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变幻无穷的政治风云里,真有无穷的学问。搞政治斗争,需要有狡黠的手腕,必胜的信心,灵敏的嗅觉,大胆的行动……一丝一毫的失误都会使你被无情的浪头打入万丈深渊。
感谢当代无线电技术的发展,人们发现了用“变频”和“混频”的办法来增加无线电的灵敏度和选择性。虽说政治是统帅一切、决定一切的,有了政治,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技术可以有技术,但物质毕竟也可以反作用于政治啊!你看,在这个问题上,自然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正好给了某些人在政治斗争中以启发吗?
褚明在充满信心地扬帆前进,并且不断地取得胜利和成功!
让革命的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他的聪明才智第一次得到这样充分的展现;他的雄心和力量第一次发挥得如此得心应手。
文化大革命像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什么“誓死捍卫党委”啦,“批资反路线”啦,“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啦,炮轰党委揪走资派夺权,清理阶级队伍搞斗、批、改,以及斗私批修、活学活用,抓“516”分子,“三忠于、四无限”,哪一样他都没有落后过。前几天听人说从东北传来了一种有强烈政治色彩的“忠字舞”,动作简单,只要大家围在一起手拉手统一扭摆身体,向领袖表忠心。据说中央首长在西颐宾馆接待外宾时,还带头和服务员一起跳呢!这可是要马上紧跟的新生事物。于是,老褚就在所里作动员,统一思想,带头示范,办学习班推广,整整搞了两个星期。
但是,新生事物是层出不穷的,刚刚学完了“忠字舞”,搞“红海洋”的新经验又出来了。
为了充分调动所里群众的积极性,不,也为了这个漂亮的姑娘,褚明决定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她——李宁去干。昨天晚上,褚明同李宁谈到深夜。他向她讲述这件事的巨大和深远的意义:马列主义的顶峰——毛泽东思想的大普及,关系到中国人民和全人类的命运和前途。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与不忠,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在这场运动中,每个人都要拿出自己的行动。
褚明觉得,自己真不愧为是一个精明的、活学活用马列主义的典型。马列主义是讲究辩证法的。辩证法就告诉人们,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他很高兴,近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李宁很听他的话,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向她布置的工作,她总是废寝忘食地去完成。相反,他听说,王烁却和李宁产生了矛盾。那小子近来当起了逍遥派,一个人躲进宿舍里鼓捣他的“无线电”,好像什么都与他不相干。
褚明认为,政治上吃香,情场上就会得意。他踌躇满志,充满信心。昨天晚上,他同李宁谈话的时候,就越来越感觉到了她的眼波、她的鼻息、她的体温、她的曲线……但是,他仍然用坚强的意志力克制住了,时机还没成熟啊!
11
一闭上眼,我觉得四周的空间像被一片红色的火焰所包围,心里烦躁、闷热得几乎要爆炸。
啊,这不是火焰,这是无边无际的红色的海洋。我站在岸上,看着那红光熠熠的波浪,在起伏、推涌,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我用手抹了下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用最大的克制力稳住了自己,定睛朝海里看去。啊,我看到了一轮红日,在海水里跃动。噢,我懂了,这红色的海洋是被太阳的光芒所染成的。但是,我又分辨不清楚,究竟是太阳掉进了海里呢,还是海水映照了太阳的光芒?
我一向喜欢红颜色,我觉得红色鲜艳、热情。也许是眼前的海洋红得太深、太浓,物极必反吧,我此刻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刺目、难熬。我忽然想起了西班牙的斗牛士。只要用一块红布在牛的面前一抖,一扬,那牛就会变得凶狠、疯狂!我过去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总算悟出了一些道理。
我正想离开这恼人的海洋,忽听得背后有人叫我:“王烁,王烁!”
那么温柔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李宁,是我的李宁站在我面前。
我心里一阵高兴,赶快向她伸出手去:“走吧,李宁,我们一起回去!”
