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从那最后一次见老肚皮妈妈到现在,又是十几年了。
那些过去了的日子的回忆,朦胧的夜空中浮动的月亮,以及母亲那略带温和的忧伤的神色融为一体,在我面前构成了一幅充满着和谐忧郁的美和深沉的悲哀的图画,仿佛这静夜深处的那种难以言状的悲凉,已深深地沁入了我的心胸。
我穿好衣服,把带回来的鸡蛋糕、苹果和一袋麦乳精装进手提包。母亲轻轻地摇摇头:“她已经许久不能吃东西了。”
“那……那她靠什么活呢?”
“她吃一点罐头水果,队里合作医疗站给她打针。”
母亲说完,从我带来的一堆食品中挑出一瓶桔子露,说:“把这个,带上吧。”
我和母亲一前一后地出了门。虽然深秋的寒意一阵阵袭来,但夜空下的田野是如此的清朗与美好。月光从杨柳的叶隙里流下,在无边的、黑沉沉的稻田上闪烁;脚下一畦畦的大蒜苗,清晰得历历可数。远处有些深淡不一的墨影,我认得那轻柔的云片似的合欢,那团团的乌黑的苦楝,还有那高大的铁塔般耸立的银杏树——它是几百年前被栽在坟墓上的,在人们的心目中,它是死亡的象征。
但是瞧瞧这上面的天空吧——在那里,高大的银杏树,这死亡之神的利爪所触及到的地方,是湛蓝湛蓝的天幕。十五的满月又薄又亮,即使在云朵中穿行时,也有皎洁的光芒泻出,也有圆满的身姿显露,而那云朵似乎是透明的,好像是些白中夹着灰蓝的透明的花瓣。
我不能想象在如此良宵将有一个善良的灵魂会离开这个世界。与其说我此时此刻感到难过,还不如说是困惑。我总觉得只要一穿过前面的小桥,老肚皮妈妈就会从茅屋里走出来,笑嘻嘻地向我招手。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母亲紧走几步才跟上,微喘着叫了我一声:“阿囡呀!”
“唔?姆妈。”我回过头去轻声地问。
她没说什么——似乎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地说:“早几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造反派要老肚皮妈妈交代自己的出身和身世,她硬是不肯讲,被斗得要死。这两年,日脚总算好过多了,队里实行了退休制度,口粮不要钱,每月还给二元钱零用;她的那些亲眷——当然是小辫子族里的小辈们,也常来看她,给她买些吃的。可惜……唉,她还不肯去——闹了几天了,说阎罗王差小鬼来捉她,但她还要等一个人,不肯去。打针吃药都没有用,不知谁想出来,把几颗仁丹用锡纸头包起来,骗她说是避邪的仙丹,吃了小鬼就不敢来,她吃下后这才稍微安静了点。但还是日日夜夜念着要等一个人,她……她等的这个人就是你。你也居然真的回来了,我想……这也是天意。”
我低下头去,看见弯弯的桥下,几朵水浮莲,在急速地移动着。我知道潮水又在上涨,那黑色的宛若凝固的水面下,实则正携着奔腾的激流——这正是我幼年时看见过无数次的景象。然而那种种遐想全都不知去向了,我只是带着迷茫若失的心情,想起那在涨潮时分开放的潮头花来。唉,老肚皮妈妈……
然而,这次她没有从破草房的里面走出来并笑嘻嘻地向我招手。她衰弱地仰卧在一张熏黑的床上,一条薄被盖住了极瘦的身躯,而肚皮仍高高地隆起;原先黄黄的圆脸变得尖削了;满是皱褶的眼皮,松松地搭在好像两口枯塘般深陷的眼窝上。
母亲走上前,俯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她艰难地睁开眼皮,缓缓转过头来。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老肚皮妈妈!”
