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长八筒好像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起来。穿好衣服就夺门而出。
灰色的晨雾中,有个暗红色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一株伞形的苦楝树后面了。
长八筒急步直追,那身影却伶俐而又敏捷地直朝着河边跑去。
长八筒越是急,那腿越是拐得厉害。待他摇摇晃晃地赶到河边,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什么也没了。
再定睛一看,只见一截鲜艳的红头绳,在河心翠绿的水草间漂浮,好像河中开了一朵小红花。
长八筒的眼睛瞪得铜铃大,直直地瞅着那朵小红花,突然一咬牙,猛扑到河里——他是对准那朵花扑去的,可是怪得很,一下水,他的身子就不听使唤了。先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接着两手乱抓,却是什么也抓不到。显然他不会游泳。于是乎只好喊:“救命——”
有人赶到河边,见长八筒在水里挣扎,忙将他救起。长八筒一身是水,被风一吹,哆嗦个不停,却指着那河中不肯离去:“快、快救彩云……”
太阳出来了,亮闪闪的金光穿过茂密的柳树枝叶,在一个少女没有血色的脸颊和嘴唇上活泼地跳荡着。
长八筒靠在柳树上,还穿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佝偻着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彩云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头扑在少女身上:“我的囡呀,我的亲囡呀……”
她亲那少女,搂那少女,摇撼那少女,可少女的身体是僵硬的,胸脯不会起伏,黑黑的眼睛不会眨动。
这妇人便发了疯,撕扯自己的头发,将自己的脑袋往身旁树上撞,直撞得鲜血直流。突然,她一眼瞥见了靠在树干上的长八筒,便一下子跳将起来,抓起一把狗屎,朝那缺了门牙的、因惊惧而半张的嘴巴里塞去。
“都怪你这张臭嘴,害死了我的女儿呀!”妇人拍手拍脚地哭骂,“我们一辈子不识字,过得也蛮好;我八岁做童养媳,现在活得也蛮好;你要是不办这短命的学堂,我的囡规规矩矩地在家里,顺顺当当地出嫁,大家的日脚蛮好……”
“民风不淳,斯文扫地矣!”看到此,冥王摇头晃脑,发出一声感慨。
长八筒暗觑冥王的神色,心中揣摩不透,就说:“我还有罪行,还有……”
西风小学的操场乍一看有点不像,银杏树不见了,当年孩子们种的桃树李树也不见了。还有篮球架、爬竿什么的统统不见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全不见了,统统砍光烧光了。但课桌椅还在,虽然上面蒙着一层灰;几间教室还在,只是门上的铁锁全拆光了。没有锁的门上写着工整的隶书:全民动手,大办钢铁!
长八筒仍精神抖擞,在校门口迎接着蜂拥而来的低年级小同学。
“别急别急,废钢铁都集中到这里。”他手里举着一个小本子:“来来,到这里登记,我们要比一比,看谁的贡献大?”
“赵解放铁镬一只;王大兴,菜刀两把。”长八筒一面写一面唱诺,好像饭店里的跑堂一样,忽然,他的眉头一皱,“金小毛……怎么你只有一枚小铁钉?”
“姆妈……她不许。”受到责问的孩子涨红了脸。
“这怎么可以?如果人人都像她这种思想,今天晚上我们拿什么来炼钢?我们的钢铁元帅又如何升帐?”长八筒严肃地批评,“去,回去对你姆妈说,要响应党的号召,把家里灶头上的铁镬、汤罐都拿来。”
入夜,长八筒兴致勃勃地奔走于架在操场上的五、六口坩埚之间,那坩埚下放射出来的火光,把这个高高的瘸腿人映得通红透亮。
“张老师,你来看看我们的钢炼好了没有?”几个学生各自手里拿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在一口大坩埚里搅着。
长八筒赶紧走过去,接过棍子十分吃力地搅了几下,摇摇头说:“哦,不行,还差点火候。”
“那么,怎样才算是好了呢?”学生问。
“要像粥一样粘稠起来。”长八筒眯起被强光和热气刺激的眼睛说,“还要发出噗噗的响声,像开水滚起来一样。”
“张老师快来呀,我们这里噗噗响了,而且像粥一样滚起来了!”从另外一口坩埚那儿传来一阵兴奋的喊叫。
“唉,我来了,来了!”长八筒赶紧走过去,“你们不要急,先把粥盛出来——不不,把钢水盛出来,放在冷水里激,打,对了,要淬火!”
