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与天堂 (5)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39:00

13

如果有可能,我要谴责,深深地谴责我自己的灵魂,直到疯狂。因为只有疯狂才能毁灭记忆。

但是,我的每一条神经都那么正常,我神智清楚,我清晰地记得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也许我一开始对她的反对更坚决一些,并且果断地阻止她画像,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然而,即使我们能躲避这一次飞来的横祸,又如何能抵挡得住八次、十次,那浊浪翻滚、吞嗤一切的洪流啊!

啊,我不禁诅咒起自己来了。

那些天,李宁的油画轰动了全市。一群一群的新闻记者、造反派组织的代表来到这里参观,《XX造反报》还连篇累牍地发表了一篇篇赞扬的评论。这些日子,李宁脱去了油污的工作服,换上了合体的浅灰色外套。她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睛里像有火焰在燃烧,棕色的卷发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秀美。透过层层参观人群的啧啧称赞,她向我送来无限深情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傍晚,广播喇叭响了:全院同志紧急集合!

半小时后,在牌楼跟前的大草坪上,架起了大喇叭,搭起了主席台,布置好了横幅和标语。一个揪斗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大会召开了。

会议是由褚明主持的。他声色俱厉、歇斯底里地嚷道:“同志们,现在有一个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就坐在我们中间。今天我们要把他揪出来示众!”说到这儿,他脸上那黄黄的松弛的皮肉因激动而颤抖着,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我们给这个反革命分子一个最后的机会,让他自己站出来!”

话音一落,会场刷地静了下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交换着茫然和恐惧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会场上出现了一些轻微的骚动,还是没有人站出来。老褚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我宣布,最后五分钟!”

这时,在离我五、六排远的地方,一个花白头发,佝偻着腰的老头,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主席台走去。我认出来了,这是我的导师张教授啊,他早就被关进了牛棚,被迫停止了科研,还戴上了“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已经被批斗得半死,还能干出什么现行反革命的勾当呢?我猜不出,觉得奇怪。人们大概也都怀着同样的心情,目送着这个倒霉的人,侧身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与此同时,激昂的口号声也响起来了。

他走到主席台前,惶恐地低下头,坦白交代了曾经“毒害”过我,要我继续把科研项目搞下去,还转移过科研资料的事,说这是“梦想复辟”。另外,今天中午还犯了在吃饭前没有背语录的罪行。

可老褚却皱了皱眉头,厌恶地挥了挥手,叫他滚回去。而后,他一拍桌子:“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李宁带上来!”

我的脑子“轰”地一响,一霎时 ,只觉得天旋地转。我不知道李宁是怎样被人连推带拖地押上台去的,也不记得老褚是怎样在手里拿着两块带钉的发亮的金属片,宣布了李宁的罪状——反革命分子李宁把两枚钉子钉在领袖的眼珠里,恶毒破坏伟大领袖的形象。我只觉得一切景物都在眼前摇晃。我神思恍惚地挣扎着望了望牌楼上那副巨大的画像,只见画像上的两只眼睛已经黯淡无光。原来,以前的奕奕神采正是那闪亮的金属片所造成的效果。

现在,我应该怎么办?站出来,为她辩护?声明她是无罪的?或者承认金属片是我加工的,是我出的主意?我的出生比她好……然而,事实上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听凭李宁在一片“打倒”的声浪中发抖、昏晕……我,这个软弱的中国人,自私自利的可怜虫啊!

事情远没有完。散会后,老褚叫住了我,说因为我和李宁有特殊的关系,要我对李宁进行“政策攻心”,劝李宁“低头认罪”。我望了望褚明皮笑肉不笑的脸和狡黠的眼神,肺都气炸了!这个诡计多端的魔鬼,还想把一对情人推到审判和被审判的位置上,在精神上最大限度地折磨双方!这条凶恶的毒蛇!

我要大声抗议!我想坚决拒绝!但是,我又多么渴望能见一见我那可怜的李宁啊!她受得了这样的污辱和打击吗?我要怎样才能给以信心和力量?于是,我默然地跟着褚明,走进了一间连窗户都蒙起来的小房间。

啊,我终于看见她了。她站在一个长长的办公桌旁,桌上放着砚台和笔。她低着头,木然地站着,那惨白的脸色,那失神的棕色的大眼睛,像锥子一样,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想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帮助她……然而,我的心中也充塞着一团闷气,好像从喉咙到胸脯,都被满满地塞住了。我喘不过气来,我移不动脚步,我只能用痛苦的目光望着李宁!

