上许多人的眼里,许萍是一个谜。她的出生是个谜,她的来历是个谜,她办的那个什么“心理咨询门诊部”也是一个谜。

他第一次见到许萍是在一个月光朦胧的夜晚。绿莹莹的草坪上,摇摇曳曳的树影下,一位少女推着轮椅朝前走去。他一下子愣住了。风吹来广玉兰的幽香,也吹动少女那薄如蝉翼的裙衫。轮椅上老人的残喘如陈旧的破风箱,而少女的身姿轻盈得如一颗透明的气泡。他被这鲜明奇特的对比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许久不能挪动脚步,眼睁睁望着少女和轮椅远去。他突然感到那远去的苗条而模糊的背影,便是他前生的梦想,今生的愿望。

轮椅上的老人,他是认识的。这个衰弱的、行将就木的老头儿,在经过二十多年如乞丐般的隐居生活之后,有一天忽然得到数万元的补发工资和三居室的住宅。老头儿再次出现在街上时,身着笔挺的黑条纹西装,脖子上系着玫瑰红领带,身上洒遍了香水,斯迪克优雅地挂在手腕,光彩夺目如西下的夕阳。从此女人们蜂拥而至:娇艳苗条的姑娘、美貌丰腴的少妇、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洪水般席卷了三居室里的一切,最后只剩下一张床孤舟般漂浮在一片寂静上。老人发了疯,从二楼往下跳,摔断了双腿,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奄奄一息,如伟大的鲁滨逊一样孤立无援。许萍在这时从天而降,照拂了老人临终前的一切,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个小镇。

听说许萍是这个老头儿的侄女,听说她有很好的家庭和很好的工作——是一所大医院的医生呢!可她抛弃了这一切,来到这个小镇;在跟许萍交往的最初日子里,李晓阳希图以自己的诚实和坦白来获取她的好感,却不知那时充溢她的性格和思想的,竟是一种叛逆:对父母亲的叛逆,对学校生活的叛逆,对职业的叛逆和对未婚丈夫的叛逆……这一连串的叛逆,如同闪烁的光环照着她的生活之路;然而恰恰又是李晓阳的忠诚使得他们的情感之线连结了起来。

“许萍,许萍!”李晓阳推开许萍的房间时,脑子里情不自禁地又浮现起那个月光下的梦想;他把这个梦想加在许萍身上,使她显出超凡脱俗的美。

许萍的卧室里没有床,也没有凳子,一方绿如水草的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四壁挂有一人多高的镜子,几样健身器材放在地毯中央。许萍靠墙坐在一张充气床垫上,捧着一本什么书在读。她读得那么专心,以致根本没听见李晓阳进来。

李晓阳又喊了一声,她只才抬起头,一双黑呜呜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李晓阳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目光闪烁,如刚流逝的一个凄清的梦。李晓阳上前夺她手里的书:“什么东西惹得你伤心,拿来我看看。”

许萍“啪”地在他伸出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他明白这是不同意他看的信号,立刻笑着,用近乎讨好的口气说:“今天队长要我去北京出差,我可没同意。”

她依然不吭声,低头把那本书装进牛皮纸袋,然后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

她朝镜子里望了望,开始脱衣服,先是套头的T恤,然后是宽松式长裤。她脱衣的动作严肃而庄重,决无炫耀和挑逗之嫌。他像被缴了枪的俘虏一样在旁边看着,欲进不敢,欲退不能;他眼睁睁看着她穿着三点式的泳装在绿地毯上弯腰、劈叉、踢腿、跳跃……眼花缭乱地练起健美操来。在渐渐昏暗的暮色中,她的肌肤闪出珍珠样的光泽。有好几次,他看见她从镜子里向他飞来,忽而又向镜中飞去。四壁的镜子都映着她的形象,使她充满了整个空间。他却抓不住她。

终于她练完了,汗涔涔地牵着他的手到镜子跟前。他这才松了口气,明白她并非故意冷落他,而只是,只是心里有不痛快要发泄罢了。

她从镜子里望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把警服脱掉!”

他犹豫了一下,也从镜子里望她。他看见她那经过锻炼的身体挺拔而柔韧,流畅的线

条妙不可言,紫罗兰色的比基尼并未遮掩而只是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那女性最神秘最妩媚的魅力——美是那么坦率那么明白无误。他突然对自己的一身戎装感到歉意。那猩红的领章,那草绿色的制服,被亮闪闪的镜面反射出来,似乎对旁边这个毫无戒备的、半裸的胴体有一种凶巴巴的暴虐意味。

他动手脱掉警服,俯身去吻她,可她推开了他。

“是你叫我脱的嘛。”他的口气近乎撒娇。他比她小三岁。

“谁让你不换便服来?”她依然气鼓鼓地说,“我讨厌你的警服。”

“啊,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忙,现在还带着步话机呢……”他欲解释,却被她一个手势制止住了。她撇下他,顾自披上一件毛巾浴衣,靠着墙壁坐下去,两腿伸得直直地。

