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清早,秀兰躺在床上还没睁眼,就被娘“咔嗒”一声锁在屋子里了,直到阿龙上楼来,门才被打开。这大半天的辰光,她眼皮哭肿了,嗓子喊哑了,可娘就是铁石心肠,丝毫不为所动。早饭和中饭都是从窗口里送进来的,她简直成了犯人!娘这样不讲道理,使她感到无比委屈。她心里想:自己和阿祺,都登记过了,合法了,早晚总归是他的人了,锁得再牢又有什么用?不过,也真难为娘,才被蜂咬过,居然还有这么好的精神和心思,早饭搓了自己最爱吃的糯米汤团,中饭煎了黄澄澄的荷包蛋——当然,这些东西她连筷子也没伸一伸,直到现在还赫然摆在窗前的小桌子上,冷冰冰的好像在示威一样。
她懒懒地靠在床上,摸出刚才阿龙塞给她的那张长纸条又看了一遍,想到等日头一落,他们就要把自己“营救”出去了,心里不觉好笑起来。
这样想着,她仿佛已经离开了家,跟着阿祺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美丽的地方;而娘,却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她因此感到一阵痛快,甚至幸灾乐祸:谁叫你把我关起来呀,哼,也让你尝尝急的滋味。
这滋味当然不好受,娘会沉不住气的,会跑出去到处寻找。那些好事的女人们,可了不得啦,肯定一个个都要跑来寻根究底、说三道四的。或许还有陆瞎子——现在又有人找他算命了,他又神气起来了——夹在人群中,摇头晃脑地说上几句迷信话,于是,人们肃然起敬。娘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最后咬牙切齿:“死丫头,我只当没生养这个囡,就是回来了,我也不认她!”
呀!娘要是真的不认自己怎么办?想了一会,秀兰咬咬牙:那也没关系,自己就跟着阿祺养蜂。阿祺会有出息的,将来房子也一定能造起来。到那时,再把娘接出来,什么事情也不叫她做,让她光享福,她还会不肯吗?
想到这里,秀兰悄悄地笑了。从那小小的窗口向外望去,只见蓝天清澈得像平静的溪流,这使她感到外面有一条宽广笔直的路在等待着她;而未来则是淡雾迷离中的绿色远岸,那么美丽,那么充满了朦胧的、迷人的魅力。一切幸福都在外面等待着她。唯有这小楼低矮的屋顶和狭窄的四璧,才是禁锢她身心的牢笼。不过太阳即将落山,夜晚就要来临,自由总归是属于她的。
她从慵倦懒怠的姿态中恢复过来,开始动手收拾东西,把随身耍替换的几件衣服和毛巾、牙刷等等,捆成一个小包,甚至连针线、一对刚刚绣了一半的枕套也没有忘记带上。收拾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灰暗下来,娘又送来了晚饭。这次是从房门送进来的。随着饭菜一起送进来的还有一句话:“囡啊,你看世上壮实漂亮的小伙子有的是,勿用这么死心眼!姆妈是为你好!”
她故意默默地低着头,没有说什么。待娘下楼去,她才望望桌上很好的小菜:一盘通红的虾子,一盘碧绿的油菜,还有一碗鲫鱼汤。这使她胃口大开,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顿晚饭。天完全黑了,她没有开灯,带着饱餐后的舒适,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她把一切景物都看得很清楚:蚊帐上有一块非常整齐的补丁,那还是小时候看着娘补的,床前的春凳上,丢着一件才缝了几针的衬衣,那也是娘的手艺;窗台上的一只脱了瓷的旧杯子里,插着几枝红艳艳的桃花,娘就是喜欢红颜色的花。记得小时候,娘总爱掐些小红花插在她油黑的小辫上,惹得同学们笑话。娘晚上不爱早睡,不是嘶啦嘶啦地衲鞋底,就是劈哩拍啦地织布,常常深更半夜了还要东摸摸、西看看,检查鸡窝关上了没有,有没有野猫来偷食……当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才窸窸窣窣地摸上楼来,替她把蹬开的被子塞塞好——这一切,现在看来也都是一种幸福。今天晚上,难道她真的要把它们全部抛弃,去过另一种想象不出的新生活了吗?