李宁好像也感觉到了,她忽然抬起头,惊喜地、深情地睁大眼睛望了我一眼。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发现,昨天和今天的李宁,几乎变成了两个人。往日她脸上的那种热情、自信、智慧和纯洁的光芒全不见了,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变得呆滞了、凝固了、扩大了,眼神里,不知是惊恐,是迷茫,还是哀怨、愤怒……

“李宁,你要好好交代反对毛主席的罪行和动机!”突然,褚明喝道,回头对我目光一溜,说:“从你们两人的关系考虑,王烁你开导开导她,让她转变反动立场,彻底坦白交代问题,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李宁猛一抬头,望着老褚,两眼喷出火来:“卑鄙!”她愤怒已极,咬着嘴唇,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惨白的面颊被怒火烧得发红。老褚一怔,竟一时答不出话来,屋里的空气好像已经凝固。

李宁大口喘着气,突然,她近乎疯狂地跳起来,一把抓住桌上的砚台,哈哈大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老褚的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是紅瓢,还是黑瓢?”说着,一举手,她猛地将砚台向老褚砸去。老褚一闪,砚台向我砸来。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就是这样受了“疯子”的一击,尔后,躺在医院里了。

                                  14

我亲手打伤了我的王烁。我疯了吗?

不,我没有疯!我的脑子,清晰得可怕!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思考……

我想到了一个神奇的宝盒子的故事。

是的,宝盒……小学时候老师给我讲的!

这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只最贵重华丽的盒子。它用最纯的黄金制成,上面还用洁白的珍珠和灿烂的宝石镶出了美丽的图案。

这是天真美丽的少女潘多拉奉神王之命下嫁給厄庇米修斯时的妆奁。然而,神王宙斯的妻子、凶狠毒辣的赫拉,却在制作宝盒时把疾病和瘟疫、痛苦和不幸、贪婪和自私、虚伪与奸诈,还有妒忌和疯狂、专横和暴虐……一齐偷偷地装了进去——这是赫拉赠送给人类的“礼物”,为的是让人类永远陷于灾难和不幸之中。

“你的故事很有意思。”一个声音如游丝般从远方飘来。

谁?

是他!

他眯起一双黑黑的眼睛,嘴角微翘着,流露出一种嘲讽的微笑。

奇怪,他近来讲话总是流露出这种神气:

“在我们中国,也不乏赫拉这样的女人。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历史上无道的君主,都是听信了这些女人的谗言,让祸水殃及了国家和人民……

“天啊,你在说什么?!”我惊惧地伸手去掩住他的口。

他吻了吻我的手指头,我把它移开。他依然用那种满不在乎的微笑看着我:“多亏gcd、毛主席,我这样的穷孩子有了进学校的机会,读了点历史,所以我知道……”

我急坏了,抓起饱蘸油彩的画笔威吓他。如果他再说下去,我就抹他一脸的油彩。他跳起来,笑着躲开去。

我开始作画。

可是我怎么也画不好——那眼睛,那领袖的眼睛,忽然又在我的笔下失去了光泽,失去了神韵……

是我对他不忠吗?是我对领袖热爱得不够吗?

啊,不,不!我是多么虔诚、多么忠心啊!

那么,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让王烁说下去呢?

如果时间能够倒转,如果历史能够回溯,我一定要安安静静地坐在王烁的身边,听他缓缓地讲下去,就像以前坐在校园外树林里的石凳上,听他讲他的童年,他的爷爷,他的信仰一样。然而现在……

现在,我想,也许王烁的话是对的,因为连神的世界也是这样的昏庸、专横、暴虐、黑暗,这样善恶不分,何况人类社会呢!

善良的厄庇米修斯啊,你这个后知后觉者,你为什么要接受赫拉的宝盒,把它供奉在你栖身的茅屋中?

还有,天真美丽的潘多拉,你为什么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忘记了赫尔墨斯的忠告,轻率地打开了宝盒的盖子?

我想,如果厄庇米修斯拒绝接受这只宝盒,如果潘多拉不去掀开盒盖,也许,灾难就不会飞向人间,也许善和恶就不会这么混淆,黑和白就不会这么颠倒。

据说,盒子里还关着“希望”,不知道愚笨的厄庇米修斯到什么时候才想到把它放出来!

我曾经痛恨厄庇米修斯的愚笨,惋惜潘多拉的天真。没想到,如今……

如今我呢?

我做了愚笨的厄庇米修斯,还是当了天真的潘多拉?

