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理论与述评 (6)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30:16

   25  生活的馈赠

在与松江作家吴春荣先生的交往中,结识了小侯(侯建萍)。几年的交往,她的热情、诚恳、朴实、好学的品格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吴老师还向我介绍说,她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因为我接触的文学爱好者不少,因此,一时也并没有十分留意。不料,最近她送来一大叠文稿,说要出书了,想请我写个序。我这才有些吃惊,匆忙翻阅她的文字。

小侯的一篇篇文章,是随意地从生活中撷取素材,自然地有感而发的散文。文如其人,写的都是平常的事情,但从中,可以看出她对生活的认真细致的观察,对生活的热爱、思考与感悟。从她的许多文章标题中,便可以看到浓浓的生活气息:《珍惜每一天》、《端午随想》、《除夕诗话》、《家》、《夜读》、《爱》、《牵挂》、《美丽的夕阳》等等,因为写的内容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或周围邻居的生活,因此朴实中透着真挚,透着温情;看似平淡,但又从平淡中写出联想,获得感悟,并从中激发出一些思想的火花。其实,文学创作,包括散文的创作,就是作者从平时纷繁复杂而又琐碎平凡的生活中,去发掘寻觅和撷取有价值的内容和细节,让这些内容在头脑里闪光,产生艺术的联想与感悟的火花。前苏联有位著名的散文理论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曾经讲述过一个非常经典的故事,对此作了生动传神的比喻:一位普通的马路清扫工救下了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准备投河自尽的孤独少女。为了让少女能树立起对生活的信心,他决心送给她一朵在当地的传说中能给人以幸福的金蔷薇。老人每天将一家金铺门前的垃圾扫回家仔细过滤,从中获取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金铺加工首饰时留下的金粉微粒。若干年后,他终于为那名少女打成了一朵金蔷薇。但此时少女早已离开了老人。待她再去见老人时,老人刚去世,但在他的枕边发现了那朵金蔷薇和老人给她留下的祝福的字条。这个故事不光是它的内容深深地打动了读者,更为重要的是,作者指出,文学创作也如从生活中淘洗金子的微粒,经过长期积累,打成一朵闪光的金蔷薇。作家引用一位老文学家的话说: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謔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

不过,这个沙里淘金的过程,是需要付出长期艰辛的努力的。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这一本书里还告诉我们,作者光通过长期艰苦的生活积累(沙里淘金)还不够,还要将它们与自己的思想产生感应的火花,一部(篇)好的作品才能问世。他对此也作了比喻:好像天上朝朝暮暮积聚着云,有一天,一阵闪电,几声雷鸣,突然大雨倾盆,雨水在地上流成了河。这河流便是文学作品了。而天上慢慢聚集的云则是你积累的生活,这雷电闪光,就是生活在作者头脑里产生的心灵感悟。

我一向对这位前苏联的文艺理论家崇敬有加,因为他是如此形象生动地说出了文学创作的本质(也可以说是技巧)。我长期以来,也一直将他的这个比喻当作我创作的座右铭。同时,我也以为,这个故事和比喻对所有的文学爱好者(包括成熟的作家和初学写作的人),都是有意义的。因此,我愿意不厌其烦地将它写在小侯的集子前。

小侯对文学创作热情执着的追求,令我高兴和佩服。她也不乏对生活的思考与领悟。为此,我希望她能更加深入地向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发掘,让自己思想的云层积聚得更加厚重绵密,在自己的头脑中产生出更加耀眼的闪光,以创造出属于她的浩瀚奔腾的长江大河。

  (散文集《泉音》,侯建萍著,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出版)

                                             (写于2008年)

26  文章无大小

赵宗仁先生的散文集书名曰:《青山无大小》。它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是写小说的,而且近年来越写越长,基本上是以长篇为主。虽然早已认识到目前小说的受众,已无多少人有兴趣和时间去欣赏长文了,但为了完成自己的思想艺术诉求,往往总是刹不住车。待完成后回头一看,呀,太长了!交出版社,就会怕定价高了卖不出去,要求压缩。然而到了这时,又会发现,删去哪里也不合适,一删则割断了脉络,破坏了气韵。再则,自己写文章,总是一字一句慢慢斟酌出来的,既不像那些网络码字高手一天可出几万字,也无文艺界一些大才子们一、二个月就能流水般写出一部长篇的本事。于是常常敝帚自珍地为难起来。

为了将文章写得短些,有时也练习写些散文、诗歌;也应媒体、刊物、朋友所约写些随笔、短评、序跋之类;但动起笔来常常会比写长的更觉费力。因此我一见《青山无大小》的书名,便想说:文章也无大小。

读完宗仁的这本书,确实体会到了小文、短文的好处。作者的这些文章,虽然都很短小,但小而隽永。不但思维隽永——对一些社会现象、生活细节、历史事件、冷暖人情,甚至四时交替、风花雪月,一时一事一地一景,都不是就事论事,就景论景,而是进行了形而上的思索,并由此而开掘出了哲思和感悟。在艺术上,它们也经过了精心的布局和设计,如摄影一般,站好了取景的角度,观察构思好了画面的布局,甚至还考虑了到了景深和层次,从而使每张照片(文章)都尽可能地体现出立体的美感来。

