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行记 (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46:26

1949年春。

迷茫的田野里,油菜正在结荚,一派萋萋的绿郁中,间或隔着几朵零星的残花,黄黄的,寂寞而憔悴。蚕豆花却开得正盛,田沟里,河岸边,人家的屋前和斜斜的坡地上,到处是这种黑红相间的生气勃勃的小花朵,像童眸一样闪烁,咄咄逼视着这个世界。

阳光懒洋洋地照着这座初具规模的小学。三间平房,不大的操场,篮球架……一切都如长八筒最初的想象。

长八筒在教室里上课。当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下面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他生气地回过头,正要开口训斥,突然,那只捏着粉笔的手在空中僵住了。窗外,在操场的那一边,一队头戴着青天白日帽徽、全副武装的大兵正向学校包抄过来。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长八筒敏捷地一个转身,弓着背几步奔到教室后面,如老鹰扑食般地伸手拉起排末的两个学生,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急急地喊道:“封文彬、赵志元、王福光……快快,都跟我来,从后面走,从银杏树那里绕出去……啊,啊,不行那里也有兵守住了,跑不脱了,算了算了,先到我宿舍,躲一躲再说——床底下,蚊帐里,快快!”

被长八筒叫到的都是些年龄较大的学生,十六、七岁的少年,机敏灵活,转眼之间都藏好了。

长八筒安置停当又回到教室,荷枪实弹的兵们已冲进了学校。

“统统出来,到操场上集合!”

小鸡雏似的一群孩子,在长八筒带领下,瑟缩着来到操场。那些当兵的一个个看过来,只见这些学生有拖鼻涕的,有穿开裆裤的,有梳着朝天小辫子的,还有脖子上挂着银圈圈的,几乎没有几个高过大人的腰际。兵们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个个骂骂咧咧:“他娘的,这些奶头上刚拔下来的娃,能打仗吗?能修碉堡吗?”有个排长模样的头儿对着长八筒吆喝:“老东西,把年纪大的学生都藏到哪里去了?快快交出来!”

“老总,学生仔都在这里呀!”长八筒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不老实!”排长恼了,“告诉你,前方吃紧,要修碉堡,你违抗军令,当心你的骷髅头!”

“是是……”长八筒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打躬作揖,腰弯得像虾米一样,身子却不动弹。

“搜!”小头目一声令下,兵们闯进了三间教室,可里面空荡荡的哪有人影?至于这长八筒的所谓“宿舍”,不过是间小小的茅草房,瑟缩在校舍后面。不注意时,别人想象不到它也会是学校的“领地”。因为一无所获,兵们围住了长八筒。那小排长把枪栓弄得哗哗响,气势汹汹地对准了他:“你个老不死的,再不把学生交出来老子毙了你!”

“老总,你毙了我也没有用,这里是小学校,实在只有些孩子呀!”长八筒居然不慌不忙地说,“当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实在你们要人,那么我跟你们去好了。”

“你去?”兵们发出了一阵狂笑。那排长仿佛来了兴致,喝令道:“喂,老家伙,你走几步我看看,抬起头,向前看齐——一、一、一二一!”

长八筒愣了一下,随即咬咬牙,竟真的一瘸一拐笨拙地迈开了步子,一,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显然是当年烧伤的屁股未及时治疗,如今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站住!”排长一声喝令,讥讽地大笑:“哈哈,一只跷脚老猢狲!你狗卵当啥磨脐用?”

一言既出,兵们又是一阵怪笑。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一个个仰起脸,既害怕又好奇地看着他们的老师。长八筒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颤抖,可到底忍住了没说话。无奈兵们仍不罢休,那小头目在操场上踱了个来回,说:“今天要是不把人交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这学校!”

长八筒一听这话,什么也顾不得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总行行好,这学校可是我千辛万苦造起来的,千万千万高抬贵手。”

“我向你行好,谁向我行好?”小排长对这一套毫不动心,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全排注意,准备点火!”

长八筒急了:“孩子们来呀,都跪下,向老总求情啊!”

被吓傻了的孩子们纷纷跪下,一片稚嫩的哭喊声震天响:“老总,求求你们,不要烧掉我们的学校!”“老总不要烧掉操场上的篮球架,我们还没玩过!”“老总,不要烧掉我们的桌子呀,那上面有我刻的一只鸟!”“还有南面的小桃树,是老师带我们刚刚栽下去的呀!”

