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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漆黑的夜,沉重的夜,无边无际,像厚厚的铅幕压在我身上。我竭尽全力睁开眼,定睛瞧了好一会,才发现走廊里的一丝光线和那惨白的墙壁。终于分辨清了,原来我是躺在医院里。我又用尽力气把手举起来,举起来,下意识地往头上摸去。我摸到了满头绑着的厚厚的纱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又为什么躺在这里?
我努力在记忆的深处搜索,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一会儿,我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另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失去了重力,什么都变得轻飘飘的。我一忽儿从地上升到了高空,看到了天上五色的云彩和争斗的气流;一忽儿又坠落下来,跌进了茫茫无底的深渊……我挣扎着爬起来,在黑暗的深渊里艰难地前行。忽然,我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绿色的田野和一条流得又急又快、水清澈得发蓝的小河。河边有一片梨树,树上开着雪白雪白的花。许多金色的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我感到一种来自亲切而又熟悉的东西的魅力。好像我以前到这个地方来过。哦,对了,这不就是我的故乡吗?我爷爷的小白房子,就在前面的那座大山里呀!
我恍惚真的又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那时我是一个又傻又淘气的野小子。我把田野里所有的小动物都捉来玩。我捉蜻蜓,捉蝴蝶,捉黄鼠狼,捉蛤蟆……我喂了一对小兔子,小兔子红红的小眼睛总是可怜得要落下泪来。我放牧一条老水牛,老水牛温和的大眼睛总是那么善良、忠诚。我逮住了一只黄鼠狼,黄鼠狼滴溜溜的眼睛一望就是个奸刁狠毒的贼。癞蛤蟆鼓鼓的眼珠叫人恶心……不知道为什么,各种各样的眼睛所投出的目光一齐向我射来。我已被弄糊涂,分不清哪是真的、善的、美的,哪是假的、恶的、丑的。我觉得难受,抱头钻进了梨树林。雪白的落英铺在地上,我如履轻云,似醉似痴,长长地出了口气,庆幸自己来到了一个高尚、纯洁、美丽的地方,来到了人间的乐园。
可是忽然间,我面前的梨花瓣蠕动起来。我正在琢磨这是什么奇迹,一条黑色的毒蛇从花丛里钻出来,昂起三角形的脑袋,吐着咝咝作响的舌头,两眼闪着凶光向我扑来——
我“妈呀”叫了一声,抱头就逃。跑呀跑,我跑得喘不过气来,跑得迈不开步子,可那咝咝的声音还紧跟着我。我绝望了。就在这时,我看见前面停着一架飞机。我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银色的机翼抖动起来,飞机缓缓离开了地面。毒蛇的凶光和美丽的梨园都渐渐远去,远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飞机还在继续上升,穿过浓重的雾和轻柔的云。我不时感到心脏猛地一沉,这是上升的速度不匀所造成。
终于,飞机飞到了一片蔚蓝色的天空里,强烈的阳光射进机舱。我不得不拉上了护舱板。透过护舱板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无边的云海,像连绵不断起伏的雪山。有高高的山峰,有深深的幽谷,有湍急的流水,有深邃的湖泊,还有那蜿蜒曲折的道路……总之你爱怎么想就怎么像——你可以想像,有一个穿白衣裳的可爱的姑娘,从雪山上走下来,对着一泓清水,解开了她那长长的秀发……啊,不,为什么要梳头呢?梳头是多么无聊的举动!她应该对着巍巍的群山支起画架……她那深棕色的微微卷起的头发永远修剪得那么短,她那轮廓分明的脸庞像一个神气的小男孩,她那眼睛和她的头发一样是深棕色的,看上去是那么天真、无邪、热情、忠诚!
