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又摇头,谁也说不上来了。过了一会,忽然有个孩子叫起来: “你去问我们校长,我们校长没有不认得的字,没有不晓得的事情,连我们老师都要去问他。”
校长就是原来的“大学生”,阿大想到自己曾经训过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大学生”倒一点也不计较过去的事,非常耐心地告诉他,W.G就是西德的意思,R表示兔子,103说明这是第三代的西德长毛兔。假如它们落了小兔子,便是104,也就是第四代;小兔再落小兔,就是105,第五代了。这样做卡片就表示品种纯,不会搞混,假如有人要来买也放心了。假如没有卡片,人家怀疑你不是纯种的长毛兔,可就一时说不清了。
“大学生”把这一切解释完以后,还亲手画了好多卡片,标上了W.G-R-104的字样,送给他带回去,给以后新生的小兔子挂上。
阿大不折不扣地照“大学生”说的做了,同时觉得世界上的事情真是稀奇,一个从来没养过兔子的人,一看那张小纸片,就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许多关于兔子的事;而自己一个天天和兔子打交道的人,倒是一句也说不出来。看来到底还是知识有用,“大学生”头上的那片天要比他阿大头上的天大许多了。虽然,当初一时被乌云遮住了,叫人看不明白,但是,现在乌云散了,那片天还是那片天。
这样想过之后,一过夏天,他就放下了手里一切繁忙的活计,给儿子阿毛报名读书,甚至还牵着阿毛的手恭恭敬敬拜见过“大学生”,请他费心教导自己的孩子。他想,有了知识,也许儿子头上的天将来会大一些。
事实上,在这明朗的初秋,阿大自己头上的天也日渐光明了。那新建的几十格兔棚外面已经挂上了W.G-R-105的牌子——小兔子已经生到第五代,现在有六七十只了。兔毛一共卖了二百多元。人们见到他就恭维:“阿大,你的面色好。”“阿大,你发了。”虽然这些日子为了自己能看懂那份天书般的资料,弄明白许多难懂拗口的名词,已经熬得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现在,那些曾经连二十元也不肯挖出来的、深谋远虑的农人们,愿意出五十元的高价来买阿大的小兔子。他们说他的小兔子种气好,全都挂着卡片,设有档案,收拾得有头有脑的,买回去放心。
阿大听了这些话,心里想,小兔子他买来时不过二十元一对,现在居然能卖到五十元一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他不要把价格抬得这么高,只要三十元一对也不错了。就这样,那刚落下的二三十只小兔子也能卖到三四百元。因此在中午的饭桌上,他兴冲冲地与阿英商量,准备晚上就让人家来看兔子。
就像以前的几次一样,阿英马上噘起了嘴巴:“不卖,不卖!你真是老鼠不留隔夜食,你不想想看,再过二三个月,这105又能落小兔子了,一只落八只,半年以后,八八六十四,这样繁殖一年,能养多少小兔子!能剪多少毛!到那时田里生活也不用做了,光剪毛一年就能收入上千元,楼房笃定造起来了。”
老婆的话不无道理,可是阿大还是想卖。“总归让别人也养养呀,”他搔搔头皮说,“要不,人家看着我们养,多么眼热得难受呀!”
阿英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家叫你难受的时候忘了?”
阿大当然没有忘记当年被割尾巴挨批判时的狼狈相,也没有忘记眼看着别人养地鳖虫发财而自己却赔了本的难受心情。可是,既然晓得这种难受心情,为什么现在要别人也难受呢?不过他向来很难用语言确切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尤其是对自己的老婆。因此他只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唉,人心要平一点嘛!”
阿英才不管他平与不平呢,吃过饭,咔嗒一声,把兔棚锁上,钥匙装进黑色的人造革拎包里,带上儿子,回娘家去 了。
尽管阿大急得团团转,可是一切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下午看兔子的人络绎不绝,可是铁将军把门的兔子棚却像动物园一样——只能从外面的窗口往里窥视了。
说话不算数,阿大觉得脸上无光,面子上过不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看重面子了。因此他只好谎称妻子带错了钥匙,约他们改天再来。
如果是从前,碰到这种情况,那么人们讥笑嘲讽的语言会像一阵乱箭射向阿大,使他窘迫得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可是现在,没有人多嘴,大家心甘情愿地再跑一趟。生产队长甚至还拍拍他的肩膀说:“阿大,好好干,公社广播站过几天要来采访你,说不定喇叭里还要表扬你呢!”
人们说说笑笑地走了,阿大也转身锁上了自己的家门,懒货狺狺叫着追上来。阿大向那暮霭笼罩下的朦胧的田野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好伙计,又剩下我们两个了!”
