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岛四面环水,本是坟地。自从死人也行集体化以来,村里所有人家坟茔地里的尸骨都被挖到这儿来了。每家祖宗的遗骸,都用一个很大的甏盛着,埋在地下。
岛上种有不少松柏、女贞、鸟不宿等常青乔木和灌木,加之枸杞、首乌、薄荷等野生花草遍地丛生,所以,这死人安睡的地方竟也是四季葱茏,总也不乏生命的绿色。
正是隆冬时节,大地早已百花凋零,木叶脱尽,可岛上却仍望之蔚然,尤其是那一丛丛鸟不宿,在冬日的暖阳映照下,油绿坚硬的叶子闪闪发亮。说是“鸟不宿”,实则常有鸟儿前来停栖,争啄那深秋时结下的殷红的籽实。所以,孩子们都晓得,捉鸟还偏要找“鸟不宿”。
此刻,在和小岛一水相隔的岸边竹林里,正探出两张孩子的脸,他们滴溜溜转动的眼珠正紧盯着一对白头翁。白头翁从竹林飞过小河,落到了岛上的鸟不宿丛中。
“我们过去捉,好吗?”男孩向女孩耳语。
女孩点点头。
河不过七、八步宽,水本不深,还结了冰,男孩三蹦两跳就过去了,女孩却站在那儿,望着冰块的裂缝里卟卟冒出的水泡,不敢动。
“你害怕了吗?”男孩扭过头来笑眯眯地问,“没关系,我过来背你。”
于是男孩又一蹦一跳地转回来,真的把女孩驮到了背上。
毕竟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薄冰吃不住了,发出吱吱的响声,冰缝间的水直往上泛。男孩心里有数,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嘴上却对女孩说:“你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说话之间,已到岸边了。他赶紧用力一蹬,一只脚便跨上了绿色小岛的坚硬边沿;可是另一只脚呢,由于上岸时的后座力,把冰层蹬坍了。男孩一失脚,跌趴在岸边,把女孩子甩在了岸上,而他自己的一只脚,却一下子陷进了水里,待拔出来时,鞋袜已经全部湿透了。
女孩显得很着急,赶紧替男孩脱鞋脱袜,放到向阳的坡上去晒。男孩穿的是有洞眼的跑鞋,女孩穿的是厚厚的花棉鞋;女孩脱下自己的鞋硬要男孩穿,可男孩只能勉强往里塞进五个脚趾。
他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一歪身倒在那柔软干燥的草坡上。冬日的暖阳轻轻地爱抚着他们,使他们觉得好像躺在母亲的温柔的怀抱里。蒲公英正在开花。它的花是金黄色的。紫红色的嫩茎把它托起,像一顶顶美丽的小伞。女孩子顺手摘下一朵,插在自己的头上;男孩子却喜欢蒲公英的花絮;他侧身用嘴对着那透明洁白的花絮轻轻一吹,这些花絮就在那绿色的小草上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好像绿色的波浪上面正在行进的白帆一样……过了一会,男孩又随手扯下根草茎。那草茎的顶端垂下微微枯焦的穗儿,长长的沉甸甸的一嘟噜,像麦穗,又像系成一串的小铃铛。男孩说:“这叫摇铃麦。”
女孩好玩地拿到耳边摇了摇:“嘻嘻,没有声音嘛!”
男孩笑了:“我会叫它唱歌的——我要把它和小麦杂交,让小麦的穗子也长这么长。”说着,他又朝四下里指了指,“这样,所有这路边、沟里的野摇铃麦都长成了麦子,那才是最好听的歌呐。”
他这样说并不是没有道理。他现在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在常识课上,老师给他们讲了植物的杂交和品种的改良。这些知识激起了这个农家孩子的丰富的想象。他曾经在今年夏天把蕃茄和马铃薯嫁接在一起,结出一种青杏般的小果子。虽然味道并不太好,连猪也不肯吃,可是,难道这不能算一个了不起的伟大胜利吗?