恍惚中,她觉得今晚的计划并不是真的,明天一早醒来,也许自己仍然睡在这张干净温暖的床上。可是,蓦地,外面传来了一阵鸡叫声。先是“咯咯”的母鸡声,接着,就分不清是公鸡还是母鸡了,争先恐后,一齐乱叫起来,好像统统要被宰了似的——哦,信号!信号终于来了,再不容她胡思乱想。她一把抓起早已理好的包袱。这时,她听见妈妈在拍手拍脚地大叫:“哎呀,不好了,黄鼠狼偷鸡啦!”于是,她赶紧擂门:“姆妈呀,快放我出去追呀!”老太婆迟疑了一下,可毕竟心痛那一窝鸡,便急匆匆地上楼开了门。
门刚一开,秀兰就提着包袱冲了出来。娘微微一愣:赶黄鼠狼为啥还带个包袱呢?不过,外面鸡叫得惨,她顾不得多想,也慌忙跟着追出去。可是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一阵之后,却发现女儿不见了,鸡也不叫了。
12
这里是小岛。一条小河流过这里,又分出了支脉,转了一圈,锁住了这块两亩见方的陆地。这里离村子两里地,是个僻静的地方。阿祺来到小岛上的时候,月亮还没有升起,周围是一片蛙鸣;有线广播刚刚结束,广播员的最后一句告别辞从四面八方的喇叭里传来,构成了重重叠叠的声音:“再见、再见、再见……”游丝般的余音,愈来愈轻,渐渐消逝在远处那些微光闪烁的村庄竹林里去了。
没有什么人到这儿来。微风在那些芜杂生长的松柏、水杉和女贞树的枝梢间穿行,发出梦呓般的叹息。夜在这里显得格外浓密沉重,唯有从那阴影交错的树隙间,可以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天空上,闪烁着亮晶晶的星辰。
他躺在柔软的草坡上,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飘忽;又仿佛是那一片嘹亮的蛙声,将他抬到了一个远离尘世的荒原。
秀兰还没有来。他在等待她。在这恍惚的沉静中,这种等待既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又似乎使他觉得,和那弥漫的黑暗一样,眼前的一切是一个幻境。有一刻他觉得她再也不会来了;有一刻他又觉得她像清风一样拂过他的胸怀,像星光一样照着他的眼睛,然而,当他舒展双臂的时候,“她”却只是一个幻想中的永远不能触摸到的影子。
她穿着那件深红色的晴纶衫站在他面前。无边广阔的苍穹和大自然沉寂的幽暗,都似乎为了衬托这一张新娘娇羞的脸盘和亭亭玉立的身姿而存在。他终于感觉到,她和他靠得那么近。她已经把她的整个生命和青春、心灵和思想交献给他了。他再也不能克制自己——完全忘记了阿龙也在场——捉住她的手说:“秀兰,我们走吧。我真想永远永远这样走下去,无牵无挂,无拘无束……”
但是,秀兰却微微一颤,两滴清亮的泪珠涌出了眼眶。是的,她是有牵挂的,她还有姆妈。小时候她得了病,姆妈总是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走来走去,现在她走了,姆妈的年纪越来越大,谁帮姆妈去井边拎水呢?谁帮姆妈到水桥上去洗衣服和被单呢?妈妈要是病了,谁照顾她呢?……再说,这样不辞而别,姆妈该多伤心啊!
阿祺望着她泪光闪闪的双眼和突然变得苍白的脸色,有些惶恐,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了?”