啊,记起来了!我第一次见到这双深棕色的大眼睛,是十二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那时,我还是一个顽皮的中学生。寒假里的一天,大雪下个不停,我们一群闲得难受的男同学,突然想起到八达岭打雪仗去。说走就走,吃过早饭,我们真的咋咋呼呼地坐车到了八达岭。在这样的雪天,游人几乎没有。于是,那又陡又滑的栈道,那望不到头的石级,便成了我们尽情耍闹和追逐的好地方。在这里不怕把雪球掷到过往行人的身上。
可是,正当我在伙伴的追赶下爬上一个更高的山坡时,忽然发现这儿有人!从那鲜红的围巾、娇小的背影来看,分明还是个女孩子。这么大雪天,一个女孩子跑到山顶上来干什么?我的好奇心被触动了,不由得悄悄地绕到了她身旁,朝前一望,只见茫茫雪山,一览无余,银龙般的长城,随着起伏的山势,忽隐忽现。而这个女孩面对着雄伟的自然风光,正专心一致地在写生。
我不懂画画。但是从她那全神贯注的神态和拿笔的姿势看,从纸上已经画好的线条来看,我觉得她像一个真正的画家。正看得出神,我忽然脚下一滑,“扑通”跌倒了。而我正站在栈道的边缘,这一滑,好像坐滑梯一样,嗤溜滑下了山坡。我知道我的样子很狼狈,可我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向上望了一眼,只见她扭过头来冲我一笑,一双深棕色的大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不知怎么,我忽然对打雪仗失去了兴趣。我觉得应该干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才对。后来,我常常想起这双深棕色的大眼睛。我觉得那亮晶晶的光芒里,闪耀着积极进取的精神,它激励着我致力于自己的学业,警告我不要荒废这大好时光。
我很想再见一见这个女孩。可是这么大的城市,我到哪里去找?有一次,我在全市中学生画展上看到一幅画,画的是莽莽的雪山,雄伟的长城,跟我那次在八达岭看到的景像几乎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那天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而这幅画上则有一轮鲜艳的红日,正从雪山背后冉冉升起。我马上想起那个女孩,我断定那一轮红日是她后来添上去的。这是她心中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我在画的下面看到了作者的姓名:“李宁,华侨补校”。
可是我不敢冒冒失失地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再说,万一不是呢?而那时我已经是高三了,温课迎考又十分紧张。所以,我只是把这张画,深深地印进了我的脑海……
谁知我进入大学以后,却意外地在校园里见到了她——短短的卷发,小男孩一样大胆而明朗的脸,一双深棕色的眼睛——她正在湖边作画。修长细柔的柳丝,在她鹅黄色的衬衣和咖啡色的长裙上投下浮动的暗影。仿佛是生物电的传导,我感到一阵快乐得无可形容的眩晕,同时一种美妙的、充满了柔情与爱恋的歌声在我的耳边轻轻响起。我定睛一望,是她在唱。显然是她画到了得意处,眯缝着眼沉醉地哼起歌来——而那景象的本身,就是一幅更为生动可爱的图画。我极想知道她在唱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分辨不清。于是我把身子整个儿靠在一棵高大的洋槐树上,觉得自己正置身在一个由音乐组成的爱和美的漩涡里。
然而我却忘了——其实是没有勇气——拨开遮掩我身体的浓密的枝叶,走到那明媚的湖边,去和她说一句话,问一问她的名和姓,在哪个系读书。
唉,如果说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有它自身的逻辑和理由的话,那么,唯有爱情的发生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这以后我每天去湖边。当早晨的第一缕曙光吻到那清澈得不掺一点尘埃的水墨湖的水面时,我便捧了本书去晨读。常常我的目光落在那跳动着金光的水面上,我的心也随之荡漾起来,书本从手里滑落下来也不知道。
可是一连好几天我再也没有见着她。我责怪自己那天为什么那么软弱、无用,我后悔得真想把自己绑起来揍一顿,而过后我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天底下有我这样守株待兔地捕获爱情的傻瓜吗?
可是我依然去湖边。
我终于又见到了她!