长八筒双手伏地,其言更悲戚:“各位老总,我是不信神的,我一辈子没给人下过跪,当年强盗烧我屁股也没跪下过。如今我给你们跪下了,我的学生也跪下了,求求你们……”

“人呢,你只要把人交出来嘛!”那排长的脚在长八筒手上踢着,口气似乎软了一些。可没一丝通融的余地。

“赵雪晨——”

突然,长八筒从喉咙里迸出了一声音喊叫。音量不算很高,可是声嘶力竭,那沙哑的颤音里仿佛带着血。周围的人一下子都愣了,学生们停止了哭喊,兵们也忘记了点火,连那个极凶狠的排长也瞪直了眼睛。大家不晓得这个伏在地上的老家伙在发什么癫。

“赵雪晨——”长八筒继续又喊,随着喊叫声远远地从银杏树后面跑出来一个少年,高高的个子,一张白嫩的娃娃脸,眉目额头酷似长八筒。那少年慌慌张张地跑到长八筒身边,刚叫了一声“爹爹!”兵们顿时明白过来了,排长一声令下,早有人上前,七手八脚把少年捆了个结实。

那少年“哇”地哭出声来:“爹爹,爹爹,我不去,我不去呀!”

他一边哭一边挣扎,用力倒在地上不肯走;那些兵们就用绳子来拖,好像拖一只不肯进屠宰场的小羊。他们把他拖出学校的操场,又拖上了官路。过了很久,从一片绿萋萋的麦地深处,还传来“爹爹,爹爹——”的哭喊声。

长八筒像傻了一样,久久地伏在地上不起来,间或发出一、二声呜咽:“雪晨,雪晨,我的好孩子,爹爹对不起你呀!”

“怜子之心人皆有之,尔能如古人之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实非易事,此当为大善事。”冥王看毕,拈须沉吟,竟发出这一番感慨。

“可是陛下,我……我还有罪。”长八筒见前面的罪名都不能成立,心里茫然不知所措,赶紧道出最后的罪行。

冥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此乃阴间,不问朝代,只分善恶,汝既自认有罪,且看……”

卷宗再次展开时,长八筒肌肉锐减,两鬓斑白,精神却十分矍铄,高高地站在讲台上,竭力挺起弯驮的背,一字一句地说:“同学们,现在新社会了,从今天起,你们不要叫我‘先生’了,要叫‘老师’,懂吗?‘老师’!”

由于本地话和豁牙漏风的原因,那“老师”听起来便像“老鼠”。学生们便在下面窃窃私语:“嘻嘻,老鼠,先生变成了老鼠?”

长八筒轻轻地拍了一下讲台:“安静,安静!叫先生,是封建,懂吗?凡是封建的东西,我们都要打倒!”

春光明媚,野花喷香吐艳。两个小学生一蹦一跳地在田间小路上跑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长八筒”教的歌子,唱得惟妙惟肖,连那不准确的调,漏风的音,统统地唱出来了。

忽然,这两个孩子一抬头,看见了从前面路上踽踽而来的长八筒,连忙稳住脚步,待到了长八筒跟前,便一齐弯下腰,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先生好!”

“什么?你们说什么?”长八筒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两个小学生幡然醒悟,忙改口:“老鼠好——”

“唔,好,好,你们好!”长八筒笑眯眯地,伸出手在两个孩子的头顶上各摸了一下。

长八筒领着孩子们来到一片青幽幽的棉田里,一声令下,孩子们便冲上前,专拣那田沟里嫩绿的豆苗拔。一妇女披头散发的跑过来:“阿毛——你们这些小棺材,作死呀?”

被称作阿毛的那个孩子挺起胸,理直气壮地答道:“妈妈,张老师说,政府号召,棉花田里不许种黄豆;这是小农经济、封建思想。你不响应号召,死落后!今天我们就是要把小农经济统统拔光!”

“作孽啊,作孽啊!”那妇女又是痛又是恨,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地望着自己辛辛苦苦劳动的成果顷刻间化为乌有。

许是冥王觉得无聊,看到此竟打起了瞌睡,半闭着眼,头一点一点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可是突然间,一声怒吼传来,把他的瞌睡全赶跑了:“打倒吸血鬼王善人!”