唉,看来做人还是难。穷了不好,要吵架;如今富了赚到钱了,也要闹矛盾。感谢命运之神给他送来了一个天下无双的好丈人——这才真正是一切福气中的最大福气,要不,在这茫茫大地上他可真不知该往哪儿去了。
的确,在阿大的心目中,老丈人是圣人。假使没有这个圣人,他如何能度过人生中的一次次难关?虽然,有时他对老丈人说的话不甚理解,对老丈人摇头晃脑地提到的那些“至圣先师”们的至理名言,更是茫然无知。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老丈人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他讲的话总归有道理的。但是,这一回老丈人会怎么说呢?支持固然没话可说,可要是反对呢?老丈人的话可是不能不听的啊!要是兔子真的卖不成,面子上难看还是小事,但要是以后再割一次尾巴呢?要是坍了棚呢?要知道兔子是一种十分娇气的动物;一场疾病或瘟疫可以使它们死得一只不剩;即使侥幸留下一两只命硬的,也会从家里逃之夭夭。这个,阿大过去养肉兔时是遇到过的。
这样一想,他的心里打起鼓来。
不过,尽管心里打鼓,可心情已和上次大不一样,总归是现在他养的兔子得发了,腰杆是壮的,气是粗的,离婚的威胁已经不复存在。
“喇叭里还要表扬”,他不知怎么竟想到了这句话,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好玩。人真是奇怪,一会儿粪土不如,一会儿又成了人上人。就跟那个突然升了官的“大学生”一样,他阿大恐怕又要像当年当贫农代表时那样,威风一下了。可是,威风是威风,却又为什么闹出了这些烦心的事呢?
他昂起头来,向着天空投去困惑的一瞥。在这白昼刚刚沉没的时刻,夜空是迷茫灰暗的;月亮还没有升起,几颗早出的星星闪着淡白微弱的光芒。
忽然他记起,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夜晚躺在家门口的竹榻上乘凉。他把双手枕在脑后,仰面望着满天的繁星。星星很多很密,但是有的亮,有的暗,有的像金黄的麦粒,有的像细微的尘屑。他不由得好奇地问:“姆妈,为什么天上会有这么多星星?”
“地上有个人,天上就有颗星。”姆妈摇着蒲扇轻轻地说,“不过,有的人命好,他的星星就像笆斗一样大;有的人命不好,他的星星就像麦芒尖一样小。”
“那么姆妈,你是哪一颗星呢?”他问。
“姆妈的星是糠屑,肉眼看不到的。”姆妈的话音刚落,忽然一条长长的美丽闪亮的金线划破长空,接着立刻消失了。
“姆妈,那是什么?”他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这是星搬场,”姆妈说,“小孩子碰到这种情况,要闭上眼睛,念一声阿弥陀佛,因为这是地上有一个人死了。”
他没有念佛,却久久地凝视着星空,为找不到姆妈的星星而感到遗憾。
此刻,他久久地回忆着这个情景,忽而一个念头,也像流星般地闪过他的脑际:姆妈的话,和老丈人经常说的那些话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是的,一切都是天上写好了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颗星,笆斗大的也好,麦芒尖小的也好,反正,是一定的。所以老丈人家的门楣上写着这样几个字:“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对呀,一个人就是要心平气和嘛,过去那么苦,困难时期吃树根,批资本主义时割尾巴,不也照样过来了?现在养兔子养“着”了,何苦还要自寻烦恼?至于以后兔子坍不坍棚,尾巴割不割,也是天上写好的,操心也没有用。
这么一想,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老丈人贴近;他细细地回想老丈人说过的话,觉得每一句都是金玉良言。假如他读过高中或大学的话,他一定会想到这些话都是颠扑不灭的伟大真理,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支柱,而老丈人的美德,也正是中国人民的美德。但是,他说不出这一套道理,不过他感觉到,仿佛有一团宁静恬淡的亮光照耀着他的整个身心。他泰然了。他确定老丈人不会不支持他的。
“懒货,懒货!”他高兴地扭过头去招呼。正在这时,从路旁的一个土堆后面窜出一条黑色的、威武凶猛的猎狗来。借着苍茫的暮色,他吃惊地发现,这条猎狗的屁股后面也是光秃秃没有尾巴的。
他睁大眼睛呆呆地打量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向迎面走来的猎狗的主人——一个体格强悍的中年人招呼道:“喂,老兄,你这狗也当过资本主义?”
“你有神经病?”那人生气地向他瞪了一眼,“我家三辈子贫农,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
“那……那它怎么没有尾巴?”他不解地朝黑狗眨巴着眼睛:“你看我这狗,就是给割了资本主义了。”
那人听了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我说老弟,你是猎人不是?你识得猎狗吗?”
阿大点点头,马上又茫然地摇摇头。他实在算不了什么“猎人”,他的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安安分分种地,除了他,没有谁会想出“打猎”这个主意。
那人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仍是笑个不停:“老弟呀,猎狗都是没有尾巴的——不管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真正的猎狗从小都要割掉尾巴的,这是为了让它长大起来行动灵便。”
事实一经说明,他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同时从心底发出由衷的欢呼:那时批资本主义真是批得英明,批得及时,要不,他做梦也想不到要给心爱的懒货割掉尾巴啊。假使那时不割,等到现在,狗的骨头硬了,再割它可就要让它多吃多少痛苦啊!看来,他的懒货头上也有一片天——说不定还有一颗肉眼看不见的小星星缀在那无边的夜空上呢!如果把他自己的那片天和懒货的天合起来,说不定会大一些;把自己的那颗星和懒货的星叠起来,可能还会亮一些。于是,他什么也不担忧了,开开心心地朝着丈人家走去。
(《百花洲》198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