女孩比他低两个年级,她眼下还没这么大的理想,可她也笑了:“我妈会做小笼蒸包。”
男孩在草上打了个滚:“可是我想做农业科学家。等我长大了,我就去读农业大学。”
“他们会要你吗?”女孩想了想,眼睛里流露出认真的担忧的神色。
“会的会的!”男孩热烈地叫道,同时坐了起来,“等我一一不,等我们有了许多发明之后,他们一定会要我,也会要你的。”
女孩点点头。但她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这上头,因为此刻她正低头注视着他们并排放在一起的两双裸露的脚。可是这两双脚是多么的不同啊!她的脚像一段小小的藕节那么白嫩;可他的脚却布满了一块块的冻疮,又红又肿又粗糙,像根胡萝卜。
“痛吗?”她伸出温暖的小手指头,在那肿起的红块上轻轻摸了一下。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在一分钟内,她忽然有了新的主意:“我要做医生!”她以和他刚才同样热烈的口吻叫起来,“我长大了读、读当医生的大学。”
“为什么?”男孩似乎很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主意。
“给你治脚呀,”女孩嘁嘁喳喳地说,“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得冻疮啦!”
男孩嘻嘻笑了:“冻疮可用不着治,如果有棉鞋穿,它就不会生出来了。我爸爸说,等有了钱就给我买一双。我说你——你将来不要做医生,就给我做鞋好了。”
“做鞋有什么稀奇,”女孩逞强地说,“我也会做的。我回去就给你做一双。”
说完,他们重又躺下。没有风,蒲公英的花和绒絮以及摇铃麦成熟了的穗尖一动也不动,大胆的白头翁站在“鸟不宿”上发出喳喳的叫声,可是两个孩子似乎已经忘记到这岛上来的目的是去捉它们的了。他们正望着天——那蓝蓝的天空,好像有一部分被这生长在墓地上的高大的松柏和女贞的枝干嵌成了一幅画——一幅庄严永恒、什么也没有的画,只有孩子的眼睛才能从那里看到美妙的理想和绚丽的色彩。
2
一场疏疏的细雨才过,新搭的瓜架被雨淋得闪闪发亮,可是那破土而出的丝瓜、扁豆秧子却还不肯立刻顺从地往上攀,任凭风儿轻摇,只是一个劲顽皮地抖动着它们那毛茸茸的、柔韧嫩绿的茎叶。
那一年,秀兰才十二岁,正像一株浑身挂满露珠的可爱的嫩秧儿,一双黑乌乌的眼睛从来不肯安静地盯在一个地方。她总是无忧无虑地跑来跑去,小辫子编得翘翘的,粉红的花布衫飘飘的,家前屋后,河边树下,常常响着她清脆的笑声。
“姆妈,姆妈——”放学回来,刚走到门口的那棵合欢树下,这个快活的小精灵就娇声娇气地呼叫起来,“姆妈唉——姆妈快点来看呀——”
书包已经不晓得被她丢到哪儿去了,她手里捧的是一只鸟笼子。女孩子玩鸟,固然少见,不过那鸟笼编得实在精致漂亮。里面的鸟儿也好,是只在春天的菜花地里起落的黄滕鸟,嫩黄的羽毛,嫩黄的小嘴,同样黄腊腊纤细的脚爪,两只眼睛伶伶俐俐地转着。秀兰娘“卟哧,”一声笑了:“囡啊,谁给你捉的这只黄滕鸟?”
秀兰不作声,抱起鸟笼一躲闪,钻进屋里去了。秀兰娘跟着进去,一眼看见了鸟笼的角上插着一枝洁白的栀子花,心里明白了,沉下脸说:“阿兰,你又到那里去了?”
“那里为什么不能去?”秀兰噘起红红的小嘴委屈地反驳,“爹爹不是也去的吗?”
“不要疯!”秀兰娘装作严肃的样子喝斥道,“以后年纪大了,放了学给我乖乖呆在家里,不许到处瞎跑。”
年纪大了,就得呆在家里,这叫什么话呀?秀兰嘻嘻笑了,一面取下鸟笼上的那朵栀子花,缩起鼻子深深地嗅着。
她娘见了,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赶紧说:“阿兰,不要这花,把这花扔了,姆妈炒鸡蛋给你吃。”
秀兰才不稀罕鸡蛋呢,身子扭一扭,干脆把花插到了头上。
“哎呀,死丫头,有戴白花的吗?快拿下来,拿下来!戴白花不吉利。”秀兰娘一边说,一边伸手想去夺花。不料女儿一只手护着花,一只手在自己红红的小脸蛋上刮着:“姆妈老迷信,老迷信!”