在西风小学的操场上,密密地排着许多凳子,座无虚席。高高的课桌搭起的台上,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五花大绑地被押了上去。

“王善人……”冥王咕噜了一声,“此人何其熟也。”

长八筒垂手而立不敢吭声。眼前的卷宗带上,会正开得热烈。押王善人的正是长八筒当年的学生赵子巧。他手握木棍,雄赳赳气昂昂。

这时候,“打倒伪保长”、“镇压反革命”的口号此起彼伏。发言者一个接一个跳上台,连当年“泥”、“义”不分的赵子巧,也作了一番精彩的发言。最后,大会主席宣布:“现在由西风小学校长赵已仁揭发伪保长王善人的罪行。”

画面上的长八筒,脸一下子变得像死灰,木偶似地上了台,抖抖索索掏出一份发言稿,刚念了两句,就卡住了,好像那上面的字不认识,又好像舌头短了一截,可还是硬着头皮念了下去。先是急急巴巴,渐渐也不急巴了,越读越快,快得简直叫人难以捕捉那些文字连起来的意思;读毕下台时,已经是大汗淋漓。

尽管如此,冥王还是听懂了个大概。

“这么说,我倒记起来了”,冥王道:“你们小学的操场,就是这个王善人捐出来的——从前他的宅基地,是吗?”

长八筒只好老老实实地点头:“是,是这样的。”

卷宗带的镜头中,有几个人在打王善人,其中有赵子巧,起先,他的棍子举得不高,落得也不很准。有个戴干部帽的推了他一下:“子巧,这是对你的考验。”

赵子巧立即振作精神,棍子下得狠了。

血渗进了操场的泥土里,红殷殷的肉一块块地掉下来。

长八筒想闭眼,却不敢,装做擦汗,掏出手帕遮在额上,悄悄地掩上了眼睛,可到底不敢久掩,一会儿就又取了下来。

冥王叹道:“悲哉王善人,他前世作孽太多!”

阴间的长八筒终于伏地:“冥王陛下,这是我的罪过。我当初想要他的两亩宅基地做操场,就到国民党的县衙门去求情,讨了一个保长的官来给他当。”

“糊涂东西,彼前世造的孽,与你何干?”冥王不经意地挥挥手,要录事继续往下放。

“同学们,封建迷信害死人。现在党号召我们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我们每个人都要拿出实际行动来,和迷信思想作斗争。像烧香拜佛,人死了以后做道场……等等都是迷信。今天我们到绿杨村去,一家一家地破除迷信,宣传科学。请大家作好准备,即使到了自己家,也不能讲情面。”

长八筒站在排列整齐的一班学生面前,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慷慨激昂地演说。

队伍雄赳赳地出发了。

一座低矮的茅屋,薄薄的门板——一切如好多年前一样,这是长八筒的家。

长八筒弯下腰,推门进去,后面的小学生也跟着鱼贯而入。

突然,所有的孩子都愣住了。

屋子里香烟缭绕,靠墙的一只桌子上,赫然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长八筒的老婆——他们尊敬的师母此刻正跪在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儿子平安无事,早日归来……”

也许是因为太虔诚,或者是有点耳背,她竟没有注意到有人进屋。长八筒气极,一步上前,“啪啪”给了女人两记耳光,接着又飞起一脚,把那尊菩萨踢得粉碎……

“赵已仁!”冥王突然拍案而起,“你何以下此毒手?”

“我……”长八筒吃了一惊,“可她……她是我老婆呀!”他嘟嘟囔囔地为自己辩护,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他并无过错。

“放肆!”冥王喝道,“昔日强盗施暴,兵痞夺子,尔呆若木鸡,不敢相争;而与汝患难与共的结发之妻,倒动辄打骂,是成何心哉?”