突然,她伸出两只干黑的手,一把抓住了我。她抓得那样紧,以致我觉得这不是一双手,而像是一把铁钳。这时,我看见她那死灰的脸上泛出了一阵红潮,她的眼睛里——确切地说是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射出一束强烈的、喜悦的光芒来。
她的头已离开了枕头,似乎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想去扶,但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不放,嘴唇蠕动着。
“妈妈,你躺好,躺好。”我急忙说。
但她并不理会我的话,望望我,又望望母亲,嘴唇不住地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奇怪的是,当她的目光和母亲的目光相接触时,母亲也忧郁地向我望了一眼,然后低下头去。
“妈妈,是我,是我春华回来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好容易抽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扶住她的背。
她依然不说话,但嘴唇蠕动得更厉害了,像是秋风里一片瑟瑟发抖的竹叶,迟疑的目光,在我和我母亲之间,来回移动着。
母亲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终于转过身子,默默地走了出去。
好像干枯的池塘里突然涌出了泉水,老肚皮妈妈的眼睛湿润了,脸上泛动的红潮也越来越深,越来越多,最后,她哇地叫出了声:“囡啊,我的囡啊!”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她大概是糊涂了。但我束手无策,只好走到桌前,打算先替她倒一杯桔子露。
这时我看到,桌上还放着几个没有启封的苹果罐头,一袋开了口的麦乳精和一包油漉漉的鸡蛋糕,玻璃瓶里装着大块的冰糖——想来正如母亲所说,她的那些后辈亲眷并未忘掉她,我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宽慰。
我倒一杯桔子露端给她,她接过去,几口就饮尽了。一种奇异的生命的光彩,如同日落时鲜艳的霞光,从她那张垂危的脸上返照出来。
“囡啊,今天,我要对你讲一件事。不过,你要答应,无论如何,不能把我说的讲出去,因为……”她微微喘息了一下,又道,“因为如果你万一讲出去了,会有人来害你的,你……你就要吃苦头了。”
“妈妈,如今,坏人不当道了,不会有人来害我了,你放心。”我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只好这样安慰她。
“不——”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还记得那首歌吗?蚕豆……蚕豆开花黑良心,人心总是恶的,总要欺谋你的。”
“别,别这么说!”我几乎是急切地叫起来了,随即又羞惭地垂下头去,“妈妈,这些年我没能照顾你,倒是你的亲眷们,还想着你,给你买吃的……”
“不要提他们!”她突然气冲冲地打断了我,“他们……他们都是想谋我的房子,想要……要我这块地基!”
我无言以对,只好向她起誓,保证不把她说的话漏出一个字来。于是,她断断续续地向我讲了她的身世。
4
她的名字叫桂花——在这之前,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但是,她已经说不出她出生的那个村庄的名字了。她只记得她小的时候,开开门来,就望见前面一座山坡,山坡上长满了青翠的竹子——比起此地的竹子来,更高、更粗,也更绿得浓郁。每天清早,数不清的鸟儿在竹林里喧嚣。
在山坡后面有一条小河。小河绕着山坡转了一圈,然后朝前流到远方去了。在山脚下还有许多稻田。桂花一家,靠租种财主家的五亩水田过活。
桂花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可是没钱娶亲。桂花十六岁那一年,父亲死了,给家里留下的遗产是一堆还不清的债务。
可是,也许是由于青春的魅力,也许是由于那乐观豁达的天性,桂花没有被苦难的生活所压倒,她像清秋阳光下的一株开满粉红色花朵的竹节海棠,有着结实挺拔的身段,娇艳绯红的圆脸。她喜欢赤着脚在水田里栽秧,喜欢搂着小妹妹坐在树下听鸟儿唱歌,也喜欢眯缝起一双黄褐色的细长的眼睛,兴奋地望着山野里每一朵被阳光催放的野花,每一片叫春风裁出的新叶……
像她这样妙龄的姑娘,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穷,以及她的为人处世有点儿傻气的话,那么,做媒的会踏破门槛的。
然而,没有谁来干扰她的平静生活,她在大自然亲切的怀抱里自由自在地成长着。
可是有一天傍晚,她从山里砍柴回家,只见屋里黑灯瞎火,娘坐在灶前抹眼泪。上前一问,才知道,是媒婆来过了。
听了母亲的话,她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么羞涩地低下头,她没有难为情地跑开躲了起来,而是高高兴兴地拍着手笑道:“娘,娘,你不是常说,如果我嫁出去,就能拿到一笔彩礼,能给哥哥娶亲吗?娘,你该高兴才是,哭什么呀?”