这一回,她没有唱歌,也没有作画,而是呆呆地坐在湖边的一条石凳上,一片一片地撕扯着岸上垂下来的柳树叶子,深棕色的大眼睛里,贮满了泪水。愁云笼罩着她脸庞。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上前去问她,但是固有的习惯的胆怯又抓住了我。我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在湖的那一边,几朵浸润着晚霞的云朵,就像即将熄灭的火堆一样,将它那巨大的、浓重的色彩投到清澈透明的水墨湖上。湖面好像着了火一般地燃烧着。湖边有几株新荷,似乎是承受不了那燃烧着的火焰,垂下了它们娇嫩的圆叶,呈现出一派可怜的黯淡的绿色来。
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脆弱了。不知是被那可怜的绿色软化,还是被晶莹的泪水所感动,我觉得我的身体和血液里生出一种温柔的、要关怀人和爱人的渴想来。这种渴想给了我勇气。我竟走到她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同学!”
她转给脸来,用迷茫的神情望着我。
我又说:“同学,天不早了,该吃晚饭去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突然慌乱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然后站起来,向我报以感激的一笑。
这一笑,使我觉得去年那个鲜明可爱的形象又回到了我眼前。我唐突地,但是充满信心地说:“我见过你。”
“真的?”她惊奇地反问,微微张开了那两片纤巧红润的嘴唇。
她那吃惊的神情中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使得我很快扫净了心头的怯懦和不自然,流利地、绘声绘色地讲起在长城看见她作画时的印象和中学生画展上看到的名字。她笑了,脸变得像出水的新荷一样明朗。她说她就是李宁,只是奇怪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并钦佩我的眼力。
就这样,不出十分钟,我们竟像一对熟悉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攀谈起来。我真喜欢她的性格,全身仿佛流动着一股欢腾的泉水,这使得任何痛苦与悲哀在她身上都只像露珠般的脆弱和瞬息即逝。
在不知不觉中,夜幕渐渐地垂落,远处那一株独立于校园中的雪松变得模糊不清,水墨湖褪去了绚丽的色彩。我不由得“哎呀”叫了一声:食堂开饭的时间早就过了。
我提议一起出去吃饭,她欣然点头,并且不约而同地沿着后湖的小路往北校门走——那儿有一个小饭馆,和前面大街上的几家馆子比较起来,不但地方僻静,而且价格更便宜。
馆子真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泥墙茅顶,只有两张方桌和几条长凳,是供往城里送菜的农民歇脚的。我很担心地望了望李宁那一身漂亮的衣裙,只见她很不在意地拉出一条长凳,大方而洒脱地坐了下去。
我赶紧到柜台跟前去点菜。虽然倾囊而出,口袋里也只有二元多钱。我真懊悔今天为什么不多带些钱在身上。当然懊悔也没有用,我只好买了几个十分便宜的菜,心里很不好意思,但是她并不嫌寒伧,始终用她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含着动人的微笑注视着我。我心里甜丝丝的。
可是当我把饭菜端到桌上,招呼她吃的时候,她却低着头,玩弄一只精致的小皮夹子,神情变得忸怩起来。我把筷子放到她面前,笑着说:“快吃吧,还用客气吗?”
她竟涨红了脸,向我望了一眼,用洁白的牙齿咬了一下嘴唇,好像突然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从里面抽出两张钞票,放在桌上,又推到我面前,吃吃地说:“这……这还给你。”
我好像被火烫了似地缩回手,生气地望着她说:“你这是做什么?难道……同学间的友谊还不值一顿饭钱吗?”
她的脸刷地变了颜色,惶恐地望了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结结巴巴地道歉说:“对不起,真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不是这个意思,确实不是。”她一边说,一边迅速地把钱塞进皮夹,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
我不由得可怜起她来,便把语气放温和了,说:“来,尝尝这个麻辣豆腐。”
似乎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她举起筷子,大口吃起来。吃着吃着,她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睛打量着我,问:“你是党员吗?”