“是、是我的罪过。”

他口上这么说,心里倒有些得意,因为冥王终于承认了他的这条罪状,也许再讲下去,会放他去投生牛马的……

此刻的档案带上,长八筒由远而近,由模糊而清晰,最后变成了一个特写镜头:嘴巴张得老大,缺掉门牙的窟窿暴露无遗;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两条枯藤一样的裸露的手臂在半空中捞来捞去,样子像摸鱼,却又一个劲地只是空抓挠。

“此是何为?”冥王咕噜了一句。

录事忙道:“陛下,其为歌唱。”

“歌唱?”冥王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把涌上来的瞌睡强压下去,这才发现,那长八筒的嘴巴并非老张着,而是一张一闭地在动。不过张的时候多,闭的时候少点罢了。而在这张合翕动之中有一种嗡嗡又夹杂着丝丝的——宛如缺了油的纺纱锭子转动的声音,正在发出来:

青年朋友听根由,

一生的幸福自己来求;

不能不自求,不能不自求,

一生的幸福自己来求……

长八筒正在唱歌,而且还在指挥。下面水葱一样鲜嫩、齐崭崭排列着的学生仔,紧盯着半空中捞来捞去的两只枯藤似的手臂,竭力跟上那缺油纱锭的转动声:“一生的幸福自己来求……”

歌声渐止,长八筒收回双手,按在面前讲台上,“同学们,今天大家唱得很认真,很努力。明天我们到镇上去宣传《婚姻法》,就唱这支歌,像今天一样唱。不过要注意,有几个地方,还要唱得有力一点,要有感情,不能像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比如说,‘一生的幸福自己来求’——想想看,我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选择自己一生的幸福,这是何等豪迈,何等激动人心的事情。所以,唱起来要充满激情、充满信心。来,重复一遍:一生的幸福自己来求……对对,就这样,很好,再来一遍!”

旭日初升,瘦瘦的小河挟着春晨的一份清新,默默流过许多人家,许多幽暗的桥洞。

这一座桥很高,是江南小镇特有的那种弯弯的石拱桥。石缝里有青苔,还长着毛茸茸的野花和野草。此刻十几个小学生手持纸糊的小旗,列队占据了整个一座桥的最高处。

长八筒依栏而立,望了一眼桥边的古塔。那塔已倾斜,塔影在微风波光中悸动,像怕冷似的。

他回过头,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唱歌。

集镇的早市看起来很是闹猛。石子小街上,人来人往,挑担的,卖菜的,川流不息。就连那狭窄的河面上,小船也是一只接着一只。长八筒唱得十分卖力,但那嗡嗡的鼻音,很快被街市的嘈杂声淹没,并无人理会。偶尔也有过路的,觉得好奇,停下脚步,问:“看,那老头在干什么?”

“不晓得,好像……是在唱戏吧!”

“唱戏?嘻嘻,倒想是漏气的风箱。”

“有啥办法呀!八十岁吹喇叭,人长气短喽!”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这笑声仿佛很知情,很有内涵。这时又有人好像嫌不够似地添了一句:“哼,真是绿豆牙长到屋檐口——老嫩老嫩!”

七嘴巴舌的议论,有鄙夷的,有嘲讽的,长八筒浑然不觉,仍一丝不苟地唱着,唱得雄壮,唱得有力,唱得激情充沛,一如昨日的示范。

一曲唱罢,长八筒示意一女生出场。

“青年朋友们听根由!”那女生开口,往返的行人就好像被突然震了一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由自主地都抬起了头朝桥上望。河里行船的小伙子,忘了划桨,仰面看得呆呆的;刚才唧唧喳喳发议论的,都老实地闭了嘴,屏息敛气地朝桥上瞅着;连河岸两边人家的骑楼里,也伸出一个个脑袋,仿佛是看罗敷再世一般。

女孩子的嗓音脆嫩,歌唱得清澈动听,音韵中仿佛含着一种甜甜的奶味。人们驻足,似为歌声所吸引,但是紧接着,从那些如痴如迷的目光来看,似乎已经不仅仅如此了。

女孩实在很美。虽说那暗红格子的土布上衣一点儿也不时兴,可是裁剪合体。乡下女人的手艺使得这少女姣好的曲线含蓄地微微隐现;两条黑油油的辫子绕过胸前小蘑菇一样突起的地方,直垂腰际;鹅蛋形的脸,两腮有淡淡的红; 眼珠黑黑的、大大的,盈盈眼波漾着勃勃生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大千世界,犹如遍地怒放的蚕豆花。长八筒见大家都朝桥上望,大概以为是在看自己,面露得意之色,伸出手给女孩打拍子,时而又用重重的手势示意女孩子要唱得有力。于是那女孩便张大了花骨朵一样小巧红润的嘴卖力地唱着,露出一排白白的糯米牙,有如珍珠般闪着亮。