但一语未了,忽见她“扑通”一声,纵身跳进了这红色的波涛之中。
“李宁——李宁——”我不顾一切地喊叫着。可是,她不回答我,只是在红色的海水中扑腾、挣扎。一个波浪打过来,把她淹没了;浪涛过后,又露出她那棕色的头发。
我沿着岸边拼命奔跑,呼救:“李宁——李宁——”
李宁接受了褚明布置给她的工作——搞红海洋,画领袖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由画国画改画油画了,应该承认,她是一个极有绘画天才的姑娘。她画的领袖像神态自然,生动逼真。由于在这场大革命中对领袖的崇拜被推到“顶峰”,因此,领袖像的需要量也就越来越大。许多单位都来找她,不少造反派组织来请她画像,院文革的领导也终于对她另眼相看了。这样,李宁的领袖像就越画越大,越画越多,从镜框里到墙壁上到处可以看到她的作品。
她还染上了一种嗜好,那就是收集像章。无论是铜的、铝的、金属的、塑料的,凸面、凹面的,只要能收集到,她都不惜一切代价把它弄到手。她还用女孩子纤巧的双手,自制了一个大红皮泡沫塑料的像章册,把收集到的像章一枚一枚整齐地别在里面。像守财奴看守自己的银行存折一样,她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这本宝贝集子。
一天晚上,我到她的宿舍去看她。她兴致勃勃地把像章拿出来给我欣赏——不,应该说把宝像请出来供我瞻仰——我看着李宁这种宗教式的虔诚态度,只觉得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从嗓子眼里直往外冒,我忍不住对她说:
“宁,你以后再也不要去搞这些东西了,和我一起去搞无线电实验吧。我不相信这些做法是真正的马列主义。我们党在《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一文中,已经明确地指出斯大林的个人崇拜是错误的,我们自己又为什么要去重复斯大林的错误呢?”
李宁听了我的话,惊讶地睁大了孩子般的眼睛,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急忙想用手来掩我的嘴:“王烁,你不要乱说。褚明讲的,我们就是要对革命领袖无限信仰、无限崇拜。这可是立场问题,政治问题。我不许你以后再这样随便乱讲,听到了吗?”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限崇拜、无限信仰!天天早请示,晚汇报,吃饭前都要作祈祷,把马列主义变成基督教了!”我说顺了嘴,还想发泄下去,我想说,“这真是我们党的悲剧,中国历史的悲剧,像这样下去,今天打倒一批,明天烂掉一批,最后会剩下什么人呢?人们思想上的、信仰上的、道德上的堤防崩溃了,知识遭到了灭顶之灾,真善美、假丑恶混沌不清,机会主义猖獗,奴隶主义盛行,中国要向何处去啊!”但是这些话我终于没说出口,因为我已看见了李宁惊骇得发白的脸色。她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我:“王烁,不要说了,我求求你!”
我闭了嘴,心情烦躁地站起身来。在离开宿舍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又悄悄在我耳边叮咛:“就是为了我们的爱情,为了我们的未来,你也要冷静些!”
我理解她的心,为了使她高兴,我只好朝她点点头,笑了一下。
然而我并不感到高兴,因为她太忙了。我们一个月也不能约会一次,而且,组织部长在造反兵团里又兼抓宣传,褚明常和李宁在一起。虽然我充分相信李宁对我的爱情,可是我也不愿意她这样接近老褚。已经说过,我讨厌这个人。我觉得他的鼻子、嘴巴、眼睛中有一种叫人受不了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黄黄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想笑又不愿笑,或笑不出来的表情。
不久,老褚代表兵团革命委员会宣布在院内的大草坪上修建一座高二十米,宽十二米的大牌楼。牌楼上计划画一幅巨型的领袖像。这个光荣的任务,当然落到了李宁的身上。
牌楼正对着我宿舍的窗口。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着李宁穿一身油污的工作服,爬上十几米高的脚手架,像一只辛勤的蚂蚁,在不停息地工作。从日出到日落,天天如此,好像什么力量也不能把她从脚手架上拉下来。
牌楼牵着我的心。每天清早一睁开眼睛,我首先就要扑到窗前,望一下她那苗条而坚强的背影,然后准备了面包和水,走到脚手架下,叫她下来吃。如果我不去喊她,也许她会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吃饭和睡觉这两件事。唉,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傻姑娘啊!