我不知道。

但是,我也曾有过希望。

还记得那杨柳树的翠枝,合欢树的红花,水墨湖的碧波和牌楼上的巨像……

然而现在,一切都消逝了,不见了。希望有如雪山,由于内部的溶解而陷落、崩溃,无声地、缓慢地但是不可挽救地消逝了……

宁静,可怕的宁静,悲哀的宁静。

昨天,我就是在这样的宁静中看见了他——我在这块土地上唯一的亲人——昏沉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像包裹在头上的纱布一样苍白,那双曾经洋溢着理想、热情和温柔的爱的黑眼睛紧闭着……我把我的一封信,控诉的信、告别的信,悄悄地放在他的枕边。

我多么希望他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啊,可是,他好像是睡着了。他大概在做梦。

他会梦见什么呢?

梦见天国的伊甸园,美丽的宝盒,还是魔鬼和毒蛇?

哎,梦,梦……我们的梦,太长、太久,也太可怕了啊!

当我们醒着的时候,我们在做梦;当我们坠入昏沉的梦中,我们又清醒了。

是的,我清醒了!因此,打手们把我抓了起来,关进了疯人院。瞧,铁栅栏,一、二、三、四、五,黑色的圆柱体,冰冷、牢固。在铁栅栏的外面,有清冷的残月,微弱的星光,遍地瘦细的野草……虽然在黑的夜里,一切依旧在变。是的,在变,从渐变到突变,从量变到质变……

我在夜的黑幕中穿行,如冥冥中的一个幽灵。

越过高山、沼泽、亚热带的丛林……妈妈啊,你在哪里?

一封信,一封揉皱了的,但是被妈妈爱的指纹抚摸过的信,紧紧贴在我的胸口。我按着信上的地址搜索、寻找,奇怪,怎么也找不见我童年时代居住的小木房子、门口的木棉树,还有那尖顶的熟悉的教堂了啊!

对了,妈妈已经不住在那个过去的地方了,妈妈被赶到了农村!

“我的宁儿,”妈妈在信中说,“一年多没能给你写信了,这是因为妈妈身在的异国发生了战乱。但是妈妈天天在为你祝福,为你祈祷。祝福我的宁儿健康、幸福;祈祷我的宁儿,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宁儿呀,妈妈现在已经不再给主人洗盘子了——主人被关进了监狱。妈妈和许多人一起被送到农村,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杳无人烟的荒岛。

“乡下的生活很苦,可是宁儿,你知道,妈妈这一辈子就是在苦水里泡过来的,妈妈不怕苦……妈妈心中唯一的痛苦就是不能在每个礼拜天到教堂去做祷告了。还有,见不到我心爱的宁儿。妈妈每天听广播,祝愿祖国繁荣、平安、昌盛,托万能的主保佑,盼望着那一天——能回到我的祖国,摸一摸我宁儿漂亮的头发,见一见我未来的女婿和孙儿。那么,妈妈就是死了也会含着笑的。

“宁儿啊,如果你感到耳朵发热,那是在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妈妈踏着晨雾,正翘首北望,在为你祈祷……”

妈妈啊——

我站在荒芜的伊甸园的墓地里,不,我站在比监狱还可怕的疯人院里,向着东南方呼喊。

怎么,湿了?

哦,信笺湿了,手指湿了,我衣服的前胸湿了——那是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流出的眼泪沾湿的。这么说,是我哭了。

我哭了,我感到一阵轻松。

啊,原来泪水是能够减轻人的痛苦,洗刷人的愁思的。

“万能的主教导我们,要爱人,宽恕人。当有人打了你左边脸颊的时候,你要把右边脸颊送上去;当有人想要你半件外套的时候,你要把外套脱下来整个儿送给他……”我好像又听见了妈妈临别时的赠言。

“是。”我曾经这样含泪回答。

那么,是我辜负了妈妈的教导了吗?

不,女儿一直在照你临别时的吩咐做人,女儿从来没有忘记“爱人”、“宽恕人”。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得到了疯人院冰冷的铁栅栏!

请宽恕我吧,妈妈!

——如果现在有人来打我左边的脸颊,我一定以加倍的力量还击他右边的脸颊;如果现在有人要来抢我的外套,我一定要扒下他的外套来!

可惜我认识这一切已经太晚了。也许并不太晚,因为醒着总比睡着的好。

醒了,在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中醒来,理想和前途,希望和追求,事业与信仰,连同妈妈送的《圣经》和十字架,都在这场浩劫中化成了灰烬!

妈妈呀,在我身上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了似的;只有你的爱,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于是,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教我唱的那首歌。

我将在铁栅栏里等待,我将在铁栅栏里歌唱。

我要等待妈妈的希望,等待厄庇米修斯的觉醒;

我要歌唱妈妈给我的爱,唱妈妈教给我的歌。

我大声地唱了起来:

                 在那浩渺的天国里,

                 有无数黄金和财富,

                 还有那永无束缚的自由!