秀兰娘软下来,忙又好言相哄:“乖囡,花嘛总归是红的好,姆妈在门口种的潮头花、月季花、蔷薇花,哪样不比这个好啊?你听歌子里不是也唱‘戴花要戴大红花’吗?”
好说歹说,总算把栀子花给取下来了。“阿弥陀佛——”她在心里暗暗念了一声,转身出门,抱柴烧饭去了。
稀奇事真多,她往柴垛里一抽草,“啪哒”,从里面落出一双鞋来。柴垛里怎么会有鞋呢?而且还是新的:黑灯芯绒面子,白绒布里子,厚墩墩暖和和的一双新棉鞋。
她拾起来,拿在手里左端详,右端详,猜不透这是谁的。看式样是双男人鞋,可又比一般男人的要小,确切地说,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的鞋。她只有阿兰一个娇女儿,有谁会把刚做好的一双新鞋塞到她家的柴垛里呢?
秀兰娘是个精细的人,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就算了。她反复察看,终于发现这鞋底上的针脚很粗,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齐崭;样子倒不是老的蚌壳式,而是新流行的那种系带子式的,可就是不好看,鞋头过于宽大,看上去笨头笨脑的……
就在这时,从屋后的玻璃窗上,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紧张地、一眨也不眨地朝柴垛这儿望过来。秀兰娘觉得脊梁上好似痒刺刺的,猛一扭头,她看见窗玻璃上,紧紧贴着女儿的小脸蛋,乌黑的眼珠子瞪得滚圆,那秀气的小鼻子都挤扁了。
秀兰娘眼睛一眨,伸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下,捧着鞋蹬蹬地走进屋去。
“秀兰,秀兰,我拾到一双鞋。”她故意高声叫道。
秀兰一反平时的活泼姿态,脸刷地红了,垂下眼皮不敢看妈妈。
秀兰娘却把鞋举得高高的:“小丫头你看看,晓得这是谁的?”
“我不、不晓得。”秀兰结结巴巴地说。
“不晓得我可要送人啦。”秀兰娘把鞋子往怀里一掖,笑咪咪地望着女儿说,“前天晚上,夜饭都吃过了,却有一只蜘蛛,挂到了我头上。我怕不吉利,去问陆瞎子。陆瞎子要我行善积德,多多放生。这几天我正在念佛;想不到今天拾了这么一双鞋,正好让我与人行方便——那天村子里来过一个叫化子,光着脚真可怜,待下次见到他,我一定把这鞋送给他。”
秀兰一听这番话,赶紧扑上来抱住娘的两条胳膊,摇晃着:“姆妈,姆妈,嗯——”
秀兰娘哼了一声:“我晓得了,是给那捉鸟的小鬼头做的鞋。”
秀兰不出声,忽然咬咬牙,伸手把那鸟笼子捧得高高的:“姆妈,这只鸟儿送你放生。”说完,仰起脸,讨好地、憨态可掬地望着她妈妈。
秀兰娘什么也没再说,心里却是一“格登”,原先笑着的脸变得沉沉的。这一天,晚饭烧得很没心思。她胡乱地往灶洞里添着柴禾,可占据她整个脑子的,仍是柴堆里落出来的那双鞋子。真怪,女儿才十三岁,怎么就晓得给男孩子做鞋了?要是给别人家的孩子做倒也罢了,可偏偏是给那一家,她真不喜欢那一家……
她越想越不安,决定等丈夫回来了好好和他商量一下。可是等到一顿饭烧好,她的主意又改变了。她想到丈夫自己也和那户人家打得火热,恐怕说了也没用。她决定去找那肚子里有点学问、又会算命的陆瞎子。
陆瞎子并不真瞎,但是因为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无论看什么都要凑到鼻尖底下,所以人们叫他陆瞎子。
