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当阿大正提心吊胆地站在窗下偷听屋里的动静时,阿英刚刚数完丈夫的一大堆不是之处。最后她叹口气,绝望地表示:“我算是看透了,他就是一只脱底棺材,没法治了,跟上他一辈子也别想出头,只有离婚!”
这一句话使得阿大像泥塑般地釘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你呀!”屋子里的老丈人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往屋子里唯一那张藤椅上一坐,半闭起眼睛养了养神,然后缓缓地开口道:“做人嘛,就是要有点戆劲。古人说:‘人穷志不穷。’穷还要穷得有志气,这点你倒要向阿大学学。都像你这样,一日到夜愁眉苦脸,还过不过日子了?犯得着吗?人嘛,还是笑眯眯的好。你高高兴兴,说不定倒有发财的一天。都晓得朱洪武是皇帝,可他小时候受了多少苦!没饭吃,给人家放牛,肚皮饿得熬不过,把牛杀掉烧来吃了,想想回去无法交代,就把牛尾巴塞到蟛蜞洞里,骗娘舅说牛钻进去爬不出来了。娘舅不相信,跑来一揪牛尾巴,果真牛在里边叫起来了。你看这就是他的福气嘛!崇祯皇帝没福气,只好吊死在煤山上;祝家庄那么大的地主庄园,一夜工夫就被宋江的兵马打光了;商朝的比干是纣王的叔父,当上了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算得荣耀了,最后却被挖掉了心脏……”
老头子越说越得意,一时间思路泉涌,那颗只剩下几根稀疏毛发,酷似土豆的脑袋,在半空中轻轻划了一个圆圈,接着又划了一个。这是他每当要发表长篇大论的信号。阿英急了,赶紧打断他,“阿爸你的无轨电车开到什么地方去啦?我不要听,不要听!”
“唔?”老父亲睁开半眯的眼睛,好像从瞌睡中醒来,懵懵懂懂地打量着女儿,似乎在说:你想听什么呀?我的孩子,想叫我支持你离婚吗?那可不成。
但是对这个从小娇惯了的女儿,那些不着边际的长篇议论,以及这无言的暗示全是不起作用的。她仍是愤愤地咬了咬嘴唇,气鼓鼓地说:“阿爸,你想想看,我一生一世就这么一条结婚裤子,竟叫这个脱底棺材偷去卖掉了,以后我还有什么面孔出门见人!我恨透恨透,打了他一扁担!”
“热昏了你!”父亲的脑袋不再慢悠悠地摇晃,身体也忽地坐直了起来:“你这人真是没清头,上次一扁担把狗腿打断了,这回又打人!怎么就落得下手?一条裤子有啥稀奇,裤子要紧还是人要紧?你要是把他头打坏了,真的变成戆大,日后怎么过?”
“哪里,我打在他背上。”阿英轻声咕噜了一句。
“背?哼,背也不能随便打,他有老伤的。”老丈人仍然不放心。
阿英无奈,只好轻轻跺了下脚,把实情和盘托出:“哎呀爸爸,我是隔被头打的。”
阿爸心里暗暗好笑,“你也舍不得真打”——他这样想过之后,仍然非常严肃地指责女儿说:“难道你忘记啦,那一年为了给你补身子,他夜里冒着雨去打野鸡,一跤跌在石头上,摔坏了腰。从此落下了病根。你这一扁担,把他的老伤打得发作了,怎么办?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听了这番话,阿英突然低下头去,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往事如一阵蒙蒙细雨,浇在她那被愤怒的火焰烧得干燥的心田上。
那一年,她刚刚生下阿毛,胎盘分离不全,失血过多,人差点就不行了。要输血又没钱,正好阿大的血型是O型,就这样他的鲜血一滴滴注入她的身体。她像一片干枯的树叶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汁液。从朦胧的昏睡中醒来,忽然听见前来探望她的小姐妹发出了一声惊叫:“哎呀,阿大和医生吵起来了。”她当时吓一跳,以为这戆大又要闯什么祸了;事后才晓得,原来阿大抽了300CC血之后,嫌人家抽太少了,嚷嚷着还要再抽。医生告诉他不能再抽了,再抽身体会吃不消的。可阿大拍拍胸脯说,我这身体结实,起码能放掉一脸盆血,抽那个玻璃管里的一点点血真是小意思。医生板起脸说,身体好也不行。阿大见人家不睬他,就把胳膊伸在窗洞里不缩回去,人家要下班了,他也懒着不走;人家和他讲道理,他脸红脖子粗地跟人家吵架,医生无奈,只好又抽了200CC。