当然,从十八岁入党起,我已经是一个有三年党龄的“老”布尔什维克了。可是,不知怎么,我此刻却不想和她谈这些。我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垂下眸子,浓重的睫毛在眼眶上投下一层阴影,一缕淡淡的愁云飘上了她的脸颊。沉默了半晌,她自语般地叹息了一声说,“信基督,为什么不可以呢?”
“信基督?”这轻轻的一声叹息声使我吃了一惊。我不由得停止了咀嚼,抬眼向她问道,“说说看,是你,还是别人要信基督?”
她放下筷子,似乎是想说,却又有些犹豫。我的目光始终鼓励着她,于是,她说了:
“我妈妈信基督教,她从小带我去教堂,做礼拜,还教我读《圣经》,讲《圣经》里的故事。妈妈告诉我,耶稣是个圣人,他专为人们做好事,消灾治病,劝恶从善,不辞劳苦。后来,自己的弟子犹大拿了十三个银元的贿赂出卖了他,他被捉去钉在十字架上受苦……”
“犹大?”我没有读过《圣经》,但隐约听人说起过达·芬奇的画里是画过那个出卖耶稣的人的。我问了李宁。她好像很高兴我居然也有点儿这方面的知识,欣然回答道:“是的,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里,那个正在添盘子的人就是犹大。达·芬奇的这幅画,画了耶稣和他的十三个弟子。耶稣在同弟子们告别,吃最后一顿晚餐,因为他已经知道犹大出卖了他,他很快要被抓走了。但是,就是在这个时候,耶稣也没有报复犹大,可犹大自己已经感到很羞愧了……”
她说着,深棕色的大眼睛里传递出一种纯洁的幻想,一种善良的愿望。这种神韵和她优雅的体态配合起来,使她显得更美,使我感到她那洁白的肌肤里蕴藏着的是一颗花一样纯真的心。我点头沉吟着说:“看来在你心目中的基督就是真善美,你有一颗沉浸在教义中的圣洁的心灵。”
“你——真好!”她高兴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孩子气地摇了几摇,弄得碗里的菜汤也泼溅了出来。
“不,”我笑着摇摇头,“我是gcd员,我信奉的是马列主义。”
“那么,你也要像班级里的同学一样批评我了?”她低声委屈地说。
“为什么我要批评你呢?”我说,“宗教本身也是一种信仰。宗教里有些道理也体现了劳动人民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人性中的真、善、美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征,应该得到发扬,而邪恶则应当受到谴责。但是,仅仅把耶稣当做偶像来崇拜,让大家安于宗教的命运,那么,天国的理想是不可能达到的。”
“你说得真好,”她抿嘴一笑,“可是他,光批评我……”
“他?他是谁?”我急切地问起来。
“褚明,我们年级党支部委员,系团总支书记。”她放下筷子,用小手绢擦着嘴。
我隐约记起这个人来,高个子,黄黄的面孔,嘴巴很尖,在全校大会上听到过他的发言,给人一种华而不实的感觉。
但是,在初次相识的姑娘面前,我觉得不便再继续多问下去,便站起来,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新月升起来了,清秀、明丽;昏暗的路灯像飞不起来的萤火虫,朦胧迷离。我们沿着幽静的小路走进校园后门。我看见整个水墨湖如一只明亮深邃的眼睛,闪着深黑色的波光。
我实在舍不得离开此情此景,便跳上了湖中的石舫,李宁也跟了过来。
我们在石舫上默坐着,静静的湖面上有鲤鱼和鲫鱼寻找配偶时发出的泼剌声;我的心里开始慌乱起来,赶快在脑子里搜寻着搭话的材料。我想起那天李宁唱的歌,便央求她再唱一遍。她没有推辞,对着夜色中的水墨湖面,小声而温柔地唱了起来。我依然听不懂歌词,但是爱的情思与和谐的幽韵托着我,我沉醉地在石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就像现在一样。
…… ……
整整三天了,我心猿意马,不能自抑。
记忆的沉渣在泛起,从小学时候的顽皮捣蛋,到中学、大学时期的遗闻轶事,凡在大脑皮层里产生过印象的东西,哪怕仅仅是一点点,此刻也都清晰地在脑子里复述出来了。而那双深棕色的美丽的眼睛,又是如此不可抗拒地反复出现在我面前,控制了我的整个思维。