“唉,你这个缺心眼的傻丫头啊!”桂花娘深深地叹了口气。
原来,下午媒婆来提亲的,不是一般人家,而是全村最有钱的地主张家。
桂花娘开始一听这话头,以为是要女儿给老地主做妾,吓得慌忙拒绝。可是媒人说,并不是委屈桂花姑娘去做小老婆,而是明媒正娶地嫁给他家二少爷。这二少爷听说从小得过羊癫风,长大了也一直脑子不好使;至于究竟怎么个疯癫法,人家深宅大院的,桂花娘也从没见过。但她从简单的道理上想,地主家有钱有势,不去找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倒看中自己的女儿,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果子。所以,她想了想,摇摇头说:“唉,真难为你老人家热心肠呀!可是我家桂花,你不是不知道,虽然模样还看得过去,却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要她拿锄头铁鎝还可以,可要她穿针引线,绣个枕头做双鞋面什么的,就好像十根指头连在一起——笨得不能再笨了。像这样的傻丫头,只怕到了人家那里,做丫头也不会服侍人,别说去做媳妇了。”
“啊呀呀,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媒婆眼珠一转,笑嘻嘻地接口道,“村里那么多姑娘,张家老爷都看不上,偏偏看中你家桂花,就是因为桂花姑娘人老实、厚道嘛。再说,桂花嫁过去,名正言顺当二少奶奶,丫头老妈子一大群,哪里用得着她绣花做鞋子?虽说二少爷有点……有点脑子不那么灵活,可是不灵活,心眼实,保证不会对桂花姑娘起贰心。再说,张家两个少爷,财产一人一半,这是老爷分好了的。二少爷再不灵活,名分下的财产谁也夺不去,将来老爷一归天,桂花姑娘就当家作主了……唉,真是小老鼠跳到米囤里了。桂花娘哟,这是你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啊!”
可是桂花娘仍不点头。媒婆又道:“人家张家老爷说了,如果你们答应这门亲事,欠的债一笔勾销了,另外还给一百大头彩礼——有了这笔钱,你还愁没钱给儿子娶媳妇?”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桂花娘的心坎上。确实,桂花娘天天忧虑的、桂花爹临终闭不上眼的事,就是怕儿子娶不上媳妇,从此断了祖宗的香火。然而,做娘的又怎舍得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所以她左思右想,直到媒婆走后,还拿不定主意。
可是这件事,在桂花看来倒是简单。她说:“娘,只要他们把一百元彩礼拿来,我就走。”
娘抹一把泪:“他家二少爷可是傻哟,要是不傻也不会找到我们家。”
桂花说:“傻?他傻他的,我才不理他哩。”
不管娘怎么反对,桂花都坚持自己的主张——为了哥哥的婚事,为了在爹临终的床前和母亲一起发下的誓言!
就这样,她嫁过去了。从此,她好像一朵刚刚绽出嫩红的小花,被生活的洪流突然连根拔起,被抛到了一座没有阳光的死岛上。
可怜的桂花嫁过去不到三天,浑身上下就布满了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起先,她的丈夫把她当作潜入自己房间里来的一个贼,抄起木棒把她狠揍了一顿;接着又把她当作皇帝的贵妃娘娘,在她吃饭的时候伸手打碎了她的碗——以为有人给她的碗里下毒药。后来,在他癫狂的脑子里似乎明白了她是属于他的一样东西,一份财产,于是再也不许她走出房间一步;如果他看见她在过道里和一个佣人讲话的话,他马上要走上前去,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桂花忍受不了这种虐待,几次偷偷地逃回家去,可是每次逃跑的结果都是引来一顿更厉害的毒打。那疯子的父亲——她的公公在这种暴行面前,微笑地拈着胡须说:“哈哈,打是亲,骂是爱嘛。现在的年轻人,吃喝嫖赌,抽鸦片吸白面的有的是,我的儿子一样恶习也不沾,比起他们来,好到天上去罗!”