抽完血之后,大家都劝阿大好好休息。当时对于这个忠告,他连听也不要听。他看别人家产妇都用老母鸡煨汤喝来滋补身体,可是自己家里连鸡毛也没有一根,因此他决定出去打野鸡。白天不敢去,怕抓住了挨批,只好晚上去。天黑,又落雨,虽说有忠心耿耿的懒货在前面指路,可他心里急,又加上刚刚抽了血,到底腿下发软,头上发昏,一不小心,一跤摔倒,正好腰碰在石头上,半天爬不起来。
当他连滚带爬回到医院的时候,那副样子变得人们都认不出来了:一身的泥水,歪着腰,扭着脖,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平时黑红的脸膛刷白的,凭空瘦了一圈。湿淋淋的秃尾巴狗打着喷嚏一颠一颠地跟在后面。
整个病房都惊动起来了,不明白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阿英着急地从床上欠起身:“你……你这是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却是得意非凡地亮出那只刚刚打着的野鸡,兴冲冲地说:“人家都讲野鸡肉比家鸡还补。”
阿英明白了,感动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门房里有煤炉,我去借个锅,杀了炖上。”阿大说着,转身就要走。
“不,不!”阿英忘情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
“怎么啦?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叫医生?”阿大那张因为一阵阵腰痛的袭击而微微扭曲了的脸上,两道浓眉不安地皱了起来。他关切地低下头,细细审视着阿英的脸,同时伸手想替她掖掖被角。但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泥水,于是赶紧缩了回去。然而这一微小的动作已使他受伤的腰受到牵动,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哎呀”一声呻吟。
“你的腰,”阿英哭丧这脸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嘻嘻,没事,没事!”阿大笑眯眯地,“你好好休息,我炖野鸡去了。”
说罢,他提起野鸡,一歪一歪地往外走去。阿英急了,抓起床头柜上的点心盒子,连连叫道:“嗳,嗳,那也先吃块蛋糕,垫垫饥再去。”
阿大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门口了。
阿大走后,病房里的产妇们都不能安静了,一张张病床上发出激动的窸窸声。她们在翻身、叹息,好像都要急于诉说着什么,却又一时难以表达出她们各自不同的深深感触。
“阿英啊,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哟!”对面床上的一位胖大嫂首先打破了沉默,同时用一种掩饰不住的羡慕的目光打量着阿英。
“唉——”邻床的女人响应般地发出了一声细细的叹息,虽然她那白皙的脸和鼻梁上的眼镜痕说明了她的身份,可刚才那一幕也仍然拨动了她的心弦。“不要看我是城里人,”她含含糊糊地说,“城里日子也不好过,还是乡下人实在,要说能找到这么真心实意的人,我情愿下辈子当农民。”
这番肺腑之言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在胖大嫂隔壁那个老实沉静的农村妇女,忍不住开口道:“是啊,做人一世,就是要嫁个好丈夫;金山银山,不及丈夫恩爱。”
“我要是阿英,现在死了都闭眼了。”快嘴的胖大嫂又接上去说。