在操场的中央,堆着一大堆圆不圆、方不方、黑不溜秋——好像发僵了的面疙瘩似的东西。长八筒指着这堆东西说:“我们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今天晚上我们要放卫星了!”
在一片掌声中,两名女生捧着一个红绸包袱从教室里走出来。
长八筒掀开红绸布,“卫星”呈现在大家面前:一截染成红色的竹筒,头很尖,两旁有翅翼,也是用竹片削成的。长八筒点火,“嗖——”的一声,那竹筒直直地朝天上飞去,在蓝蓝的夜空里闪闪烁烁。
大家拍着手唱:
苏联老大哥——哎,
实在有办法——嗨,
人造卫星放上天,
一个胜一个——哎……
天蒙蒙亮时,炼了一夜钢、又放了卫星的学生们撑不住了,有的倒在炉子旁,有的钻在草垛里,横七竖八地睡着了。
长八筒也打着哈欠,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竟有一个女人的身影一闪,进了长八筒的屋子。
长八筒四下望了一下,略一犹豫,继而弓着腰,跟着进去了。
“此乃何人?”冥王问。
“她叫赵巧梅,小时候就文章写得刮刮叫,后来考上了大学——是赵家宅唯一的大学生。”长八筒说着,脸上不无得意之色。
“唔,其乃汝高足乎?”
长八筒点着头,但神色黯然下来:“1957年她被戴了帽,押解回乡。我竭力周旋,让她在我的小学里代课。”
虽已隔了不少年代,可卷宗并不模糊,画面上的赵巧梅一掀蚊帐,钻进了长八筒的小床。
录事大为惊讶:“赵已仁,其为何钻汝蚊帐?叵耐尔忘却前事哉?”
冥王挥挥手:“休要罗嗦!”
一个脑袋削尖、肚子却明显往外腆的男人朝长八筒的小屋走来。
长八筒显得很紧张,悄悄地掩上门,一动不动地靠门背后站着。
可那人一脚就把门踹开了。长八筒的额上撞起了一个大包,却还诚惶诚恐地说:“赵书记,您来啦?您辛苦、辛苦……”
“书记?”冥王哈哈大笑,“其非当年泥、义不分的赵子巧乎?”
“陛下,他镇反时表现好,被提拔当了村书记。”长八筒在一旁解释道。
“嗟乎!人之福禄真乃生于其骨髓者也!读书好者为右派,作恶害人者为官。”冥王竟也感叹道。录事不敢怠慢,继续放下去。
赵子巧叉开双脚站在门口,锐利的目光朝屋里扫视了一番,最后停留在那微微颤动的破蚊帐上。
长八筒点头哈腰:“赵书记,我们昨天晚上的钢铁放了卫星,您不去看看吗?”
赵子巧的脸一下拉长了:“赵校长,你还是少管闲事,识相点的好,否则,连你的老面子我也顾不得了……”说着,他狠狠地瞪了长八筒一眼,又转换口气道,“操场上的几只炉子要出钢了,快点去统计,上面等着要数字呢。”
长八筒无奈,只好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赵子巧转身掩上门 ,然后一掀帐子,灵活地钻了进去。
“喂,老太婆,老太婆!”长八筒跑回家,兴冲冲地喊他的老伴,“快点把粮食拿出来,快点快点!”
因思念儿子已哭得双目失明的老伴颤颤巍巍地摸到米缸跟前,掀开盖子,让长八筒看。
米缸是空的。
长八筒皱起眉头:“咦,过年时剩下的糯米呢?唔,对了,还有一袋干蚕豆呢?”
老伴默然不语。
长八筒生气了:“你这个老太婆,见识忒短。现在天天在放卫星,共产主义就要到了。家家户户电灯电话、牛奶餠干,我们还存粮食做啥?喂老鼠吗?”