医生说这是我的脑部受了严重震荡的缘故。他们说我现在不能说话,不能思想,我需要安静,绝对安静。但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不容易的。他们给我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但仍然不起作用,最后只好采用“冬眠疗法”,这样我才昏然入睡。
不知睡了几天几夜,我又忽然飘入了五里雾中。下雨了,冰凉的雨点掉在我的脸上,我一愣,勒住了脱缰的“意马”,睁眼一看,突然发现有个人影俯在我的床边。我吓了一跳,慌乱中触响了枕旁的电铃开关。护士进来了,人影骤然跳起,夺门而出。医院里一片混乱,说是刚才那个“疯子”又来找我了。大家说,真危险啊,要是那个“疯子”再给我来一下子,我就彻底完了。
“唉!这个疯子也真可怜:年轻轻的,长得那么漂亮,每天不停地撕她的胸口,撕得血淋淋的,说是要掏出心来给大家看。”我分明听见两个护士在这么议论。
“啊!疯子,疯子!”
我摸摸自己的脑袋,脑袋上绑着厚厚的纱布,这才弄明白原来是被“疯子”打的。
2
我疯了?
不,我没有疯,可是这个社会,却发了疯!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做梦,我梦见妈妈……
我看见在异国的土地上,那一双慈爱的忧郁的眼睛在望着我,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滚动,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然后,颤巍巍地伸出手,为我祈祷,为我祝福。
我听见妈妈在唱歌,那略微沙哑但是充满了温柔的爱的歌声向我飘来。这爱的旋律轻轻地托着我,使我的心穿过了这无情的铁栅栏,飞向冥冥中召唤我的地方,好像铁屑飞向磁场一样。
噢,理想的天国,美丽的伊甸园,我来啦!
相传在伊甸园里,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树,亚当和夏娃吃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才懂得了人间的爱与恨,善与恶。
于是我走进这东方的乐园。我看见天上飞着鸟,水里游着着鱼;我看见地上开着鲜花,树上结着果子。紫色的烟雾笼罩着这一切,滋润着所有的生命。
河流,弯弯曲曲地向前流去……
这是红玛瑙的河,像鲜红的血;
这是珍珠的河,像闪亮的星;
这是黄金的河,像灿烂的光……
我不看一眼,也不停一步。我急急忙忙地在密林中穿行,我要寻找那一棵分别善恶的树。
可是,所有的树都是一样的,所有的树都结着同样诱人的果子。我想掏出《圣经》,寻找它的标志。可是《圣经》没了。我记起那是在破四旧的时候,我把它烧了。
我在一片绿色的树林中走着,却如进了迷宫。我悲哀地想,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大概是我来晚了,或者是,这棵树已经死了——所以世界变得这般疯狂,这般混沌!
忽然间,所有的树都死了,所有的鲜花都萎谢了,所有的果子都腐烂了。伊甸园成了一片墓地,我在墓穴与十字架中间跌跌撞撞地跑着;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我用足力气,大声叫着“妈妈!”
“别怕,我的孩子,妈妈在这儿!‘
哦,对了,妈妈慈祥的声音,把我搂进她温暖的怀抱,用她那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鬓发,替我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扶着我的肩,轻轻地,轻轻地唱了起来。
谁说我疯了?不,我清醒得很,我分明听见妈妈的歌声,分明……
你听——
在那浩渺的天国里,
有无数黄金和财富,
还有那永无束缚的自由!