对于这来自四面八方接连不断的称赞,作为阿英显然应该有所表示,可事实上这时她的眼角里噙满了泪水,颤动的嘴唇说不出一个音节。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这样好,甚至想假如她嫁给一个比阿大条件好得多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人家也不一定会这样不顾一切地给她输血,那她的生命恐怕也难保了……
她悄悄地低下头去,用手绢擦掉了涌出眼眶的泪水,只见懒货端坐在床头柜前,轻轻抖着身上的水,讨人喜欢地望着她。她心头一热,一声不响上打开点心盒,把那黄蜡蜡的蛋糕掰了一块送到它的嘴边,这是她第一次亲自用自己的手指喂丈夫心爱的宠物。
不知过了多久,阿大端了热腾腾的野鸡汤进来让她喝,可她一双泪眼望着阿大,一口也喝不下。这一夜,她没有合眼,蒙着被子偷偷地哭。阿大蜷着身子坐在她床边打盹,她不时抚摸着他的脊背,温柔地把他的头拉到自己的胸前,问他腰痛不痛,身子累不累?第二天清早,医生来查房,阿英指指阿大说:“我好了,请你给我的丈夫看看病。他的腰扭伤了。”
医生转过脸,睁大惊愕的眼睛把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打量一番,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很抱歉,我是妇产科医生。”
但是女人们全替阿大求情,当然没有忘了把他打野鸡的事吹上一番。结果医生也被感动了,在说了声“跟我来”之后,就把这个“妇产科”的特殊病人给带走了。
阿大跟着医生走出去的时候,那一歪一歪的背影又一次使阿英激动得落泪。但是后来流逝的时间和琐碎的生活带来的烦恼,像一层厚厚的灰尘,蒙上了这记忆的画布。现在,当父亲重新提起的时候,顿时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感情的琴弦又被拨动了……
且说阿大这时正在窗外,起先还听到丈人的说话声,接着屋里就沉默下来了。他不明白这沉默意味着什么,心里怦怦直跳。秃尾巴狗急躁地伸出前爪抓着墙根,他立即把它喝住了。儿子阿毛眨巴着眼睛仰面想说什么,他也伸出食指按在嘴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许久,一阵轻轻的、压抑的抽泣声从窗子里面传出来。他竭力想要判断这抽泣声所代表的凶吉,忽然记起来了,七年前,他为阿英打野鸡扭伤了腰的那个晚上,阿英的被窝里就是这样不时传出一阵轻轻的、压抑的抽泣声的,因此他此刻本能地感到一阵欢欣。正在这时,老丈人的话声响起来了:“阿英啊,一个人在不开心的时候,要想到开心的事;吵架的时候吧,要多想想对方的好处。这样就心平气和了。你想想自己当年生阿毛,要不是阿大有这份心,恐怕你的小命也没了。我看中这个人嘛,哈哈,还是有眼力的。当然啰,这件事嘛,做得是不够体面,我不是不分好歹,啊!”说到这儿,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口气变得非常威严,好像女婿就在眼前乖乖地听他训话一样。“他来了我要讲他的,讲他做得不对。”
“是的是的,阿爸你说的很是,是我做得不对,我向你让错,怎么罚都行。”阿大胡乱地点着头,在心里默默地说。不过没等他将心迹表达完,老丈人的话锋已经转了:“但是现在阿英我还要讲你。他为什么偷偷摸摸,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哼,再乖的猫饿了也要偷腥呢,何况这么一个大活人!养兔子本是正大光明的事,你要是大大方方地给他钱,他怎么会偷你的裤子!我看这件事很好解决,你拿钱出来,叫他把裤子再买回来;兔子嘛还是叫他养。”
“可是,”阿英吞吞吐吐地说“阿爸你是知道的,上次养地鳖虫的事……”
“年初一死了爷,还能年年都死爷吗?”父亲反驳女儿,同时把那一颗土豆般的脑袋又晃了几晃,“你爷只有一个啊!”
