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怒江行记 (下)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22:41

小慧的家里有三幢别墅,四辆轿车,自然不缺钱,只缺真诚可靠的女婿。小慧的父母看小余,怎么看都是个老老实实的好孩子,就说,你先在我们的工厂里干吧!

小慧的父亲开了一家汽车配件厂,小余的工作是每天看着工人进厂刷卡。小余站在工厂大门口,只看见人,那么多人啊,进到厂里就不能出来了。小余觉得他们可怜,于是他只在早上看一看,下午嘛,马马虎虎就算了。但是小余得到的工资不少,一个月有5000元呢。空下来,小余闲不住,还把小慧家里养的鸡拿出去卖。小慧的母亲发话:卖鸡的钱也归小余。这样,小余又多了一笔收入。小余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都不知道拿这么多钱怎么办好了。

小慧的母亲答应把女儿嫁给小余了。岳母随随便便地说:按我们这里的规矩,男家父母要带一点聘礼,上女家来求婚的。

小余悄悄问小慧:“按你们这里的规矩,聘礼是多少?”

小慧一笑:“50万差不多吧。”

小余一下子傻眼了!他哪里去弄50万?这么多的钱,他连见都没见过。他知道,自己父母连来一趟温州的路费也拿不出来。小余傻愣了好久,干脆,把在这里挣的钱一共2万余元,全部恭恭敬敬地——算聘礼也好,算心意也好——交到了岳父母手上。

岳父岳母就接受了他的2万元——不是稀罕这点钱,而是满意这未来女婿的诚实。于是,他们给了小俩口一幢四层楼的大房子作为婚房。小余在这里享受的幸福不言而喻。小余也学当地年轻人的习惯,叫岳母老妈,叫岳父老爸。老妈对这个女婿也够呵护的。除夕的饭桌上,摆满了一盘盘上档次的海鲜。可女婿根本不伸筷子,却把一碗向来受到全家人冷落的红烧肉吃了个精光。自此岳母天天买了肉,给小余送过去,让他自己做来吃。

可小余还是对小慧说:“我想家了。”

聪明的小慧一听就明白了原委,却故意撒娇:“难道这里不是家?”

小余实在,不能说不是,但也不能说是。他太想秋那桶了,想秋那桶的蓝天白云,潺潺流水,父老乡亲……不错,这里的人都对他好,可这里总有一些东西,让他觉得格格不入。比如这里人办丧事,竟要坐在一起大吃大喝。家里死了人怎么吃得下去?还要请那么多人来吃……小余看不下去。小余对不喜欢的事不会说喜欢。小余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可这里的人呢,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常常是不一样的。

小余提出要带小慧回秋那桶。老爸老妈慌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哪能舍得她离开?老爸对小余说:“你若肯留下来,我就把工厂的一半分给你。”

可小余还是坚定地携妻返回秋那桶。

这时正值盛夏。在小慧的家乡,大街小巷里不仅骄阳似火,数不清的空调机从家家户户的墙壁上向外喷吐热气。而秋那桶却如一块浸在清澈透明溪水里的温润的绿玉,以其舒爽、温柔的气息静静等待着从远方归来的游子。小余牵着小慧的手,走在从丙中洛到秋那桶的这条见证过两人爱情的茶马古道上,这时吻着他们眼目的都是绿:峰峦叠翠那青葱深邃的绿;层层梯田那麦子苞谷波浪般涌动的绿;核桃板栗那撑起片片伞盖似的绿;小草野花那处处散发着清香的绿……所有的绿都未褪尽春天的鲜嫩,像是一掐就能挤出水来似的。而那水,在怒江里奔腾,在山石上跳跃,在水渠里飞跑,在磨房里转啊转,哗哗,哗哗!在这神秘的怒江大峡谷里,到处都有水在唱歌。水的歌喉清冽悠长,于幽静中勃发出无穷的生机……

小余放下了小慧的手,他站定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前面就是秋那桶。终于又回到自己的故乡了。他知道,自己结实强健的身体,清澈明净的双眸,是被秋那桶的风吹着、秋那桶的水润着滋养出来的……那么,小慧呢?他忽而又坠进了现实。跟他一起来到秋那桶的小慧会在自家的木楞房里抱着孩子,在火塘上烤荞麦粑粑吗?

小余不敢想,也不忍想了。不想,心里还是有一丝悸痛,两滴眼泪就滚了出来。

聪明的小慧立刻问:“你怎么哭了?”

小余只好说:“我高兴!我要让神山作证,在这里与你再举行一次婚礼!”

小慧问:“进不进教堂?”

小余摇头:“不进!”