但他却愿意,
当一个赤身露体的小乞丐,
来到尘世,一无所有,
他这样做,
并不是没有缘故。
他想乞求妈妈的爱,
妈妈温暖的胸脯,
是他唯一的财富。
还有那情人手臂的拥抱,
其甜美,远胜过自由!
对了,在那遥远的年代,我每天在妈妈唱的这首歌谣的旋律里,甜甜地进入梦乡。
有时候,我孤单单地抱着洋娃娃,坐在空空的小屋子里等待妈妈回来。我等啊,等啊,太阳落下去了,椰子树羽状的叶子朦胧得分不清了,还不见妈妈回来,我就跑到妈妈工作的地方去。那是一个厨房间,妈妈在洗盘子,一只只亮闪闪的印着好看的花纹的盘子像小山一样堆在妈妈面前。我就帮妈妈把洗净了的盘子擦干。我擦得很仔细,又很小心,从来不曾碰破盘子的一点点边。为此妈妈称赞我:“真有用,我的小宁宁。”然后,她解下油腻的围裙,搀着我的手一道回家去。
在路上,妈妈又小声地给我唱起这支歌。
这支歌使我沉浸在温暖的母爱中,忘却了童年的苦难,忘却了失去爸爸的悲哀……
哦,爸爸,我可怎么也记不起他的模样了。听妈妈说,他是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善良的人。爸爸年轻的时候,因为在国内没有了活路,便和妈妈一起,背井离乡双双逃到了南亚的这个国度。爸爸含辛茹苦,经营起一爿小店,可是正当平静的生活刚刚开头,幸福有了一点点指望的时候,这个国家的政府当局掀起了**排华的浪潮,小店被砸烂了,爸爸也被一群暴徒打得奄奄一息。在弥留之际,爸爸怎么也不肯瞑目,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襁褓中的女儿,说:“我们在异国受尽了欺凌与歧视……她……是炎黄子孙,一定要……要把她送……送回祖国。”
泣不成声的妈妈扑倒在爸爸身上,强忍着悲痛,哽咽地说:“你……放心吧,再苦,我也要把孩子送回去。”
爸爸听了这话,才安详地闭上眼,溘然长逝。
为了实现爸爸的意愿,攒钱让我回国,妈妈拼命地工作、工作,最精确的电子计算机也无法算出妈妈这一辈子洗过的盘子的数量。但是,她从来不肯忘记在每个星期天带我上教堂去,祈求万能的主,帮助她的女儿回到祖国温暖的怀抱里。
终于,在华侨同乡会的帮助下,爸爸的遗愿得到了实现。我回国的前一天,妈妈破天荒地请了假,为我收拾行装。我看见她在整理东西的时候,不时偷偷擦去眼角涌出的泪水。好几次我想要安慰她,她都摇头说:“傻孩子,快忙你的去吧,妈妈这是为你高兴。”
在送别的码头上,轮船起航前夕,妈妈突然一把抱住了我,好像生怕失却了似地紧紧搂着不放。这时我才意识到,分别意味着什么。热泪从我的脸颊上流下,我抽泣着说:‘妈妈,求求你,妈妈,我不走了,永远留在你身边。“
听了我的话,妈妈突然松了手,凝视着我满是泪痕的脸,温柔地、但是坚决地说:“去吧,孩子!“
“哦,妈妈!”我叫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不要这样,孩子,”妈妈摇摇头说:“你马上就要走了,要到那块世世代代生养我们的国土上去了。这巨大的福是上帝赐予的,感谢上帝的恩典吧。”
“感谢上帝。”我乖顺地学着妈妈的话。
“妈妈还有几句话要说……”妈妈望着我。
“妈妈,你说吧!”我扑通一声跪下。
“万能的主教导我们,要爱人,要宽恕人。当有人打了你左边脸颊的时候,你要把右边的脸颊送上去;当有人想要你半件外套的时候,你要把外套脱下来送给他。我的孩子,要记住《圣经》里的这些话,这是你回到祖国,在亲人的怀抱里处事做人的规矩,千万不要忘了。“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