阿龙在一旁看出了一点苗头,说:“这样吧,让我去跟老婶娘说一声,免得她找不到人着急。”
秀兰摇摇头:“不,我去。”
“啊呀,那怎么行!”阿祺着急地叫起来,“你去,就再出不来了。”
秀兰想了一想,低下头去说:“我们一起去。你们陪我到屋后,我只要朝里望一望姆妈就行了。”
这样的提议谁也不能拒绝。阿祺默默地解开了系在树桩上的一只小船。
星光映在黑色的水面上,水波闪闪发亮,像巨蟒的鳞甲。在岸上,在竹林和低矮的树丛里,在疏落的竹篱下,在阿祺家倒坍了的老屋的地基上,在荒凉的池塘边,仿佛都布满了一些奇怪的阴影。蝙蝠从竹林里飞出来,在苦楝树的枝梢间穿行。这种阴郁恐怖的气氛加深了秀兰离别在即的痛苦,甚至也感染了阿祺。在船靠岸以后,他跑到自家屋门前折下了一根栀子花枝。
栀子花已经开了,但还没有盛开。不过,那清雅的淡淡的芬芳已经散发出来了。他正要把折下的花枝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时,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说话声。
“啊呀,陆……陆家伯伯,你怎么在这儿?我正要去寻你呐!”
“我也正是来寻你的。”
“寻我?唉,好陆伯伯,菩萨保佑你活一百岁——快给我拿个主意,救救我吧,我都急死啦!”
“别急,别急,我就是为你的事来的。”
阿祺一听,忙拉着秀兰和阿龙闪进竹林,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对话。秀兰忍不住,拨开枝叶悄悄望着姆妈和陆瞎子的身影。
“按说,这件事我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是……”这是陆瞎子的声音。
“那就回去说吧,”秀兰娘嚷嚷着,“这个鬼地方阴森森的,怪吓人。”
“不,”陆瞎子摇摇头,“鬼实际上并不存在。就算这儿闹鬼的话,也都是些善良的灵魂,它们会帮助你明白做人的道理。”
秀兰娘惊愕地打量着他,疑心这老头子是不是疯了。
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正常的思维意识,陆瞎子伸出食指推了推他那厚厚的眼镜片,用比平时快了许多——实际上仍是慢吞吞的节奏说:“吃晚饭的时候,听我儿子说,你家秀兰和阿祺登记结婚了,我放下碗赶紧就来了。”
“哎呀,我的瞎子伯伯,登记结婚还是昨天的事呐,”秀兰娘气急败坏地说,“今天晚上,这死丫头跑啦,跟着那野小子跑啦,连我这个娘也不要啦!”
陆瞎子没有理会秀兰娘,却转过身去,对着茫茫的夜空长叹一声道:“唉,苍天在上,我是唯一的见证啊!”
秀兰娘并没有想到陆瞎子的话中会有什么别的更深的含义,所以她依然又擤鼻涕又抹眼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野小子”。
尽管陆瞎子迫不及待地想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诉秀兰娘,可他还是打算先给她一点精神上的准备。因此,他挑了一块干净的石头让她坐下来,希望能平熄她的悲痛和怒火。
“二十多年前,”陆瞎子开始说,“某村有个木匠。这木匠手艺到家,为人忠厚,人们对他所做的活计都很满意。当然,他对自己仅能维持温饱的收入也是满意的。唯一使他遗憾的是,年近半百,妻子却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事实上,他这一代已经是单传,如果他再没有子嗣,眼看就要断了香火……”
“陆伯伯,”秀兰娘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说的该不是我们村里那个老木匠吧,这会儿我可不想听你给他说家谱。”
“就算是吧,”陆瞎子含含糊糊地说,“可你今天一定要听。”
就这样,陆瞎子仿佛一个虔诚的传教士,又毫不动摇地坚持说下去。
“老木匠夫妻俩求神拜佛,寻遍秘方,终于生下了一个老来子。
“毫无疑问,这婴儿的降生给木匠夫妻带来了无限的欢喜。他们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把他供奉起来,认为他体现了他们的今生和来世的一切希望,他是使他们的家族得到繁衍兴旺的神灵。
“遗憾的是这个老来子太瘦小了,加之母亲又没有奶水,很快就饿得连哭都哭不出声来啦!老木匠有一个好徒弟,他知道这个情况后,就把婴儿抱走了,让自己的媳妇去喂养。因为,这对小夫妻也是刚刚添了一个男孩子。
“谁也没想到,村里突然流行起一场瘟疫来。小徒弟的媳妇和师傅的孩子都因瘟疫死去了。小徒弟痛不欲生,夜里跑出来扑在河岸边,一把一把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恰好我从河边走过,忙把他扶起。只见他瞪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我干嚎:‘我还怎么活呀!自己的家毁了不算,还有师傅的独根苗哇!’