                 但他却愿意,

                 当一个赤身露体的小乞丐,

                 来到尘世,一无所有。

                 他这样做,

                 并不是没有缘故。

                 他想乞求妈妈的爱,

                 妈妈温暖的胸脯,

                 是他唯一的财富。

                 还有那情人手臂的拥抱,

                 其甜美,远胜过自由!

我疯了吗?不,我没有疯!只是这个世界,却发了疯!

                              15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伸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了李宁给我的那封信,我悄悄地把它打开了。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王烁:

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然而过去并不是哑巴,它告诉我,我受骗了!

那个姓褚的,我一直把他当做党的领导,党的化身。在平时,他给我讲马列主义,头头是道;我根据他的指示,没命地画、画……可是,当我成功之后,也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一个小屋子里,突然威胁说我画的画有问题,他已经掌握了证据——两块金属片;如果要他不声张,不使自己成为现行反革命,我必须答应他的要求,做他的情人……

他还阴险地说:“我知道你是受蒙蔽者。这两块金属片是王烁亲手焊的。他是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只要你顺从我,看在老同学的面上,我可以不揭发他,否则,你们一个都逃不脱。”我当时怀疑我的听觉出了问题,一下子愣住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一向所崇敬的满口革命的人,会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我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向他看了一眼,只见他黄黄的脸上泛着一股被欲火燃烧出来的光焰,两只眼睛像馋猫看见了鱼一样地滴溜溜转。我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褚明。我正要转身离开,他却像野兽一样向我扑了过来……

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啪啪给了他两记耳光,气愤地推开他,夺门逃掉了。我只觉得他无耻,我受骗了,回去整整哭了一夜,还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你,他就下毒手了。然而,我画领袖像是出于对伟大领袖内心的热爱,那两块金属片,纯粹是为了艺术上的需要安上去的,所达到是艺术效果,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一片赤诚竟变成了反革命的“狼子野心”!

究竟是谁欺骗了我,是什么欺骗了我,我又为什么会受骗呢?……

毛主席啊毛主席,您的目光能洞察一切,您看到了我的一颗赤诚的心了吗?您看到了像褚明这样戴着红帽子、披着红袍子的人的狼心狗肺了吗?

你的爱情本来给了我巨大的希望和力量,可是现在,我又以自己的疯狂举动把它砸碎了——我亲手打伤了你。所以,我决定结束自己的苦难。我对不起你。

我没有能够按照你指点的道路走到尽头,也不能像妈妈说的那样升到天国里去,我要下地狱了!

永别了,亲爱的!

读完信,我仿佛又掉进了无底的深渊。我思想的“神马”又飞驰起来,不能自抑了。我好像看见李宁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游泳,万顷波涛间露出了一个长着棕色卷发的美丽的脑袋。忽然,一个巨浪掀起,铺天盖地地向她压去。我一惊,想纵身跳下去救她,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她是疯子!”

疯子,疯子,疯子——

四面八方响着这个声音。我一犹豫,李宁已被巨浪吞没。平静的水面上,只留下猩红色的闪闪的粼光。

我悲愤欲绝,痛心疾首。忽然,我又记起,她也许是真的疯了。然而,她为什么会疯?她又是怎样疯的啊?!

是因为她想得到自由和幸福的权利,还是因为她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是因为她有坚忍不拔的事业心,还是因为她对领袖的无限忠诚、无限热爱?

我凝视着那惨白的墙上一个忠字一张领袖像间隔起来组成的花边图案,忽然想,像现在这样,把领袖挂在墙上,别在胸前,贴在门上,究竟有什么必要呢?门口有大理石像,屋子里有石膏像,床头有塑料像,大批的金属做像章,大量的纸张印画像,大量的精力背语录……好像一切都不是从实践中来,而只是从某个人的感觉中产生。这样下去,中国人的脑子,倒要首先实现“机械化”了!然而,这难道是马列主义,是我们几十年来坚定不移地信仰着、并为此英勇奋斗、流血牺牲的马列主义?

我痛苦地想着这一切,我想呼喊,想叫唤,想冲出去拯救我的李宁。可是,我的身子不能动,我被黑夜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清晨,医生发现我醒得双目炯炯,着慌了。他说这样下去,我的神经会受到严重损伤的,因此,必须再进行“冬眠疗法”。

我推开了医生给我注射的手——我不愿治疗,我祈求疯!我要在疯狂中进入地狱,去拥抱我亲爱的李宁!

(《芙蓉》1981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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