桂花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暗暗祈祷上苍,求这疯子早些死掉,好让她脱离苦海。
一年以后,当萧瑟的秋风又吹起的时候,那个疯子的生命,真的像一片飘零的黄叶,离开了人世。接着,公公也死了。
遗憾的是,苦海无边,厄运仍紧紧地跟随着她。大少爷——那个疯子的哥哥,早已觊觎她的姿色,好几次乘夜深人静时悄悄地潜入她的房间;在遭到她的抵抗之后,竟老羞成怒,下令把她赶到佣人的房间,并罚她每天到田里去干活。
劳动并没有难倒桂花。
春天来了。这一年的春天,阳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媚,空气比任何时候都要芬芳,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从来没有开得这般娇艳。桂花爱上了年轻的长工阿牛。
阿牛宽宽的肩磅,高高的个子,力气大得气死牛。他淳朴、善良,非常同情桂花的不幸遭遇,总是用自己结实的宽肩膀,默默地担起本应落在桂花身上的苦役般的重担。他们的爱情是泥土孕育,阳光催发,顺应着大自然对万物生命的要求而生长起来的,没有一丝虚饰与娇柔。
清晨,当迷茫的晨雾从竹林、从麦地、从山峦和小河,从一切有生命的地方升起时,他们双双来到田野,看那初升的太阳怎样以它神奇的光柱穿透滚滚雾气,给每一片绿叶和每一株小草,带来新生的喜悦颤动。
傍晚,劳累了一天的阿牛坐在小河边洗脚,她替他搓洗换下来的衣服。小河携着晚霞的嫣红和群山的苍翠,也携着她甜蜜美好的梦想,潺潺地向远方流去……
她决定嫁给阿牛。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大逆不道——既然他们已把她当作一个佣人,难道不许一个佣人和一个长工相好结婚吗?阿牛年轻力壮,她也有的是力气,难道他们的两双手,还养活不起自己吗?
可是,正当桂花和阿牛筹划着未来幸福生活的时候,一个罪恶的阴谋,也在大少爷的心中酝酿成熟了。
本来,在他那个患羊癫风的兄弟死去以后,为了并吞那另一半财产,他早就想把桂花早早打发掉。可是,这个好色之徒又不甘心一个花一样的女人白白从他眼皮底下跑掉,所以他非要先把她搞到手不可。没想到,桂花坚决不从,如今竟和一个长工好起来了。妒火烧得他日夜不得安宁。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纠集了一批流氓打手去捉奸。
他们先把阿牛捆起来,狠狠地吊打。桂花被反锁在自己的屋子里,只听见一阵阵鞭打声,真比抽在自己的心上还痛。她拚命地哭,拚命地喊,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阿牛不见了。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他到哪里去了。桂花发疯似地到处跑,到处找,直到天黑了,她还坐在小河边,对着茫茫的夜空,哭一阵,喊一声。
就在这时,河上驶来一条船,从船上跳下几个彪形大汉,还没等桂花明白过来,她的头已被一条麻袋套住了;接着,手脚捆起,被塞进了船舱。
起先,她用力挣扎,大声哭喊,在她那颗刚刚被爱情的甘露浸润过的心中,还存在着一丝希望——她的阿牛也许会听到她的呼喊,前来救她;即使不能救她,知道她的去向也好。可是,几天几夜过去了,她的喉咙哑了,眼睛肿了,只见两岸的山越来越少,水越来越宽,人家的屋子都盖在小河沿岸,有些房子甚至还整整一半都在水面上——这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地方。她终于明白了,今生再也不能见到阿牛了……
她想死。当深夜来临,船上的人都睡着了的时刻,她悄悄挪动自己被捆住的身躯,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靠近了船舷。这里,闪动的水面,宛如一匹黑亮光滑的缎子。她只要再用力一滚,就能投入那个温柔的怀抱里去了。可是这时,她腹中的一阵轻微躁动,使她犹豫了。她想到了她肚子里的婴儿——阿牛留下的唯一的亲骨肉。她不能死,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再苦再难也要把他抚养成人。
在一个阴雨霏霏的傍晚,船泊下了。从乡村泥泞的小路上走过来带领她的,是一个脑门后拖着一根小辫子的怪模怪样的老头子——狠毒的张家大少爷,把她以五十块银元的廉价卖给了这个小辫子。
这小辫子生性贪婪吝啬,却又好吃懒做,到了四十多岁还娶不上老婆。本为贪图便宜买下了她,可是事隔不久,却发现她已经怀孕了,不由得大为恼火,觉得自己上当了,便把一股怨气全出在桂花身上。他从来不给桂花吃一顿饱饭,家里的油、盐、酱、醋、米,全锁在柜子里,每天他吃的饭,都是量好了叫桂花去做,桂花没得吃只好去挖野菜,刨地梨,吃糠皮和麦麸。他还动不动就打挂花,用脚踢她的肚子,恶狠狠地骂道:“如果你敢把那个杂种生出来,老子就掐死他!”