一阵翻箱倒柜,长八筒在当年自己存放银洋钿处发现了一个地洞,那里赫然埋着糯米和蚕豆。
长八筒吭哧吭哧地背起糯米,又去拎那只装蚕豆的小口袋。瞎老伴哭着,抱住了他的腿:“家里的米全交掉了,只剩这一点,就留下来吧,万一……”
“你嚎什么丧?食堂马上就开张了,只怕撑死你!”长八筒挣脱了老婆,背起粮食扬长而去。
长八筒小心翼翼地拎着一只饭盒从外面走进屋里。
他生怕溅翻了什么似的,轻轻把饭盒放在桌上,然后仔细地掀开盖子。
饭盒里照得见人影的清汤,飘着粒粒可数的几颗米粒,还有几片菜叶,倒出来,正好浅浅的两碗。
“我把饭从食堂打来了,你吃不吃?”长八筒问他的老伴。
瞎老婆摇摇头:“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
长八筒先端起一碗,“咕咚咕咚”喝个精光,伸手又去拿第二碗时,犹豫了一下,又问:“你真的吃过了?还是……再吃点吧!”
“不,我饱了。”瞎老婆很坚决。
长八筒不再追问,便贪婪地吃完了第二碗,然后倒头睡觉。
瞎老婆走过去收拾碗筷,当她双手捧起碗时,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她就这么抖抖索索把碗送到嘴边,然后伸出舌头,急急地一下又一下舔了起来。
黑洞洞的屋子里,响着长八筒沉闷的鼾声。
瞎老婆摸索着下了床,从门背后拿起一只空筐,背在背上,悄悄出了家门。
她走得很慢,走了几步,就要扶着墙壁喘息一阵,然后又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
好像是脚一软,她忽然跌倒了,有好长一刻,一动也不动,在茫茫黑夜中,像被人丢弃在路上的一只破包袱。
但“破包袱”终于又挪动了。虽然没能站起来,却一点一点地爬着。前面,是一片青黄的麦地,夜风吹送着一阵阵诱人的熟麦穗的清香。
这粮食的气味使她激动,她爬得快了。但是,在麦田的那一边,有大队书记亲自带领民兵在巡回走动。
她终于爬到了麦田边上,干枯的手触到了那沾着夜露的、湿润的麦穗,她的喉咙咕噜响了一下,像是无比快乐的呻吟。不远处传来巡夜人的脚步声。可她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她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聋子。一切对她都不复存在,世界对她来说就只是这一片麦子。她一把一把的捋着,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扔到筐里……
赵子巧的手电照到她身上,她毫无知觉,还在不停地捋着、嚼着。
“谁?”书记大声吆喝。
她哆嗦了一下,立刻伸出手来,护住那只装有麦穗的筐子。
这举动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原来是长八筒的老娘子呀!”一个民兵惊讶不止,“她这是在干什么?筐里装着什么宝贝?莫不是发报机吧?”
“嗯,是要提高警惕,”赵子巧点头道,“最近,蒋介石叫嚣**,她儿子在那边已经当上了官,这半夜三更的,说不定她正跟儿子联络呢。”
“怎么办?”众人紧张起来。
“搜!”
先搜她的筐,筐里除了麦穗以外什么也没有;接着又搜麦田,全大队的民兵紧急集合,搜查可能藏在麦田里的发报机。
天蒙蒙亮时,这一片麦田已经像梳头发似的给梳了一遍,不过什么也没搜到。人们只好把瞎老太婆,还有那只装有麦穗的筐子,一起押到大队部去了。
长八筒低头走进大队部,只见自己的瞎老婆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地上,干瘪的嘴半张着,一动一动不停地嚼着,嘴唇上沾满了麦芒和嚼过的麦子的残渣;一股青黄的汁液正顺着嘴角流下来。
长八筒蹲下:“你怎么……”他说不下去,又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太婆听到这个声音,微微一颤,但是并没有停止咀嚼:“我要死……死了,往后你、你怎么过?”两行浊泪流下来,又道:“冤……冤枉……不见儿子……我,我死不瞑目呀!”
长八筒紧张地朝门口望望:“不要这样讲,要、要坦白,争取宽大。”
老太婆突然噎住了,伸出手拼命捶打自己的胸口,一面断断续续地呻吟:“都怪你……怪你呀!”