“不许阿爸瞎说八道!”阿英发出了一声娇嗔,刚才还是闪着泪光的脸上,现在露出了笑容。
“这有什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嘛!”父亲打着哈哈,重复着这句被他说了多少遍的老话。
“不过,虽说富贵在天,可这一次,说不定阿大会有运气来了。”老头子又一本正经地摇晃起脑袋来,“现在拼命叫大家发展副业,阿大这么做,是顺乎潮流的……”
“不会变吗?”阿英忍不住打断了父亲的话。
“就是变也不晓得哪一天了。”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深奥莫测的笑容。
“可是人家都不养呢。”阿英到底还是有些犹豫。
“笨货色,看见鱼结网还来得及吗?”父亲显出一副和他的年龄极为相称的深谋远虑的样子,“上次养地鳖虫,要说赶早一步,恐怕也不会吃这么大亏。现在别人还没有养,你们先养,倒有希望。俗话说‘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这谋事,哈哈,谋事嘛……先干起来,总比做在家里等着变要好……”
洋洋洒洒的议论后面还有许多,但是阿大已经听不下去了。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非但离婚的威胁已经烟消云散,老丈人甚至还支持他养兔子!他真想立刻推门进去,一头扑在老丈人的怀里,叫他一声:“阿爸,我的好阿爸!亲阿爸!”
当然,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哽咽了一下,伸手在儿子的脑袋上摸了摸:“去,进去叫你妈快回来。”说完,他转过身子轻轻吆喝一声:“走,懒货,回家去!”
懒货立刻颠颠地往回跑了,他也迈开了大步,兴冲冲地走得很快很快。是的,老丈人说的,“谋事在人”,他要马上回去“谋事”了。
7
在太平盛世里,有的人的智慧是通过那些艰深的书本表现出来的,有的人的智慧则是通过阿谀奉迎、溜须拍马表现出来的;而阿大的智慧的火花呢,则是同以前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那些活泼泼的生命一道迸发出来的。
这儿的人养兔子,从来都像喂鸡一样,把它们圈在一起;可是阿大的八只兔子,住上下两层的八间小房子里。
当然,这也不是他的发明——他特地叫来村上的几个小学生,给他读了种畜场发的那份养兔资料;他的兔棚,就是根据资料上讲的办法建造的。资料上说,给兔子住单间,可以避免它们互相撕咬,保持兔毛的干净整洁,这样剪下来的毛才能卖好价钱。
凡是看过阿大的兔舍的人,都不能不为这别出心裁的精心设计而感到惊叹。虽然这只是些用普通的毛竹片钉成的一格格分开的小棚子,可是每一间棚子里都设有专门的“餐厅”和“厕所”。“餐厅”是棚子前面的一个草斗,小兔子可以伸出它们可爱的三瓣唇小嘴直接从草斗里抽草吃;而“厕所”呢,则是垫在棚底的一块倾斜的水泥板,屎尿拉在棚里就立即漏下去,落到水泥板上,每天冲一冲水泥板就干净了,好比城里的抽水马桶。这样,棚子里永远是干燥清洁的。
每天早晨,阿大一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到河边去,割上一篮鲜嫩的青草回来,急急地朝他新建的兔舍走去。而那八只小兔子,似乎也像那只秃尾巴狗似的熟悉了他的气息,只要他的脚步声一响到跟前,它们就立刻不安分地骚动起来,一个个高高地竖起了那纤细漂亮的耳朵,小眼睛里的红光一闪一闪的。有的伸出两只前脚趴在门上,把门抓得泼剌泼剌地响;有的抬起后脚“达达”地跳个不停。阿大笑了。就像当年望着襁褓里急于吮吸母乳的小阿毛一样,幸福而满足地笑了。
他把嫩草一点点地撒在门前的草斗里,然后津津有味地望着小兔子怎样从竹片的缝隙里伸嘴咬住草尖,又是怎样衔到嘴里一口口甜甜地咀嚼,于是他咂咂嘴,咽一口口水,心里好像吃了蜜糖一样美滋滋的。