不出一个月,桂花已被折磨得面目浮肿,脸无人色了。她明白要保全自己腹中的骨肉是没有希望的,因此便断绝了对人生的最后一丝留恋。有一天早晨,小辫子命她到河边去洗衣服。这时太阳刚刚升起,朦胧的、橘红色的光芒在雾气里闪动,两岸的庄稼和房屋都变得那样模糊和难以辨认,远处的树木成了白纸上的一些墨迹,又像黑色的蝴蝶一般飘来荡去。她头晕了。她觉得她整个的人生就好像堕入了五里雾中,甚至来不及让她想一想,就被接连不断的厄运打击得晕头转向。可是当她低下头去时,却见杨柳弯弯的倒影,是如此的清晰明朗,于是过去了的那些日子,与阿牛度过的朝朝暮暮的时光,又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站起来,厌恶地把小辫子的衣服丢在地上,然后轻轻地,温柔地叫了一声:“阿牛!”就纵身跳下水去。
但是,桂花没有想到,在离她几步远的小桥上,有一位阿婶正在淘米。当她痴痴呆呆地发愣的时候,那阿婶已经注意到她了。她正想走过来和她搭几句话,忽听“扑通”一声水响,吓得她连忙呼救;那阿婶的丈夫闻声赶来,跳下水去把她救了起来。
桂花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四壁贴满胖娃娃年画的陌生人家里,有位三十来岁、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妇女,站在她的床头,正拿着一套干衣服,要她换上。她认得这妇女正是村西的邵家阿婶。可是她这时执意寻死,不肯换衣服,还挣扎着爬起来,要再到河边去。
阿婶也急了,一把抱住了她,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告诉我好了,年轻轻的何苦要寻短见?”
桂花听到这句话,哇地哭出声来。阿婶轻轻地安慰她,劝她换上衣服,慢慢讲;还给她熬了一碗姜汤,让她喝下去。这么多日子来,她第一次受到了人的待遇,因此她一五一十把一肚子苦水倒了出来。当她诉说到小辫子要掐死她肚子里的小生命时,望着阿婶那和善但是不失精明的脸孔,忽然产生了一种信赖的力量,不由得吞吞吐吐地说:“如果……孩子生下来以后,阿婶能帮我瞒过小辫子的耳目,把她拎到育婴堂去,给他一条生路……那么,我……我就到那时再去死。我死了以后,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阿婶你的恩情。”
阿婶听了她的话,半天没有作声,然后,默默地转过身,走到里间屋里去了。
从里间屋里,传出阿婶和她丈夫低低的说话声;桂花的心,陡地沉了下去。她想阿婶一定不肯给她帮这个忙——也真是,无亲无故,谁愿为她去管这样的闲事招惹是非呢?