“我一听不对头,这孩子想轻生呢。因此,我沉吟片刻,故意作出一副严厉的神情教训他说:‘告诉你,你得活下去——这不光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那没娘的孩子。我知道,人在你这年龄是不懂得天命的,可渐渐地你就会明白啦!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人已经死了,哭也哭不转来。你的儿子大难不死,说明你的这一脉将来还会再兴旺起来。以后,你还要再成个家……’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竟呜呜地哭出了声。‘我是……怎样也没关系的,可我师傅……’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因此,赶紧接着上面的话头把我的意思讲下去。
“我说:‘为你师傅考虑,你也得好好活下去。现在,他的这一脉实际上已经绝了。而他们夫妻俩的性命也正掌握在你的手里。如果你再一轻生,老俩口恐怕也活不成了。所以嘛,这件事就算天知、地知、我知、你知——你就好人做到底,把你的儿子说成是老木匠的,也让老木匠有个安慰。至于你,续弦后若是还能生儿育女,你家祖宗的香火还有人继承的话,那么,这孩子就算是他的好了。只要我陆瞎子在,必要时我一定会出来把这件事讲清楚,就是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临走前也会留下一个凭据’……
“他一切都照我说的办了,到死也没向老木匠露出一个字来。老木匠虽然晚年遭到了不幸,可他生前一直满怀着希望。——一个人能这样活到断气的时刻,不能不说是一种福气了。可是……唉,谁想到……当然,以后这样伤心的事情,我就不必再说了。”
陆瞎子结束最后一句话时,发出了一声唏嘘。秀兰娘好像呆了似地坐着一动不动,深沉的悲哀和痛切的愧悔,就像那湿重的夜气一样,浸透了她的整个身心。她几次想开口问一问陆瞎子,为什么不在早些时候把这一切告诉她,可是,她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往常那种伶俐的语言仿佛迷失似地找不到了。
在他们相对沉默的时刻,蚯蚓在草丛里发出微弱的叫声,好像是静夜的艰难的叹息。一条小河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一些凌乱的砖瓦废墟后面,默默地流淌着,它流得如此缓慢,以至只有从河面上偶尔漂移过来的水浮莲才能把它和凝固不动的河岸加以区分。然而,在许多年前,当这些破烂的砖瓦还是一座完好的房屋时,它就在这里徐缓地流淌了,在今后的无数个春夜,它也仍将映着星月的光辉,流过青翠的竹林,流过沉睡的静悄悄的田野。
陆瞎子咳了一声,好像伤风了似的声音暗哑地说:“唉,那种义气——你丈夫对朋友的那种忠诚信义,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与山河同在,和日月并存啊!”
秀兰娘终于低下头去,轻轻啜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擦擦眼泪,慢慢地说:“我对不起秀兰她爹。他要是知道……一定会……怨恨我的。陆伯伯,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亡羊而补牢,未为晚也!”陆瞎子把自己的脑袋摇晃了一下。
秀兰娘茫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又把脑袋摇晃了一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在陆瞎子看来,这番话是对秀兰娘一种深奥的启迪,可是,秀兰娘并不能听懂一个字。在她的心目中,女儿和丈夫就是她的全部“天下”,现在这个“天下”乱了,使她惶惑得好像又在红脚桶里打了个滚——重新投了一次娘胎。
“晤,我的意思是说——”陆瞎子想了想,开始解释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尊敬自己的老人,要推广到尊敬别人的老人;爱自己的孩子,也要推广到爱别人的孩子。更何况,阿祺本是你们一家人,是秀兰的阿哥啊!阿祺是个好小伙子,这一下也该有个归宿了。你呢,儿子也有了,女儿也有了,应该高兴才是哪!”