下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长八筒越发显得喜气洋洋,又张开豁牙的嘴,“嗡嗡”地唱起来。

入夜,长八筒坐在灯光下批改作业。这是一间简陋的宿舍兼办公室,有一床、一桌、一椅,床上挂着缀满补丁的土布蚊帐,还有一只竹书架。

作业本有好几摞,像高高的山一样,把长八筒皱纹纵横的脸、高耸的肩和弯曲的身躯统统埋没了。

突然,门被推开了,一股夜风飞旋而入,把桌上的本子吹得哗哗直翻。长八筒笨拙地去捂那些本子,又迟缓地转过身子,要去关门,突然,他那黑窟窿似的嘴又像唱歌般地张开了:“吴彩云,你怎么来了?”

“张老师,救救我!”进来的正是早上在桥上唱歌的女生。只见她发辫散乱,衣衫不整,密密的长睫毛上蒙着一层泪雾。

长八筒忙问:“出什么事了?”

一语未了,一个高亢嘹亮的骂街声从学校前面的官路上传来:“养只鸡会生蛋,养只狗会摇尾巴,你这没良心的小货色,丢人现眼的小贱人,你想死到哪里去?”

“我姆妈追来了!”女孩子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们家来了人,今天晚上要抢我去……”

“你不要害怕,”长八筒似有所悟,“可是你父母给你定的亲?没关系,他们这样做是违反《婚姻法》的,真理在你手中,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长八筒还在大发议论,外面的骂声越来越近,差不多快到门口了:“我养你十几年,一把尿一把屎养你大了。你爷娘的话一句也不听,倒听那酸秀才满嘴巴嚼蛆,站在桥头给我丢人现眼……”女孩急了,一把抓住长八筒的手,抖抖索索,死也不放,“他们家怕我以后还去唱歌,来了好多人,还带了绳子。我要是一出去,他们马上会把我捆起来,我再也逃不脱了。”

“那就先躲一躲,躲一躲!”长八筒也紧张起来,马上指挥女孩上了他的小床,又放下破蚊帐。

外面彩云她娘已经杀到了门前:“小货色,你给我出来!酸秀才,把我女儿交出来!”

长八筒赶紧走到门口,企图用身体挡住她,岂料那泼妇一头撞将过来:“长八筒,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年纪,也想勾搭我女儿?”

长八筒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没有背过气去。这时,一个粗壮的男人,手里抱根门刹,站在彩云娘的背后,冷眼瞅着长八筒的狼狈相,不阴不阳地说:“张老师,你不要忘了你儿子在台湾,如今在肃反……我们家的事,你最好不要来管。”

长八筒张口结舌,欲语又休,忽然一抬头,瞥见那粗壮男人的后面还有一个人。

“村长!”他如获救星,连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动作灵活了许多。

村长皱了皱眉:“你不是老师吗?教好书就得了,管那么多闲事做啥?”

长八筒顿时呆若木鸡,脸似死灰。

吴彩云被带走了。

长八筒的家。

老伴已经进入梦乡,长八筒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夜很黑,没有一丝星月的亮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漏下来。在沉重的黑暗中,活跃着在白日里被人们忽视的各种声音:风吹蒿草的窸窣声,老鼠“数钱”的吱吱声,蛇吞青蛙的嘎嘎声……

忽然,长八筒披衣坐起,侧耳倾听着什么。

在许多活动着的清晰的天籁中,有一个游丝般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声音从浓黑的夜的深处传来,像溪流受阻时的一声呜咽,像夜鸟被捕时的一下扑翼……又仿佛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少女孤立无援的哭声。

长八筒把脚伸到床下,在地上蹭来蹭去,像是在找鞋。

他趿上鞋,慢慢摸到门口,伸手去拉门闩时,不知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扭头朝床上望了一眼,老太婆正在酣睡,鼾声很响地传来。

他似不甘心,又扶着门框听,这时,整个屋子里都被老伴那响亮的鼾声压倒了。他叹口气,重又回到床上。

新的鼾声开始响起来,带着浓重的嗡嗡的鼻音,和原先的鼾声对应着,此起彼落。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