想着,她咬咬牙,又要欠身爬起。正在这时,阿婶走出来了。她的嘴角上虽然挂着微笑,但脸色显得异常庄重、严肃。
“你的事我和我们当家人商量过了。”阿婶按住她,沉着地说:“我们当家人说,正好,我们身边也没有小囡,你生下来以后,我就去抱过来,算我们养的好了——这也是我本来的意思。”
“这,这……”桂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婶并不理会她的惊慌,淡淡地一笑,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说:“只是有一条,你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事说出来。”讲到这里,她加重了语气,“是的,不管对谁都不能说。”
“不说,不说……”桂花昏昏地回答。
阿婶沉吟了片刻,又道:“我嫁过来有十几年了,一直没生小人——想来,这一世也不会有了。既然我们把你的小囡领来,就当成自己的亲生囡,不会亏待他的。不过,你要晓得,我虽然自己跟前没囡,可我还有几个叔伯兄弟,他们都是儿女一大群的人,将来要是晓得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的,那肯定要欺侮他,他在亲戚面前也抬不起头来。说起来我们家穷,也没什么好东西,可瓦房总还有两间,地也有几亩,万一要是露出口风,这孩子的底细让人知道了,那么,等我们老夫妻俩一闭眼,这点东西也保不牢了。”
桂花直到这时才恢复了正常的思维活动。她晓得阿婶的话句句在理,同时她又想到了小辫子凶险的目光,忙说:“阿婶,你放心好了,我不说,不说!杀了我的头也不说。”
阿婶点点头:“就是对小囡自己也不能说,这完全是为了他好,你要明白。”
桂花这时除千恩万谢,哪里还有别的话。可是,当她想到生育时的种种具体事,又不由得迟疑起来: 这么大的事,如何瞒得过小辫子呢?
阿婶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笑一笑,胸有成竹地说:“你放心生吧,刚才我跟当家人也商量好了。我们想,既然小辫子不愿要这个孩子,他也不会操心你生的事,更不会来管你——只要不管就好,你把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叫当家人用篮子装了悄悄拎过来,对小辫子只说是拎出去扔掉了。在我们这里,婴儿死在家里是不吉利的,大凡人家不愿要的孩子,都装在篮子里扔到野地里去。小辫子很讲究这一套,他不会疑心的。至于我呢,从今天起,我就要对外头人说……说我有喜了。”
从此以后,隔壁的阿婶真的装起怀孕来了。她用棉花一点点垫高她的肚子,以致竟没有人想到那会是假的。
春天里的一个温暖的夜晚,月亮从挂满花朵的合欢树枝头爬出,明朗恬静地悬在万里睛空;春风在竹林里嬉戏,竹叶沙沙响着;苦楝树正在抽枝,芽苞经受着创造生命的震颤。一个瘦小的不足月的婴儿,在苦楝树下的干草垛里诞生了。
可是婴儿的母亲,却在巨大的恐惧和痛苦中昏迷过去了。当她一醒来,立刻挣扎着,撕下衣襟包裹好婴儿。做完这一切,她觉得她疲惫得马上就要死了。然而这时一只画眉鸟躲在合欢树的密叶里,不倦地唱着婉转的歌;野地里吹来一阵阵油菜花的清香;合欢花轻红的飞絮,像迷幻的梦一样在夜空中飞舞。
隔壁阿婶的丈夫来了。他把桂花背回了草屋,把婴儿装在篮子里,给产妇留下了一包红糖。
桂花没有望那包红糖,却一伸手抓住了篮子柄,死也不松。
阿婶的丈夫有些着急了,赶紧轻轻地说:“你快松手,快松手,等一会小辫子听戏回来,撞见了就难讲话了。你……你还要什么尽管说。”
桂花流着泪摇摇头:“阿叔呀,你们给了孩子一条生路,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你两件事: 一是把小孩的胞衣替我扔到正西方去,扔得越远越好。我托人看过黄历了,今天是乙卯日,岳神在正东方。还有就是、就是……现在正是春天,到处都开着花,这孩子,就叫他春华吧。”
阿叔听了这番话,倔强的男子汉的眼睛湿润了,只是连连点头说:“好,好,我一定照你说的办。”说完,他赶紧拎起篮子走了。
拎到家里以后,阿婶立刻叫丈夫杀了一只鸡,把鸡血洒在床上,踏板上,地上,然后匆匆去请来接生婆。接生婆来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弄完了。接生婆看到床板上、地上的血,看到包裹好的婴儿,自然没有再费事的必要,她高高兴兴地拿了酬礼回去了。