陆瞎子有一箱子古旧书,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到了他嘴里都有一套一套的道理讲出来,叫乡里人佩服得目瞪口呆、五体投地。因此谁家有什么急难之事,都愿意来找他,生下孩子也喜欢抱去让他相相面,或者排排八字。而对陆瞎子来说,这一切正是他的业余爱好——就好像有的人喜欢下棋,有的人喜欢听戏一样,他空下来就给人算命、排难、解纠纷,用这来消遣属于他的生命的时光。但他从来不肯收人家一分钱的谢礼。因此,有人便尊称他为陆铁口、陆善人。
不过,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陆铁口家里原先供奉神龛的地方早已恭恭敬敬地换上了领袖的宝像,两旁还贴上了崭新的大红对联:“听毛主席话,跟gcd走”。至于陆瞎子本人,他也情愿人家叫他“瞎子”,不愿人家称他“铁口”,事实上他确也很少开尊口了。每天晚上,烫一壶儿子打来的米酒,烧一盘孙子摸来的鱼,自斟自饮,也蛮乐胃。
秀兰娘急急慌慌地推门进来时,他刚刚端起酒杯。见来了客,赶紧让座、问好,礼节十分的周到。
秀兰娘心里有事,屁股还没坐稳,顾不上绕圈子就开门见山地说:“陆伯伯,今天麻烦你给我家秀兰算个命。”
“不行不行,”陆瞎子一听连连摆手,“这可是散布迷信啊,弄不好要、要吃官司的。”
说着,他又把垫箱子的报纸,盖面粉缸的《红旗》,一样样收拢来拿到秀兰娘面前。秀兰娘虽不识字,可广搔喇叭还是听的,自知刚才太莽撞了,于是赶紧关上窗,插上门,细声细语地把女儿和鞋子的事说了一遍。她晓得陆瞎子心肠热,磨到后来终归会帮忙的。
果然,陆瞎子听她这样一说,连酒也不喝了,撩起衣襟擦擦眼镜片,脸上显出了几分激动,又有几分沉思的模样。但是厚厚的眼镜片挡住了他的眼神,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陆瞎子又恢复了往日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情。
“那孩子——唔,老木匠家的阿祺,是属狗的,一九五八年五月三日辰时生。”他很熟悉地开口说道。
“你家秀兰呢?”沉吟片刻,他才问道。
“属老鼠”,秀兰娘忙压低嗓子答,“一九六〇年七月五日生,合阴历该是,该是……”
“庚子年,”陆瞎子轻轻咕噜了一声,“时辰?”
“啊,也是辰时呢。”秀兰娘很快地接嘴,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是天刚亮的时候,我叫她爸爸来问过你,你说岳神在东南方,怕冲撞了它老人家,被它吃了,因此我叫他把胎盘悄悄地扔到西北方去的。”
陆瞎子不再问话,闭上眼,正襟危坐,嘴巴里叽叽咕咕念叨起来。
“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他的手指头一个个掐过来,又掐过去,脑袋也开始慢慢地在半空中摇晃、摇晃,似乎忘记了这世界上存在的一切。秀兰娘大气不敢出,唯恐扰乱了这一神圣的即将决定她心爱女儿的命运的裁判。
“狗鼠相扑,命相不合。”陆瞎子忽然挺直身子,从厚厚的玻璃片下面瞪圆了一双小眼睛,正色道。
“哦”——秀兰娘轻轻吐了一口气,很难说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总之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陆瞎子扶扶眼镜架,长叹一声,接着又认真地解释说:“秀兰是辰时的老鼠,辰时鼠奔走了一夜,这时正要进洞睡觉;而阿祺则是辰时的狗,辰时狗睡了一夜,精神正足,这时它看见进洞的老鼠,就要多管闲事,所以狗克鼠,将来这门亲事不合适。”
秀兰娘对于陆瞎子的这番话,一直认真地洗耳恭听着,真是唯恐漏掉了一个字。听罢,仔细一琢磨,她对于“狗捉老鼠,多管闲事”的说解,更觉得有道理了。她一拍手,讨好地对陆瞎子说:“这就是了,你老人家过去不就说过,阿祺这孩子命硬吗?”