有时我也碰见老褚。见了我,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一咧嘴。可是,在李宁面前,他总是穿一身新的涤卡衣服,下巴刮得发青,满面春风地向李宁指点着什么。李宁对他的话很顺从。他现在是她的直接领导,我没有理由对这些提出异议。可是我心里总是很不舒服。
我无法阻止李宁的工作,但是担心李宁的身体。像她这样栉风沐雨,昼夜不停地在脚手架上工作,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啊。我常常悄悄地在她的衣袋里塞上一块巧克力糖,可是往往糖变软了,她还是没吃。我要是提醒她,她就说我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她说为了彻底改造世界观,现在该啃窝窝头才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做作,表现得很真诚。也许她认为只有过清教徒式的生活,才能使自己完成立场的转变,成为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吧!每逢她讲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很矛盾。我总担心李宁这样下去会受人愚弄、会走入歧途。
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有一天傍晚,她在脚手架上晕倒,摔了下来。幸亏画已经画到了下面,架子不高,只摔伤了脚脖子。
她被抬到了宿舍里,脸色苍白而消瘦。我心疼得忘记了她的嘱咐,尽我的能力买了许多食品,堆在她的床头。她用疲惫而幸福的目光迎接我。我坐在床边,握着她手说:“你这不听话的丫头,怎么能这么拼命呢?”
“不这样,怎么能脱胎换骨?”她望着我,又用耳语般的声音悄声说,“再说,我比别人还要有个提前量。”
“什么提前量?”我惊愕地望着她。
“是的,提前量。”她硬撑着,坐了起来,“我从国外回来,受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比别人深,身上的污泥浊水也比别人多。为了肃清自己身上的非无产阶级思想,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得比别人先走一步,能吃些苦,就多吃一些苦,这就是提前量。”
“啊!”我沉重地叹了口气,木然地不知说什么好。是啊,她的处境,她的难处……也许,她不得不这么做,可是……
见我不出声,倒是她先开口。她笑了笑,从自己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纸卷,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外面包着的牛皮纸,一点点地展开来,说:“你看,这是最近刚出的一幅歌颂我们伟大领袖去安源点燃革命烈火的油画,听说中央首长很欣赏,如果我也……我也要用自己的努力画好领袖的形象,用我的实际行动来证明我的一颗热爱领袖的红心。只要组织上信任了我,待我真正成为你们队伍中的一员以后……”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脸微微一红,但仍然接下去说,“我们的理想就可以实现。”
说罢,她紧盯着我的脸,那棕色的大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奇异、兴奋的光焰。我忍受不了这种光焰,觉得浑身难受;我沉不住气了,说:“宁,我不要你做那样的牺牲,我要的是爱情。别说他们说你有海外关系,哪怕他们现在把你打成‘反革命’,我也要你!”
“你又胡说了。”她微嗔地笑了笑,慢慢低下头去,说,“可是,我是真心。”
“真心?”我望着她的脸,咀嚼着这这两个字的含意。
“是的。”她换了一副坚决的神情说:“王烁,我对你的爱情不会动摇。可是,如果你以为我这样做单单是为了我们的爱情,那你就错了。我是真心诚意地热爱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
说到这里,她微微喘息了一下,接着又道:“可你知道,我妈妈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我从小就跟着她进教堂,做礼拜。我从小接受的,是一套唯心主义的教育,回国以后,我才学习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懂得了一些革命道理,开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我爸爸临死前告诉我应该热爱祖国,现在看到我们的国家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如此繁荣富强起来了,我怎么不对他老人家充满了真心实意的热爱呢?所以——”说着,她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床边的麦乳精、桔子水和苏打饼干,“我希望你能更多地从政治上关心我,分享我在工作和进步中的苦恼和欢乐。王烁,我现在有一个最大的困难,就是领袖的眼神还画得不满意。是的,眼神,也许是我对领袖的热爱还不够深,也许是我的思想感情还有问题,总之,这不是单纯的技巧问题,老褚说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睁着一双棕色的眼睛看着我。她似乎疲倦了,目光有点儿呆滞,可是依然显得虔诚和热烈,好像那冬天里的花蕾,正期待着向春天开放。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抓起她撂在床上的那件油污的工作服,默默走到自来水龙头下。
整整一个星期,李宁都显得很忧郁和苦恼,她说是为了“眼神”的问题。
忽然有一天,她兴冲冲地来找我,给我两块镀得闪闪发亮的金属片,要我在背面焊上一个铁钉。我问她要干什么,她只是俏皮地一笑,说这是秘密,只催我快焊。由于我正一头扎在无线电元件复杂的线路里,因此没有再追问,就顺手拿起烙铁,给她完成了任务。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习惯地走到窗前,望着那个牌楼,却不见了李宁的身影。脚手架也拆除了,牌楼上蒙着的布也去掉了。正在我发怔的时候,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万道金光照射着巨型的牌楼——毛主席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在微笑着向我招手!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这幅呼之欲出、气势磅礴、形象逼真、独具一格的油画,无疑是李宁几个月来呕心沥血的杰作了。特别令人惊叹的是领袖像上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异常明亮。
我也兴奋起来,飞快地下了楼,穿过草坪,来到了牌楼跟前,只见李宁像一只小猫似的蜷缩在牌楼下的一块草地上呼呼地睡着了。在初露的晨曦中,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圈蒙着深深的黑晕,嘴角却一弯一弯地,好像在笑。我轻轻唤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痴痴地望着我,露出了娇憨而迷人的微笑。多少天来,这是第一次啊!