秀兰娘似乎轻松了一些,可是,仍然高兴不起来:“我想,阿祺会怨恨我的;女儿也不肯回来,我……噢,都怪我,怪我啊!”
说着,她又伤心起来。
陆瞎子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这才叫庸人自扰!现在的年轻人事理通达,不会想不穿的。放蜂的人在小岛上明天就要出发,我这就跟你一起去,马上去找到他们。听说,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叫阿龙的,阿龙的爸爸还是个大干部呢。我要当着他的面把一切都讲出来,他一定会开导他们的——做过大官的人,见识就是不一般嘛。再说,阿祺也是读书人,知道了根底,该怎么办,心里自然明白。你就放心,唔,放心好啦!”
忽然,前面黑魆魆的竹林里响起一阵窸窣声,像是风吹竹叶,又像是有人在轻轻叹息,两个人都微微一怔,侧耳细听,窸窣声消失了。“哗啦,哗啦”,从小河的深处传来了轻微的流水声。秀兰娘立刻想起了传说中的“鬼摇船”,可她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相反,却睁大了眼睛,无比虔诚地紧盯着那微光闪烁的水面,嘴里喃喃地说:“秀兰她爹,你要是有灵,就显一显吧,求你保佑两个孩子回来,也让我向你认个错。从今往后,你的两个亲骨肉,我一定好好待他们……”
陆瞎子望着,心弦在冥冥中受到某种力量的震动,干枯的眼眶里,渗出了两滴泪珠。对着茫茫天地,他一躬到底:“善良的灵魂啊,你们安息吧!”
事实上,两位老人所听到的声音并非鬼神,而是三个年轻人不经意间发出的声响。
听了陆瞎子的那一席话,热恋中的一对情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一样,又似乎是昏暗的竹林把他们推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诚然,世界在每个早晨都要改变它的样子,可现在正是夜晚呀——春夜处处吹送着饱含油菜花香的微风,头顶上的苍穹悄然低语,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夜的永恒的秘密。如此良辰美景,应是爱情的甜蜜睡床,纵使轻轻的一吻,亦将填满每一对情人渺小而又伟大的人生的渴望。
然而此刻,夜雾正朦胧地从河面上升起,宛若大地缕缕的愁思。距离那蜜蜂嗡营、百鸟啭啼的早晨,还有许多个时辰,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即便阿龙这个局外人,也因为事情发生得这么突兀而怔住了。
他们默默地上了船,而没有立刻去见那两位老人。因为,谁都觉得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思考。
当小船从阿祺家的旁边经过,向着前面更宽阔的河面漂去时,突然间,那两株古老的栀子花好像落遍了雪似的银光闪闪。他们看见圆月正从黑色的屋脊后面升起,清辉洒在天地之间,夜空因此而显得晶莹,岸上的竹林和苇丛竟也显出了浅浅的绿意。阿龙轻轻地划着船,两岸的竹林和苇丛,房子和栀子花,全部静悄悄地向后退去,好像它们都在和这个世界告别,又默默地飘向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小船漂移的前方,许多老树用它们低垂的枝丫封锁了水面。苦楝树淡紫色的小花和繁密的细叶,同老楮树黑蝴蝶般肥硕巨大的叶片交织在一起,向窄窄的河面铺下各种各样的难以形容的黑色图案。一些老柳树赤裸的根须死死抓住河底,仿佛要把那流动的水竭力挽留下来。但是,流水不停地、极有耐心地冲击着它们,潺潺地向前流去,同时,也怀着温柔的绵绵情意载着小船前行。
当船儿滑进那由树隙、光影与流水筑成的奇特空间的时候,阿龙划桨的双手停住了。他扭过头去,凝视那逝去的朦胧的远岸,悄然说道:“你们看。”
阿祺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抬起惨白的脸,不解地望着他的朋友。
“我读过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一首诗。”阿龙缓缓地说道,“诗中有这样一句话:‘河水对岸说,你守我是守不住的’。我想我们的生活,就像这流动的水,它总是会载着我们不停地向前流去,而前面,又总是有新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发现、去了解……”
一语未了,阿祺和秀兰互相躲闪的目光,一下子在这个年轻的“哲学家”的脸上聚集了。忽然,阿龙的声音激昂起来:“朋友,还是放蜂去吧!”