其实,只要对生活、对社会充满热情和善意,肯于思考和辨析,有心有情,常常看似一件小事,一处小景,便能触景生情,得之于心而寓之于文。这就是所谓的“文由心生”。宗仁的这些文章就是这样。野花野草,野菊野菜,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遇所感,信手拈来:一把“蒲扇”,一碗“野菜米糊”,一次“洗澡”,都能写出时空,写出生活的韵味。邻里相处、童年回忆、生活变迁里处处透出亲情友情和邻里之情,透出对父母长辈和妻子儿女的拳拳亲情,透出淡淡的愁绪与哀思。《拜谒黄帝陵》、《向往六十》、《半个甲子》等则从历史遗迹和人生的岁月年轮中,体悟出沧海桑田的世事变迁和民族历史意蕴。知青下乡的生活,虽然艰苦,但也写得真实感人。比如《醉鸡》中的知青们偷了社员的鸡,但队长没有直接责怪,反而体谅到知青生活的艰难,下令让村民轮流给知青送菜吃。而知青们自己的心灵也受到了触动。短短千字文章,却告诉读者在那个年代里也是有人性和温情的。

随笔本是议论和批判现实的锐利武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它的随意性和针对性很强,对生活的反映既快捷又辛辣尖锐;然而以往在它的头上一直悬着一柄政治的达摩克里斯剑,因此这种文体很难发挥作用。改革开放以来,它才逐渐恢复了活力。在这本书里,一些随笔也有感而发,记录下了作者对生活的感受,对人生的了悟。《不对称的爱》从人们豢养宠物的现象里提炼出了人性的双面性,指出宠物既为人解除了一些孤独与寂寞,也满足了人性中的那部分奴役性。对时下的“眼球经济”、“美女经济”,作者则毫不留情地批判了这种不良的社会风气,并且批评了一些媒体跟风吹捧、脱离了社会正能量的做法,指出“抓眼球”不如“抓心灵”。

这些文章借景或借物抒怀,就事议论,抨击时弊和人间丑恶,儆尤人心,陶冶性灵,看似随意拮取素材,却能让人从中体味出事物内在的深意,发掘出人性和真理。

读完宗仁的这些短文,心中有不少回味,而其中最大的感觉就是“小文不小”,写小文不易。如果再联系到宗江先生主管的《上海老年报》,我更多了一份感慨:这份报纸虽小,但也办得朴实精致素雅,很有看头。住在上海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小区里,我发现它是这里的许多中老年人最喜欢的一份报纸。我想,这也与主编的文章风格不无关系吧?

                                                      (写于2013年元旦)

                         27  生活的味道

                           ——读徐芳散文集《月光无痕》

    一次,在与京城一位专门研究女性文学的著名学者聊天时,我偶然说到徐芳的名字,那位先生就脱口而出:“噢,徐芳,我知道,上海有名的女诗人!”

我忍不住笑了——为朋友的“有名”而愉悦,尽管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作“著名诗人”来对待。朋友徐芳,待人低调谦和,亲切诚恳,一份《解放日报》的编辑工作,被她做得极认真负责,常令与之接触者感到一份如沐春风的快乐。

但她骨子里还是个诗人。我虽对诗歌无研究,但心里是喜欢的,也偶尔为之。我总觉得,诗歌的表达自由——写诗可以随自己的思维自由翱翔,在感情的表达上,也可浓可淡,可以率性而为。因此,孔夫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不像小说那样要有故事情节、人物,或地域、场景等的限制。至于散文,则往往介于二者之间。因之,小说家和诗人的散文,常常区别很大。

我也写些散文。我的散文往往是有比较明确的思想诉求和人物、事件的,因而也就有意无意地靠近小说。最近稍有余暇,读了徐芳的散文集《月光无痕》,我才发现,散文居然可以这样写!

徐芳的散文是属于诗人的散文。她用诗人观察生活的视角、诗人的思维方式和想象力,云行流水,一篇篇散文就在不经意间流泻出来了。她对题材、或者说对生活内容的应用上,完全是随意性的。无论是家庭亲情,朋友聚会、国境内外的名胜旅游,或者是城市中琐碎的生活,柴米油盐,她都会信手拈来,随着一时间思维意识的流动,娓娓道来。

在形式上,它们也不讲结构,只随着作者一时一地的意识思维而行,古今中外,没有时空限制,随意跳跃,天马行空。其中有不少篇幅,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作者在酝酿写诗时意识流动的思维过程。如果作者再进一步浓缩概括一下,一首诗便诞生了。比如她的《回忆之境》、《遗忘之境》两篇,前者写凌晨的思维,后者写黄昏的思维,其实稍加提炼,就是《凌晨》、《黄昏》两首很好的诗。

有人曾经将人类的思维说成是宇宙间除时空四维以外的第五维。而我想,诗人,也许就是第五维特别发达丰富的人。因之,读她的散文,如在读她的诗,务必要有耐心,要随她的思维进入她的想象空间,你才能读出味道来。