“画得真好!”我被感动了,喃喃地称赞说,“特别是,那双眼睛,眼睛……仿佛能够洞察一切。你无论是从哪个角度去看,正面也好,侧面也好,他都能看到你的心里。宁,告诉我,你是怎么画的?”我说着,也沉浸在她成功的喜悦里。
“这是秘密,她甜蜜地笑着,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不能抗拒她那从卷曲的秀发里、衣领里散发出来的女性柔和的气息,我拥抱了她。
太阳升起来了,照得我们全身暖烘烘的。李宁慢慢从我的怀里挣脱,抬起头来,深情地凝视着牌楼,喃喃自语道:“我要叫他们看看,我的心到底是红的还是白的……我终于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她说着,晶莹的泪珠在棕色的大眼睛里滚动。我也很激动,仰起脑袋想望一望毛主席的画像,可是牌楼太高太大了,在它跟前仰面而视,不但什么也看不见,而且还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便转过脸,向着领袖挥手指引的方向望去。面对着温暖的阳光,我觉得一条宽广的生活道路就在眼前。美丽的遐想、幸福的憧憬融合在一起,充溢着我的整个心胸。我的心灵在歌唱,为李宁,为自己。透过操场四周的棵棵翠柳,丛丛鲜花,我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12
天黑了,研究所整幢灰色的办公大楼没有一个窗口留下灯光,黑魆魆的如同伏着的怪兽。显得空旷寂寥的大院里,几盏仅剩的残缺的路灯,也如飞不起来的萤火虫,但好歹还有一点儿亮;那亮光所到之处,挑出了夜幕笼罩下的红海洋的一角,红红的像一摊血。
褚明沿着碎石铺成的曲径慢慢地往前走着,晚饭吃得过饱——他在食堂买了一份白斩鸡,但是炊事员给了他相当于两份的数量,又喝了二两酒,不免脸热心跳,胃里也感到过于沉甸了。这时候让晚风一吹,倒觉得头脑清爽,浑身舒畅得很。虽然黑夜如幕布似地蒙住了他的眼睛,但却挡不住他那锐利的目光。不过,他根本不用看,凭感觉也可以知道,在哪个方向,有一幅《红灯记》里的宣传画;在哪里,又有一尊伟大领袖的塑像。而那幅李宁精心绘制的巨幅领袖像,则在他的正前方几十步远的地方。
红海洋的工作终于完成了,多么好啊!几天之内,花了几万元钱使所有的墙壁都红光铮亮,焕然一新。大路旁,操场上都竖起了红字语录牌,院门口还挂上了巨幅红字标语——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志布置,一切都是他权力的体现。
褚明走着走着,随随便便地靠在了一个篮球架上,仰望满天闪烁的星星,心想,在那浩渺的太阳系里,有数不清的行星围绕着太阳旋转,这是永恒的真理;而在这个研究所里,目前人们又得围绕着他转——他已经是研究所的革委会主任了!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啊!宏观世界和人类社会,原来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可是,李宁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浑身烦躁,酒的力量在身上横冲直撞,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的血在血管里哗哗流动的声音。这是最近以来,每当他想到李宁时所产生的一种特异的感觉,尽管他每回都用理智控制了自己。但是……
但是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虽然,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在他叱咤风云的政治生涯中,还没有出现过“后悔”这两个字,可唯独这件事,却是个例外。
他怀疑自己在大学时代是否犯了一个错误,也许是自己太傻了,太道貌岸然了。是啊,一朵鲜花,在他的权力的网圈内开放了,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被别人摘去呢?现在,他再也不那么傻了——为了结婚,才去追求女性;为了讲阶级路线,就去过一种清教徒式的生活。文化大革命使他的思想变得成熟了。什么阶级路线,什么党的政策,对他来说,这一切不过是漂亮的门帘而已。他知道,只要手里有权,就一切都能够随心所欲。每当他回想到在颐和园后湖偷窥的一幕,就像有一根锥子在刺他的心。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加深,有时他甚至感到好像一件本来属于自己的宝贝,被别人抢劫去了一样难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妒忌,给他的精神带来了巨大的刺激。他有时产生出一种疯狂的变态心理:像李宁这样漂亮的姑娘,要么是属于他的,要么就让她毁灭!而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被王烁那个乡巴佬捞去!
