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家雷达在他的一篇散文里,把我们当今所处的时代称为“缩略时代”。他认为一切都在缩略:生活、语言、友谊、爱情……一切精神的、审美的淋漓水分皆可挤干榨尽,唯剩下一个赤裸裸充满物欲名利的现实世界来让我们面对。
我掩巻沉思,感到此概括既精妙,又令人悲哀。而悲哀之余,心犹不甘。正当我的思绪无法“缩略”之时,忽得一本新书——香港大世界出版社刚刚出版的《巾帼神医顾娟传奇》。读罢此书,我好像看到了“缩略时代”的一个神话。
该书作者沈惠民君是我认识的。记得两年前的一天,我随惠民君前去拜访顾大夫。刚进门,随后就跟进一对中年夫妇,还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们一步上前,“扑通”就跪倒了:“顾大夫,救救我们的孩子!”转过身来,那形容憔悴的母亲和苍黑疲惫的父亲又一起推孩子:“快叫奶奶!”
可怜的孩子,细细的脖颈挑着个歪瓜似的脑袋,鼻、眼全是斜的,艰难地翕动着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半天也吐不出一个清晰囫囵的字眼。我站在一旁愣住了。惠民君悄悄向我耳语:“唉,顾大夫的病人实在太多了,而且差不多都是患了绝症的。人命关天一点也马虎不得。每收下一个她就得全力以赴做研究,弄得老人家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就是年轻人也吃不消呀!因为太累,前几天她突然休克,一跤跌倒,把腰椎也跌伤了。”
果然,白皙慈祥、眉眼酷似观音菩萨的顾大夫一手扶着腰,不住地鞠躬:“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有话站起来慢慢说。”
可这对夫妇愣是跪着不肯起:“顾大夫,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我怎么会不答应?怎么会!”顾大夫的眼镜片里,有了点点闪烁的泪光,“凡是病人,只要我看见了,就不会不管……哎呀,我这腰……”
因为去拉他们,在转身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呻吟。可这对夫妇,还是跪着死活不肯起。男的望望女的,女的望望男的,四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交织着绝望与希望、痛苦与愧疚的光芒。突然,女的“呜”地一声哭出声来:“顾大夫呀,我们是从内蒙来的,为了这孩子的病,已经跑了大半个中国,家里什么都卖光了。现在……现在真是一点钱也拿不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望着顾大夫,只见她微微一笑:“你们放心,我既收下了就不会要你们一分钱的——这是我的老规矩了。”
说着,她又絮絮地问:“你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生活上有困难吗?告诉我……”
在一连串温柔亲切的关怀声中,惠民君轻轻告诉我,顾大夫行医数十年,从不收钱受礼,连药都是无偿奉送的。她的理由是,病人生了病已经很痛苦,怎么还可以收钱?
从此——我也从此挂念起那孩子的病情。每次见到顾大夫,她也总是喜欢告诉我孩子的情况:孩子胃口好了,孩子的眼睛恢复正常了,孩子给“奶奶”写了一封长信……孩子患的是脑癌,来时已到晚期。“奶奶”每月为他支出的药费至少一万多元,一年下来就是十几万。而类似的病人,还有不计其数。年近古稀的顾大夫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我原以为,这是位有万贯家财的阔太太,为信佛而广播善田。但日渐加深的了解和惠民君的这本书,使我明白顾娟非但不是什么阔太太,甚至她所走过的,竟是一条常人难以想象的荆棘之路。
早年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律系的顾娟,理想是当一名律师。只因解放初期,在一次群众性的集会上,她为自己哥哥的冤屈,与敬仰已久的潘汉年副市长讲了几句话,竟莫名其妙地遭到长达九个月的监禁。出狱后,律师的理想遂成泡影,就转而钻研起祖传的中医学来。她的夫君,同样是东吴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曹一民先生,也放弃了自己的专业与爱妻一同研究医学。雨雪中,烈日下,他俩手拉着手,像一对爱不够的大孩子,为一切需要他们的病人,送去两颗拳拳爱心,回到家来吃酱油汤泡饭,还情绵绵意切切地互相勉励:“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人们在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时,就如得了伤风感冒一样。”
愿望单纯得透明,为此付出的却不仅仅是毕生的精力。对顾娟来说,是一次次政治风云变幻中直坠炼狱的苦难:批斗、改造、关押乃至拷打,都算不了什么,最为惨痛的是风华正茂的丈夫死于非命。
在1976年最寒冷的冬天,死于非命的丈夫尸骨无存。一次又一次昏厥后,一次又一次醒来的顾娟哭问苍天:“就是一条狗死了,主人也能去埋葬它;为什么我的丈夫死了,我连埋葬他的权力也没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苍天无语,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唯一的儿子国平早在1957年那场风暴中失散了。顾娟一连数天滴水不进。这时一个名叫吕斌的小伙子摇摇晃晃向她走来:“顾妈妈,救救我!”
吕斌时年27岁,一个普通工人的独生子,因患淋巴癌被医院判定只有2个月的生命。一家人哭作一团。
已经无畏无惧正欲向死神走去的顾娟,又回过头来,压抑了个人的冤屈苦痛,以无限悲悯的情怀,奋力帮助这个年轻人与死神相搏。
20年后,吕斌领着自己的弟弟——一个19岁、身高1.84米的健壮青年出现在被顾娟治愈的癌症康复者的聚会上,当他告诉顾娟这年轻人就是她当年失散的儿子时,当无数泪花凝聚成晶莹的珍珠,无数个深情的声音喊顾娟为“妈妈”时,有谁能说,“缩略时代”没有超越物欲的精神力量,没有清净无染的长情大爱?
(写于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