这时一阵轻微的咀嚼声沙沙响起,像春天的细雨一样滋润着他的心田,于是他那黧黑粗糙的脸上漾起了水一样柔和的充满爱怜的笑纹,瞳仁里闪烁出快活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开兔棚的小门,伸进手去抚摸它们。它们是那么娇,那么弱,那么纯洁美丽,可爱可怜,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像江南的初雪一样转眼即消融不见了。不过阿大的抚摸也是那么轻、那么柔。他那铲刀般的大手,一点儿也不僵硬,一点儿也不笨拙:微微弯曲的掌心窝着深深的纹路,骨节粗大的手指灵敏地转动着,极细致而准确地传达出主人的全部温情与慈爱。
这种过分的溺爱引起了懒货的嫉妒,它吃醋了。它蹲在不远的地方瞅着他,狺狺地哼着向他提醒自己的存在。他注意到这个情景。赶紧挥挥手,招呼一声,把它揽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握住它的前爪伸到兔棚里,说:“来,握握手,交个好朋友,以后谁也不许欺负谁。”
懒货以同样的热情回报主人的宠爱,它伸出舌头舔了舔阿大的手背和手臂。同时还嗅了嗅小兔子洁白的身体。
从此,狗兔真的成了好朋友。懒货每天忠诚地守卫在兔棚,这对它来说倒是一个好差使,因为它现在已经老了,追逐野物感到很吃力。不过兔棚的门假如打开了,小兔子跑出来,它就会发出呜呜的叫声,赶它们回去。它从来不咬也不用脚爪抓它们。
现在,小兔子渐渐长大了,那覆盖在身上的绒毛厚实细密,柔软洁白,头次剪毛就卖了20元。
虽说只是20元,却也把这个小小的村庄轰动了。阿大家里每天门庭若市,一批一批的人不断前来,光是大麦茶,阿英一天就要烧两钵头;待客的葵花籽也炒了好几斤。她每天笑眯眯地忙进忙出,同时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收购站的人说,这是头刀毛,所以价钱贱;以后,每只兔子一次剪的毛能卖五、六元钱呢!”
阿大更是成了众人瞩目的英雄。人们都夸他的兔子长得气派,兔棚也搭得气派。当然,在称赞之余,不免漏出这样一点意思:以后落了小兔子,可不要忘记我们。
一切赞美和要求,阿大全都欣然、坦然地接受下来了。又过了三个月,当兔子第二次剪毛时,阿大把五只雄兔送到种畜场去拼棚。这时阿大才发现,真正有气派的是县种畜场。这气派并不在于兔子多,也不在于兔棚盖得好,而是在于每一格兔棚跟前,都挂着一张方方的硬纸片,纸片上写着曲曲扭扭的洋文。
这使得阿大想起他曾经给阿英买的那条好裤子,刚买来时也吊着这么一张纸片。他想,大概一切贵重的东西都要挂一张纸片吧。这些纸片无疑使所有的兔子都显得非同一般地高贵起来。
他又想到自己家里的那些兔子,也给它们挂着这么一些纸片就好了。而事实上,他的兔子买来时确实每只都有一张卡片的,但是他看不懂它,也不明白它究竟有些什么用处,因此将它拿下来了,和当年阿英小心翼翼地从裤子上撕下的商标一起,夹在老婆的梳头匣子里。
“等落下了小兔子,也要做卡片。”在拼完棚之后种畜场的人这样对他说。
“卡片就是那些纸片。”他心里想。可是,那些纸片——不,卡片,是怎么做的呢?它们代表什么意思呢?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就以非常恭顺的态度向那个给他忠告的人请教。
“没发给你资料吗?”那人反问,“资料上全有。”
说完他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阿大不好再问什么,就带上雌兔回家了。
阿大不晓得资料上有做卡片的事。这不能怪他,因为那些小学生没给他念——孩子们念不出这一段文字,把它给跳过去了,这样的事并不奇怪。
于是他只好把珍藏在梳头匣子里的那几张纸片找出来,只见纸上写的是W.G-R-103。为了弄懂这几个洋文,他买了一包花花绿绿的糖果散给一群学生吃,叫他们教他。毕竟人多主意多,有几个学生皱起眉头看了一会,就念出来了。
“呜、哥、啊——”他们这样读。
“什么乌、哥、啊?”阿大奇怪地问,“乌、哥、啊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