陆瞎子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唉,对呀,这孩子的命是够硬的了。”
3
阿祺命硬,这是村里人人都晓得的事。
唉,阿祺,这个眉清目秀、聪敏好学的男孩,在学校里是老师的宠儿,可是一回到村里,人们却是那样冷冷地待他。尤其是像秀兰娘这样的女人,总爱把他和他家那渊源古老、又带点阴森神秘色彩的家世联系起来。
大约是在明朝末年吧,这个村子的东南面——也就是现在阿祺家的房基上,有一座“五圣庙”。
“五圣庙”里供着 “五圣老母”——一个并不那么美丽的老太婆。
据说这五圣老母从前是个怪物,专吃小孩。后来,被天上的玉帝晓得了。为了惩罚她的罪行,玉帝决定让她经受一次生育的痛苦。因此,五圣老母不久就怀孕了,而且一次分娩生下了五个小孩,差点没把她痛死。从此,五圣老母明白了原来养男育女有这样的痛苦,便改邪归正,不再吃小孩了。为了赎回以前的罪过,她甚至会把别处的东西悄悄搬来,送给有孩子的人家。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给五圣老母建了一座庙。可是这其貌不扬的老太婆毕竟不是佛家正宗,有点身分的人都不屑去供奉她。可怜的五圣老母也身受血统论的危害,在宗教界里受到排挤,那庙里的香火一向很冷落,庙也渐渐破败了。
搞不清是阿祺的哪一代祖先——一个浪迹江湖的手艺人,在这个时候流落到了此地。他白天给人做木匠活,晚上便要找一个可以躺倒睡觉的地方。当然,他不能到那些香烟缭绕、庄严肃穆的佛门圣殿去亵渎神明,因此五圣庙便成了他非常合适的栖身之处了。
这个手艺人的光顾使得五圣老母不再寂寞了。据说五圣老母因此感到高兴并在暗中保佑他。大概是五圣老母使出她的神力,为他搬运财产的缘故吧,手艺人渐渐发了,赚的钱越来越多,便在附近置了些田地。不久,一场兵燹把五圣庙夷为平地,五圣老母也就对手艺人作出了最后的贡献——在五圣庙的庙基上,手艺人盖起了属于自己的一幢房子。
这房子造得相当考究,瓦顶飞檐青水墙,老远就可以看见一个高高的门楼。这门楼是手艺人自己的作品:两条活泼的鲤鱼,向两旁翘着尾巴,正在向龙门跳去。走进去,东西两排厢房,中间是天井。天井很深,到底才是三间正房。在正房前面种着两棵栀子花。这栀子花原是长在庙前庭院中的。当年手艺人还在流浪的时候,他就十分喜欢这花的洁白和幽香,经常插一朵供奉在五圣老母的神位前——事实上也是他睡觉的地方。在这块庙基上盖新房时,不知是出于对这花树的爱好,还是对五圣老母给予的恩惠的报答和纪念,手艺人没有毁掉这两株栀子花,把它们移栽到了自己的天井里。
与当时这里普通农户的竹篱茅舍相比,这样的房子算是深宅大院了。尤其是,这儿远离村庄,西北两面都是河,屋后河岸的坡地上又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终年绿影婆娑,形成一道天然的翠绿屏障。所以,即使到了暑热难耐的盛夏季节,这几间屋子也是非常阴凉的;到了晚上,清风徐来,水声潺潺,皓月当空,花吐幽芳;这时,若搬一张竹榻躺在天井里,真叫人飘飘然好似羽化而登仙了。
奇怪的是,这户人家家业虽然发达,但子嗣却一向不大兴旺。到了阿祺祖父这一代已经是单传了,而且田地也被阿祺的曾祖卖光,所有的家产只剩下了这几间老房子。阿祺祖父苦苦守住了这几间房子,并把它传给了阿祺父亲。
阿祺父亲人称巧木匠,靠祖传的精湛手艺过活,却也只能图个温饱。所以,房子虽然还是这么几间,栀子花依然年年开,鲤鱼也照旧在跳龙门,可是一种无法隐蔽的荒凉感,在年复一年地蔓延和加深。这从那剥落的墙壁、破损的屋瓦、尘封的大梁上筑起的一道道蛛网和内壁上一片片雨渍上,处处可以感觉出来。尤其是到了初春,天井里和房顶上的荒草一齐绽出嫩绿的新芽时,这种荒凉感简直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味道了。