“是是,是怪我。”长八筒一阵手足无措,“怪我平时不抓紧,没有时间及时做好思想工作。”
“我是怪你识了字,”老太婆呜呜咽咽地说,“本来……我们一起老老实实地种田,顶多,划个下中农,可现在……家破人亡,自己倒了霉不算,还要害……别人,像巧梅、彩云……那么多好孩子,都害在你手里。”
说到这里,她一阵痉挛,两只眼睛可怕地翻着。长八筒急了:“我送你去医院!”说罢,他一头冲了出去,可没过一会,又折了回来。老太婆不再抽动,也不再咀嚼了,只是艰难地喘息着。长八筒俯下身,只听她急切地喘息:“你……你……”
说罢她再也不吭声了。长八筒喊她,摇晃她都没有动静。他拿起她的一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手心里抓着一把咬剩半截的麦穗。他想把那麦穗抠出来,可那只僵硬的手拽得那么紧,怎么也抠不出来。他终于放弃了努力,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泪水一滴一滴从指缝里掉出来。
赵书记匆匆走进大队部,一看躺在地上的老太婆,也有些意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一只空筐:“哦,吃了这么多!”继而对长八筒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没想到,本来是师母,该照顾的,可因为特嫌,实没有办法。现在既然人已经死了,你就领回去吧。”
长八筒眼泪汪汪地点头。赵子巧叹口气,又道:“本来上面以为你不适宜再留在学校里了,可我极力保荐,所以还让你留下,可这校长,不能再当了。”
生命路途中最后一个里程的长八筒出现在冥王的视野中了——
他老态龙钟,弯腰曲背,灰暗浮肿的皮肤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气息。当他坐着不动时,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可是他依然在学校里走动。他家的茅屋已经倒塌了。他再也不回去,每天住在学校后面的那间小茅屋——他的宿舍里。
他非常认真地管理学校里的一切。打钟、清扫卫生,还检查学生带不带手帕,有没有把学校的球带出去玩。
他站在教室门口,偷听里面老师的教课声,脸上显出如痴如醉的表情。
被孩子们冲出来撞见了,他极尴尬。调皮的孩子就唱:“长八筒,捅烟囱;烟囱尖,吃筒烟;烟囱长,像只羊……”
忽然,在一片口号声中,他被绑起来了。
一同被绑的还有:右派分子赵巧梅,走资派赵子巧。
还是在小学的操场,这三个人一根绳串着,弯腰站在台上。他们的头顶上有大幅标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我揭发!”赵子巧咧嘴喊了一声,并乘机将腰直了一点,“国民党特务,老牌反革命分子,封、资、修思想的吹鼓手赵已仁,还腐化堕落,有严重生活问题。1958年,大炼钢铁时把右派分子赵巧梅藏在自己的被窝里,两人搞不正当关系,后来被我发现了,他就硬把那破鞋女人塞给我,拉我下水……”
听到此言,长八筒身子一晃,像一截木头似地倒了下来……
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操场上,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将长八筒抬了过来。
装上车时,有人好奇地敲敲他的脑袋:“一辈子叫人学文化,不晓得这里头到底装了多少墨水?”
便有人冷笑:“装多少墨水也烧成灰——倒不得好死。”
也有人叹息:“哎,真是修桥补路阿屈死,坏坏良心有饭吃啊!”
“完了?”
“完了!”
“若以善恶而论,汝善大于恶,可当投人生……”冥王缓缓开口。
“谢陛下!”长八筒大喜过望。
“然人世间嚣嚣纷纷,犹如大海,汝欲以掬水而枯之,不亦悲乎?”说到此冥王沉吟不语。
“陛下,那我……该投何处?”长八筒慌了。
“回枉死城候命!”
冥王一声令下,长八筒如闻霹雳,绝望已极,便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陛下,陛下,你不能这样,我情愿作牛做马,再也不回枉死城中去了。陛下当明察秋毫,何以如此昏聩!”
“休要罗唣!”冥王喝道,“世事轮回,必有定数,汝欲违天命乎?来呀,乱棍撵出!”
3
老者言毕,神情麻木,全无悲戚之色,仿佛寸心已死;而我却自昏达曙,目不交睫,终于忍耐不住,愤愤然开口道:“你大冤未伸,难道就此算了?”
老者点头:“反省一生,我已知罪。”
我大惊:“你……有什么罪?”
老者长叹一声道:“人生识字糊涂始。我悔不该读书,害己害人,罪过罪过。”
我一愣,顿时一种苦涩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低头向隅,竟是无话可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有股阴湿的冷气从地表、从四壁,从混沌黑暗的空间一切能看到和看不到的地方,在向我袭来。它渗透我的肌肤,直砭我的骨髓。我想我马上就要冻僵了,僵成一具木乃伊,既不能投人生也不能变牛马——我很奇怪作为一个鬼还会有这么多的考虑;不过一想到在今后的冥冥岁月中,将在枉死城中与长八筒为伍,牙就止不住地打架,身子也不可遏止地发抖。我想我应该离开此地。是的,无论如何要出去!于是,我问老者:“冥王府在哪里?”