从此,这孩子的命运改观了。首先,他被用温热的水洗了澡,然后,用温暖干净的棉围裙包裹了起来。阿叔和阿婶——此刻是他的父母亲了,日日夜夜在他身边忙碌着。遗憾的是阿婶——母亲没有奶水,孩子常常饿得哇哇哭叫。因此,乘小辫子不在的时候,阿婶便把他偷偷地抱过去,让桂花给喂奶,同时也悄悄送去一些鸡蛋、红枣等补品。
有一次小辫子发现了这些好吃的,以为是老婆偷了钱去买的。他把钱倒出来数了又数,一个也不少,于是他就毫不客气地把这些东西吃了。桂花也不作声。也并不在乎这些东西,可是她多么希望能给孩子多喂几次奶啊——每当她看到孩子红嫩的小脑袋攒在她怀里时,眼里不由得闪出了欢喜的泪花。
然而,当孩子稍大一些的时候,阿婶就开始用粥汤、米粉等喂他,再也不抱过去了。
…… ……
现在,谁都可以明白,那个可怜的包在破布里的婴儿就是我。而眼前的老肚皮妈妈,正是我的生身母亲……
老肚皮妈妈说完这一切,两颊的红潮也渐渐消退,整个身体好像深秋傍晚的一片枯叶,只要晚风一声轻微的叹息,它就会离开生命的枝干,飘零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可是这片黄叶却在留恋中颤抖着,两只干柴一样的手向空中伸去,仿佛要从冥冥中抓住什么东西。我跪下去,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胸前,于是她的手落下来,又冷又硬的手指急切地、贪婪地在我的头发、额头、甚至在粗硬的胡茬上抚摸着……
“孩子,我对不起你……我本不该告诉你的。”她艰难地喘息着说,“可是我……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姆妈。”
“姆妈,姆妈!我的好姆妈!”
我整个儿扑在她的身上,热泪如夏天的急雨,哗哗落下。
她却微笑了,脸上显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和满足的神情。“囡呀,我的好囡,我的儿子,我的春华,”她嘟嘟囔囔地念叨着,把手探进胸怀,从那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颗雪白的小牙齿——我一眼就认出,这正是我小时候换牙时扔掉的那颗乳牙。于是一股苦涩的咸水又一次噎住了我的喉咙。我透过朦胧的泪花望着她,只觉得胸臆间闷塞得厉害,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把小时候姆妈教给你唱的那首歌忘了吧……”她继续轻轻地嘟囔着,“姆妈现在相信,好心总归是有好报的。姆妈今天也得到好报了,姆妈死也闭上眼了。春华你……你不要为姆妈伤心,你看,你看……”
她示意我摸枕头底下。我摸了,摸到厚厚的一叠草纸。我不解其意,只见她点点头,笑咪咪地说:“你看我手纸也买好了,还有肥皂、揩面毛巾和洗脚毛巾……”
她这样的满足真使我受不了。悲痛、悔恨、愤怨,像一团烈火烧着我的胸膛。
“姆妈呀,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不早告诉我呀!”我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发出了这样一声绝望的吼叫。
她温柔地向我望了一眼,似乎在责备我为什么这样大声吵吵,然后,张了张嘴,伸出两个手指头。
我想,她大概是指那二元的零用钱,可是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又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这时,一丝甜蜜蜜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终于慢慢地合上了双目。我再喊姆妈,她也听不见了……
我脱下外衣,盖上了姆妈的含笑的脸。
夜,更深了。在这深沉的夜中,潮头花在屋檐下怒放;蚯蚓的叫声,仿佛从地心深处传出——这压抑的、顽强的叫声,似在为自己,也为人生唱着永远的赞歌。
(《当代》198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