不过,这一切还都算不了什么。最使巧木匠糟心的是,成亲十年,却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唯恐断了香火,夫妻俩到处求神拜佛,寻觅单方。
这时村子里传开了一种说法,讲巧木匠之所以会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当然也包括他在内的几代人得罪了五圣老母的缘故。本来,他们的家业是五圣老母辛辛苦苦搬来的。可是,这群不肖子孙有了钱就不再供奉她,而且也和村上别的人家一样信起佛教来了。五圣老母一怒之下便把她搬来的财物一点点搬走了,直到现在这再没有什么可搬的地步,便降下了断子绝孙的严重惩罚。
木匠老婆在送子观音前叩了数不清的响头,给本庙界的菩萨烧了数不清的高香,依然毫无结果之后,开始暗暗相信了那种传说。于是她重新供奉五圣老母。当然这是悄悄的,因为这一带的人现在都信佛教,信五圣老母的人会被视作有精怪附身,人们不敢与她来往的
于是,巧木匠老婆终年深居简出,把自己关在西头那间紧靠竹林的房间里,对着一个上面写着“五圣老母之神位”的长方形硬纸板顶礼膜拜起来。
没有不透风的墙。木匠老婆拜“五圣”的事终于渐渐传出去了。人们开始议论她脸黄,说她有阴气等等。不过,议论归议论,毕竟到了丈夫五十大寿、自己也四十挂五的那一年,突然喜从天降:她怀孕了!
据说,在木匠老婆分娩的前一夜,她梦见天井里的两树栀子花大放异彩,树下有个白毛狐狸一闪而过。她以为是五圣老母显灵,连夜起来烧香。第二天就生下了一个男孩。木匠大喜过望,求全村顶有学问的陆瞎子给孩子取名。陆瞎子深知这一独根苗的身份,因此,翻了好些古书,才决定取名为“祺”,意为吉祥如意,木匠家的家业子嗣,从此可以兴旺起来。
然而,木匠老婆到底上了几岁年纪,孩子生下来后一滴奶水也没有。可怜的小阿祺咬着干瘪的奶头哇哇哭闹,老木匠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求教于陆瞎子。而陆瞎子对此却也无可奈何了。
恰好这时木匠的年轻徒弟桂生跑来探望。桂生的妻子刚坐月子才三天,奶水多得吃不完。桂生便说:“师傅,干脆把孩子抱我家去吧!”
徒弟的热心很受陆瞎子的称道。他站在一旁摇头晃脑地说:“善哉,善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仁义之道,天下之大德也!
这样,桂生便把师傅的独根苗抱回自己家中,交妻子哺育。
也幸亏桂生把阿祺抱了过去。因为木匠老婆产后又得了病,整天卧床不起,巧木匠里里外外一个人,还要照顾病人,竟忙得很少有时间去看望和关心他历尽艰辛才得来的宝贝儿子了。
阿祺在桂生家一直长得很好,只是到了刚满周岁时,一场突然而起的流行病——霍乱,夺去了桂生的妻儿,可是阿祺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这就是所谓阿祺“命硬”的来由。
当然,有些爱管闲事的妇女,不免要借此机会卖弄一下自己的聪明:“哼!这事真怪,年纪轻轻的桂生娘子和她养的囡倒染上毛病死了,巧木匠的老来子却好端端地活着!”
对于这种说法,陆瞎子理直气壮地给予了权威性的反驳:“阿祺有‘五圣’保佑,就是命硬嘛。”
不料这句话却给老木匠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人们加油添酷,把这幢老房子描述得更加阴森可怕了。有人说这房子的墙里砌有当年从五圣庙上拆下来的砖;有人说栀子花是五圣老母的精灵所附;还有人说在这屋里可以听到门外鬼摇船的声音……总之,这样一来,就更少有人愿意光顾老木匠的家了。只有他那个徒弟桂生,虽然因为这场灾难的打击而变得沉默寡言,却依然对师傅忠心耿耿,常过来帮他料理些事情。
不久,巧木匠的老婆也过世了。木匠一个人苦苦拉扯着他的独苗,日子过得好不艰难;而他的徒弟桂生倒是被时间医好了心头的创伤,重又结婚并生下了女儿秀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