“从前,当我还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她沉思地眯起眼睛,像在给一个孩子讲故事,“有一天,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带了一个女孩子来,说是要检查处女膜。那女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脸像纸一样白,两只眼睛里露出惊惧的光;瘦小的身躯蜷得紧紧的,好像一头待宰的小羔羊。而无论医生、护士还是带他来的警察,没有一个对她有好脸色,他们像训斥牲口一样训斥她:‘脱,别磨磨蹭蹭的,难道还要我们伺候你!’……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不由得责问那两位警察,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不懂得这是侵犯人权吗?两名警察像打量怪物似地打量了我半天,说这个实习大学生念书念邪了,没见我们在办案子吗?后来我正式分配在医院工作,才晓得这类事多如牛毛。动不动就查处女膜;未婚的女人,有了病也不敢上医院检查,怕看医生的脸色,怕发现处女膜破了。可破了,破了又怎么样?碍着谁了?要你们一个个咬牙切齿如临大敌……”

“好了好了,”李晓阳笑着打断她,“你说的我全都同意,可这跟我的警服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许萍冷冷地尖刻地说,“你们只会维护传统,维护不道德,而真正的杀人凶手——我指的是扼杀人性、灭绝人类灵魂的凶手,你们是视而不见的。”

李晓阳知道许萍又要高谈阔论了,干脆不再吭声,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但是许萍并没有说下去,只是细细地叹了口气:“还记得我叔叔吗?”

李晓阳当然记得,在他发疯前的日子,老头还猥亵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顾及到他的级别和身份,悄悄在内部处理了。

“我知道,县城所有的人——包括你们公安局,都把他当做了一个老流氓,老花痴,老不正经……”她幽幽地说,“可事实上,他只是一个病人,一个病了一辈子的可怜人。他在一九三八年前背叛了富裕的家庭参加革命,从此忠诚如枷锁笼罩着他的生命。他经历了延安整风,经历了反右倾、反胡风……每次他都以无比的虔诚向党交心,揭发别人也揭发自己。他连跟文工团的女孩子拉手接吻也要作为‘交心’交出来。可所有这些‘交心’给他带来的是一连串灾难。本来出生不好,灾难的性质也更加沉重:比如含情脉脉地看一眼地主的女儿,在别人最多是立场不稳,受腐蚀拉拢等等,在他则是反动本性的暴露。这一次次的灾难使他的内心颤栗不已,简直不知道人是怎么一回事了。到后来,只要一想到异性,就感到犯罪,以致终生未娶。直到风烛残年之际,忽然平反昭雪了,做人的名义还给了他。他像一根燃尽的蜡烛一样,在熄灭之前,突然亮了起来,亮得发邪。他那压抑了一辈子的欲望,此刻一下子膨胀起来;生活欠他太多了,他要加倍讨还,于是便演出了那一幕幕荒唐剧。他到死也没明白,自己活一世为了什么,到死也是一个扭曲了灵魂的怪物。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怪物?谁该对着一切负责?现在,谁又能来拯救这些灵魂?难道是你们——公安局?”

李晓阳连连后退:“啊,不不,我们甘拜下风。”

许萍洋洋得意:“我们——我们办的‘心理门诊’就是为了拯救人们的灵魂,医治人们的精神创伤,把人的真实自我还给人自己。”

说着,她拿过那只牛皮纸袋,从里面抽出了一个本子。原来刚才装进去的不是一本书而是这个桔红色塑料封面、左上角印着两朵烫金小花的日记本。李晓阳的心一动,觉得这个日记本在哪里见到过。

“这本日记是我们心理门诊部昨天收到的。”许萍抚着本子说,“你务必要帮我查到它的主人——越快越好。”

李晓阳“赫赫”地笑了:“这么说,你拯救人类灵魂,还是离不开我们公安局喽!”

“去去!许萍伸手又拍了他一把掌,“这不但跟你们公安局毫无关系,而且你要发誓绝对保密——这是我们心理门诊部的纪律。”

李晓阳眨眨眼睛:“唔……好!”

“真的要发誓,不是敷衍了事!”许萍十分认真地说。

“我发誓保密,决不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如有违反誓言,马上变成癞蛤蟆。”说完,李晓阳不由得自己笑了起来。

许萍可没笑。她将日记郑重其事地交给了李晓阳,一面解释似地说:“我已经看过两遍了,这日记的主人是个青年妇女,受过高等教育,因为没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合,一怒之下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大学同学,当然,婚后没有幸福。后来,相爱的人又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了,自然,对方也早已有了家庭。于是,她陷在深深的感情泥潭中不能自拔,一方面是爱的渴望和冲动,一方面是伦理、道德的束缚;她找不到出路,唯求一死以解脱……”

“那也不值得去死。”李晓阳有点不以为然。

这漫不经心的口气显然激怒了许萍,他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爱情有时候是疯狂的——逼急了会跳墙的,你懂吗?”

“不懂。”李晓阳故意逗她,“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最近办的案子,这位不知自杀还是被谋杀的女教师倒是挺符合条件的:丈夫是工程师,也是大学同学,不过据说他们生活得还是挺幸福的。”

“嗳,她有情人没有?”许萍来了劲。

李晓阳犹豫了一下:“也许,算有一个吧,人家说他们关系暧昧,他自己也说爱她……”

“那肯定就是啦,笨蛋!”许萍叫起来,“谁?叫什么名字?”

“龚晨!”

“好极了,带我去见他。”

“这怎么行?我们是在办案子。我们也有纪律的。”

许萍正要反驳,李晓阳身上的步话机响了:通知他立刻赶到县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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