老者低垂着脑袋不做声,半晌,才幽幽地反问:“你去那里做啥?”
“我……我去告……”我喃喃地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告什么?为老者?还是为自己?为投人生,还是为作牛马?
老者复又长叹一声:“出枉死城向西30里,跟前有一座牌楼,进了牌楼就是冥王府。但是我劝你还是别去,没有用的。再说门口告状的鬼围得冥王府铁桶一般,你恐怕连进也进不去。”他见我犹豫,又解释说,“我那时是大伙见我残废,可怜我,才让我先进去的。”
说话间,天已微明,长八筒卧在墙下睡着了,枯臂断腿,如雷劈斧斫后遭遗弃的一段残木。我一咬牙,就绕过他的身子,悄悄溜了出去。
此时枉死城内,正漾着一层薄薄的灰白晨曦,可大街小巷,已经是鬼影幢幢了。我凭着昨晚的记忆,径直来到城门下,岂料门已不见。我周匝巡行,只见到处是巨大黑石砌成的城墙,终不见门,心中纳闷,忽在北墙下发现有一孔——类似狗洞,不觉大喜,顾不得多想,弯弯腰就爬了进去。
我还想寻来时的路,却见坟冢累累,满目荒凉,只一条小径,在鬼火狐鸣中向着西方延伸而去。我只得沿此路前行;千里孤魂,餐风露宿,篷游无地;行至次日天明,果见一灰黑的牌楼,足有5、6层楼那样高,牌楼上写着“冥王府”三个大字,须仰视才能看清。
再低头一看,只见牌楼下面,排队的鬼如攒动的黑蚂蚁,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心里不觉凉了半截。可不管怎么着,既然已经来了,总得硬着头皮往前闯一闯。我又直行朝前,往那队伍里挤进去。这一挤,才晓得来冥王府告状的鬼何其多也。正是数九寒天,鬼们大多数披着破衣烂衫。有的裹一条破被絮在牌楼下坐成白花花的一堆,只在上方挖出三个洞眼——两只眼窟窿,一个透气洞,像一尊脏兮兮的雪弥陀;还有不顾寒风凛冽,在撕开的床单上大书“伸冤”等字样,当作横幅旗子,高举着呐喊招摇。一群执钢鞭的牛头马面,看到这种鬼,就把他们强行拖出队伍,狠狠抽打。可鬼们似乎打不怕,这里压住了,那边又骚动起来。我挤不进去,正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时,忽觉双臂被人架住了,只见一左一右,两个鬼皂隶愤然挟持着我:“汝叫我等好寻!”
我奋力挣扎,鬼皂隶喝道:“汝阳寿未尽,速回!”
两鬼说着用力一推,我顿觉飘飘悠悠,如坠混沌之太空。再醒时见妻在床侧哀号,不觉潸然涕流;而念及地府枉死城之景,仍历历犹在目前。
忽一日,我翻阅报纸,一标题赫然在目:当今武训——记疁城西风小学校长赵已仁办学40载可歌可泣的先进事迹!
我急急翻看,见报中所载,与长八筒自述,桩桩件件,尽皆符合,世间果有此人也!
又见报上披露,长八筒之爱子赵雪晨,现在已经是大洋彼岸某大国某财团之大亨,回乡探亲,为继承父愿,捐出美金数十万,为西风小学重修校舍,增添设备。现在该小学旧貌换新颜——高楼拔地而起,校园内还置了电动飞船、游龙等乡下小学生见也没见过的娱乐设备。又据载每个小学生都发了校服,学校每天供应午餐和点心,一切皆免费,也均由长八筒之子出资赞助。
虽白纸黑字,我仍觉疑惑。又一日适逢去郊外春游,我步行数小时至疁城郊外,果觅得该小学;适时恰遇下课铃响,一群身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孩子活泼地从教室里飞出,一个个面色红润可爱,生气勃勃。
我呆立良久,不觉冥府中长八筒之惨状又浮眼前。呜呼,那在“枉死城”中苦捱苦待的老者,总该放他投人生去了吧?如果冥王没有以其耄耋,行其昏昏的话。而忠于父愿的雪晨,有朝一日到了地府,又将是何等情景呢?
(刊《浪淘沙》1989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