前些日子,在他开始布置红海洋的时候,王烁曾经明显地表示出不满,阻止李宁画像。甚至还有人向他报告王烁在暗地里给他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真似假,假似真,真假难辨。”下联是:“阳是阴,阴是阳,阴阳不分。”横批是“永远革命!”
当他听到这一切的时候,一种愤怒和狂喜混合的复杂的感情抓住了他的心!他连夜起草了一份大字报:“看现行反革命王烁的狼子野心!”但是,正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李宁来了。灯光下,她显得那样迷人,窈窕,草绿色的合体的军装裹不住她身上优美的曲线;像往常一样,他冲动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使他抓起桌上的草稿,揉成一团,悄悄地扔到脚下。然后他拉过一只凳子,招呼李宁坐到他的身边,还给她倒了一杯水。在倒水的时候,他禁不住手颤抖得厉害,把水泼了一地,但是他终于使自己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找你谈话呢!”褚明说,那口气是平和的,但李宁似乎从这平和中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她惊惧地睁大眼睛望着褚明。
这惊惧使褚明感到一种快意。他不慌不忙地望着她说:“我想跟你谈谈王烁的事。最近有好几个同志揭发他反对搞红海洋,反对早请示、晚汇报,攻击文化大革命,同志们听了以后很气愤,要写大字报揭发他。但是我想,王烁是你的……哦,反正是我好不容易说服他们,才把这件事平息下去。所以我想请你,好好和他谈一谈,不要仗着自己出身好,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
“是。”李宁顺从地回答,美丽的眼睛由惊惧变为无限感激。
送走李宁以后,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个纸团,把它摊开,揉平,来回看了两遍,最后还是摇摇头,把它撕了个粉碎。跟王烁对着干,他到底还是有点心虚。
第二天,听说王烁和李宁吵翻了。可是为了画像的事,李宁却每天往他这儿跑得很勤。从李宁那一双不加掩饰的眼睛里,他明显地看到了那日益流露出来的对他的信任。
这么说,采摘这朵鲜花的时机,已经成熟了吗?
褚明像分析每一次夺权斗争的情况一样分析起这个“时机”问题。他想来想去,认为李宁尽管对他很信任,但那仅仅是一种政治上的信赖和崇敬,而不是别的。再说这是一个庄重的女孩,尽管热情奔放,但性格固执,感情专一,如果她不从呢?
他觉得这里面还缺少一种东西,或者说,一种制服对方的压力。王烁的问题,他拿在手里,随时都可以抛出来。但是,目前打王烁,不仅要承担一定的风险,而且会把李宁从自己的身边推出去,不合时宜。压力看来只能向李宁使用,这个姑娘,幼稚、单纯……但是压力从何而来呢?
褚明的心里有些烦乱,掏出打火机来点燃了一支烟。打火机的光焰映出贴在篮球架上的一张布告的一角。这是那种过了时的旧布告,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XXX,用畜生一般的手段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狗胆包天,把打碎了的毛主席石膏像扔到茅厕里,被革命群众当场扭获。”
突然,好像有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思维,他激动得夹着烟卷的手指猛地颤抖起来。他把烟卷送到嘴里狠狠吸了几口,掐灭了它,急急忙忙往回走去。
他找来了一个手电筒和一把長梯,摸着黑来到李宁画的那帧巨幅领袖像前。
他先拿手电在画像上小心地照了照,然后架好了梯子,一步一步爬上去。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不以为这样做太残酷太卑鄙了吗?
可是,这个声音是多么的微弱和苍白无力,它很快被另外一个声音盖住了,那个声音在说:什么叫卑鄙?政治斗争就是要不择手段,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于是他镇定下来,以极大的耐心,在巨幅画像上一点一点地摸着。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竟发现了嵌在领袖像眼睛里的两块金属片!
他带着欢喜得发抖的心情揭下这两块金属片,仰面望了望灿烂的星空,内心深处发出了一种充满野性的呼唤: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权力的奴隶,而我是这个地方的权力轮子上的轴心。李宁啊李宁,你这个黄头发的尤物,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