谁也没有答话。一束杨柳的柔枝垂落在他们的肩上,清凉的柳叶轻轻摩挲着他们的脸颊。阿祺伸手抓住了那枝条中的一根,只见月光下片片绿叶都显出无比青嫩的翠色,真叫人很难把它和那矗立在堤岸上的疤痕累累的老树干联系起来。他爱怜地抚弄着它,又慢慢地把手松开,然后抓起竹篙朝水里一点,把一切留到了身后。这时,坦荡的三叉河口出现在前面,远处的点点渔火,似和天上的繁星连成了一片。阿龙眯缝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说:“我爸爸常常讲,生活是不会辜负人的——还是放蜂去,放蜂去吧!”
“说得对呀,年轻人!向前进吧,生活是不会辜负你们的。”忽然,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前面摇曳的苇丛中,飘然驶来一叶扁舟。
阿龙一怔:“爸爸!”
“伯伯!”阿祺和秀兰也不约而同地轻轻叫了一声。
阿龙问:“爸爸,你上哪儿去!”
放蜂老人慈祥的目光落在阿祺和秀兰的身上:“我在寻找。”
阿龙有些奇怪:“找我们?”
老人点点头:“对,我在寻找你们,也在寻找生活的真理。可以说,我找了一辈子了,不过现在,我总算找到了。”
三个年轻人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老人微微一笑道:“奇怪吗?我全知道了。”
说话间,两只小船朝右一拐,钻过了一座月白色的高高的石拱桥。这时,只见岸上的杞柳像笔直的城墙一样伸向远方,而河道的两边则长满了水花生和水浮莲,只露出中间一条锯齿形的白带。船在这白带里驰过,仿佛是在穿越着一条横贯在茂盛的庄稼地里的小路。老人叹息了一声,说道:“是啊,做人就要像这岸边的杞柳一样正直,像河中的水道一样通畅,有的人虽然眼睛瞎了,可是良心不瞎,有的人虽然有钱有势,可是他缺少心肺……我这一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都见识过了。现在老了,可我到处寻找的这种东西,终于在你们中间,在你们的父辈——两位木匠的心中,在陆瞎子这样普通人的心中找到了。”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潺潺的水声伴随着小船前行。老人慢慢抬起头来,以他那样的年纪极少有的热忱望着阿祺,说:“孩子,照你陆伯伯的话去做吧——那话虽讲得古奥些,可道理是一样的。要记住,在人生的旅途上,总是会遇到许多坎坷和艰难,爱情并不能经受一切;而在爱情绊倒的地方,友谊之花往往能顽强地开放。”
突然,阿祺的嘴唇颤抖起来,可是,他仍然没有吐出一句话,只是用了全身的力量,捧起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枝栀子花,把它送到了秀兰的手里。
一股淡淡的清雅的香气,立刻在少女的怀中散发出来。秀兰哽咽着,轻轻地叫了一声: “哥哥!”
小船轻轻地漂移,那么轻灵和自在,仿佛正在向着那月光普照的无限空间驰去。阿祺凝视着光滑的水波,好像看到了两个父亲的慈爱的微笑,不由得惊异地想:这样一条平凡宁静的小河,怎能载得动人世间如此深沉厚重的情谊?
(《十月》198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