这种诗人的散文,决定了它有意摆脱思想的执着纠结,远离社会的喧嚣矛盾,希望在一地鸡毛的寻常里去寻找生活的味道,挖掘人生的哲理。

我们平常的生活,看似月光无痕,淡然泻地,但它经时间的沉淀和诗人灵魂的发酵,却可以酿造出醇浓的酒浆——有如白族人的“三道茶”,一苦二甜三回味,总能从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苦涩中品出甘甜五味来。正如作者自己所述,记忆中的划痕、欢笑、痛与沧桑,灵魂的片光零羽,也见证了这个时代的发展与变迁。因此,看似作者只写了一些平淡的日常生活,但如果你在心里细细咀嚼,则能体会出浓浓的生活的情意——

外公收藏的一只钵盂,儿时挂在脖子上的一串钥匙,庙宇檐角上的一只风铃,小区飘来的一阵歌声,或者看天上的一片云彩、看地上的一次画展,旅游中在台北的一次徜徉……都能激起作者的回忆、思考和眼泪,让她的心激荡,使她的灵魂涅槃。读徐芳的散文,如果能领悟到这一点,谁还能说她只是写了平淡的生活?

“记忆,语淡而总不薄。”这是徐芳写这一批散文的宗旨和目标。如果你认真地耐心地阅读它们,便能体会出作者的苦心经营和看到她在文字里深藏的情感意象,以及她对人生透辟的哲理思考。

其实,徐芳的这些文字并不淡,或者说淡而不平。它们看似月光流水,但在亲切顺畅中饱含对生活鞭辟入理的剖析和生动的描述,充溢着质感的张力和想象力,也有感情的涟漪在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以我看来,徐芳如果用这样的语言文字功力来写小说,也将产生出上乘之作的。

总之,这本《月光无痕》,是徐芳以其诗人的气质,诗人的思维和感悟品尝出来的生活的味道。它在我们的散文艺术园地里烹饪出了一道独特的舌尖上的佳肴。我向好友表示衷心的祝贺。

                                    (2014年9月2日)

                        28   独辟蹊径(2011)

我和沈善增同龄又同事,都是上海作协的专业作家。他原来也是写小说的。他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正常人》能从幽默中挖掘出深刻的人性,我很喜爱。然而,十多年前,他却转向,一头扎进了传统文化的研究中,先后出版了《还我庄子》、《还我老子》、《老子走近青年》、《孔子原来这么说》、《心经摸象》、《坛经摸象》等一系列专著。在汗牛充栋的传统文化研究著述中,增添几种新品,有些新的发现,提出一些新的见解,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他却对数千年来一些最重要的经典注释提出了“颠覆性”的新解,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沈善增送书给我,我都马上翻阅,许多地方觉得与我以前读到的有关注释大相径庭,但看他的论述,又觉得很有道理。可能得益于小说写作,他的研究文章很流畅、雄辩,可读性也强,但义理又很深奥,一时想不透,吃不准,所以总想有段时间集中阅读,好好琢磨。我最关心的问题是,沈善增的这些新解是怎样得来的?要知道这些经典的释义几乎是几千年来学术界的权威共识,他究竟是怎样将其颠覆的?今年春节,我下决心来钻研他的这些著作,虽然还不能说已经深入堂奥,但还是看出了一些门道。沈善增跟我说过,他研究儒释道经典,用的是文学批评的文本细读法,而我觉得,他还得益于文学创作的想象力。他在书中一再强调“语境”,这不仅能还原到文本产生时的大背境,还换位到老子、孔子、庄子写下这些字、说出这些话时的心态,读出了字里行间的潜台词。所以,他能读出庄子说大鹏“抟扶摇而上九万里”,是把扶摇旋风比作制陶均轮上的坯泥,而大鹏则是拊在坯泥上的一双手。读出老子的“绝学无忧”章是从一个君主的新生儿的角度看盛大的喜庆场面,因此可能是中国最早的抒情散文。读出《论语》头条是孔子现身说法讲从事教师职业的愉快与尊严,确立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话语。

他的新解,不仅在逻辑上 ,而且在情感上具有说服力。他批评说,一个维护贵族民主与市民(国人)民主,毕生批评专制、霸道的孔子,被注成了一个封建等级制度的卫道士;一个站在民本立场上提倡侯王“无为而治”、让民众按照自己的天性去发展的老子,被注成了消极遁世、要开历史倒车的阴谋家;一个倡导人摆脱名缰利锁的束缚,积极求道的庄子,被注成了消极诡辩的颓废主义者。由此,他独辟蹊径,在还原老、孔、庄著作本意的同时,也还原了老、孔、庄的睿智、平易、可敬、可亲的形象。这是其他单从理性、考究方面来研究的专家学者难以做到的。

沈善增的研究成果是值得引起重视的。如果真能从这样的角度重新认识老、孔、庄等先哲的思想,认识中华文化(沈善增的新作“崇德说”专论这个话题,我有幸先睹为快)的价值,那不仅是中华民族文化复兴之幸事,也是世界之幸事。

                                               (2011年3月26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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