“为什么?”小慧不解。小慧记得小余说过,天主教徒结婚都要进教堂举行仪式的。在他们的眼中,教堂里的仪式的重要性远远超过结婚登记。

这些,小余当然知道。可他想,一旦在神父面前宣誓——无论疾病、无论贫贱富贵,今生今世他将与小慧永远厮守、永不变心——不是不愿意,是太愿太想了。然而正因为这愿望太强烈了,他对小慧的爱超过了一个天主教徒对婚姻的承诺。他要像秋那桶碧蓝的天空一样,给小慧以飞翔的自由。

婚礼那天,小慧见丈夫身着藏袍神采飞扬,就说我也要穿藏服。

藏服?好啊!就怕你不肯穿。呵呵,家里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小余即刻捧出来,让自己的新娘换上。缀满美丽胸饰的无袖藏袍,衬着一个江南女子的粉脸藕臂,窈窕身段,小慧看上去美若仙女。小余和小慧的婚礼把乡里、县里的画家艺术家都吸引过来了,全村人跳了一天一夜的锅庄舞。

欢乐的庆典之后,是天长地久的平常生活了。藏族人家,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围坐在火塘边喝酥油茶。小慧在温州自己家中,早餐吃什么全凭自己的心情。她可以陪妈妈吃粥配肉松皮蛋花生米;也可以端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再来两片全麦面包;尽管为怕发胖,黄油忌司是早戒掉了,可蓝莓果酱必不可少。或者干脆让妈妈给她下一碗湾仔码头的虾肉小馄饨,一口下去眉毛都鲜得要掉下来。不过小慧对于吃什么其实都不太在意,她在意的是氛围。家里的柚木大餐桌上铺着浆洗得雪白的桌布,桌布上还有餐垫,还有插在瓶里的鲜花。总之很小资的那一套她都喜欢。可是坐在小余家的火塘边吃饭,她真不敢抬头往上看,因为梁木被烟火熏得乌黑不算,还有凝聚成条的蛛丝污垢颤颤地挂下来,让人担心它们时时会掉进自己的碗里。小慧也不敢低头,因为小鸡在脚边啄,小猪在脚边拱;甚至还不敢分散注意力,因为苍蝇还在碗边飞。而盛酥油茶的碗,黄黄的,也不知道洗干净没有,婆婆端来的,只能喝了;一口喝进嘴,差点没吐出来。这就是酥油茶?一股说甜不甜、说咸不咸的味道太奇怪了!

小慧放下碗,走到屋子外面,深深吸了口气。秋那桶的空气,洁净得像水洗过一样;而秋那桶的水,又像空气一样透明得没有一丝污染和杂质。可是秋那桶却不能满足一个人对现代生活的要求。小慧讨厌屋子里面的火塘,讨厌外面的厕所,讨厌不能每天站在莲蓬头下沐浴……以至渐渐地讨厌那在难言的安静、简单、寂寞中过去的每一天。这里的男人弯着腰在田里躬耕,女人在家背着孩子喂猪做饭时那份怡然自得的表情,她看着心里很难过、很茫然,当然,也有一丝微微的感动。她明明知道秋那桶人已经完全融入自然,秋那桶人视生命如一棵树、一株草一样,在日出日落、星月交辉中绽放、成长、衰亡,周而复始,所以他们快乐,他们满足,他们谦和。当初,正是这一切以无比清新的魅力吸引了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慧有点迷失了。这种满足和谦和,似乎使他们不思进取,没有一点改变生活的欲望。可她小慧不同,她是个要活出光彩来的女孩。她从小就特立独行,要不怎敢远嫁到这里来,老爸老妈也拿她没有办法呢?

当然小慧自知凭一己之力不可能改变秋那桶人的传统习惯,但是她要先改变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好在丈夫因为爱她,听话得如同她的孩子一般。

不过,乖孩子也会犯倔,这不,一倔就被他带到秋那桶来了。现在,论到她犯倔了。她说:“从今天开始,不许你抽烟,也不许喝酒了!”

丈夫不知她含嗔带笑里包藏的“祸心”,还撒赖:“烟可以少抽点,酒不能不喝。哪有不喝酒的藏族汉子?”

“为什么你们藏族汉子非要喝酒不可?”小慧反问。

小余一愣:“不为什么呀。我们藏族人就是爱喝酒,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习惯嘛。”

“什么民族习惯?”小慧一笑,“你们一天天得过且过,只要填饱了肚子天天都像过节,一坐下来就喝,一喝就喝得天昏地暗,时间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生命就这样浪费了。”说着,小慧稍稍放缓了口气,“酒喝一点也可以,但是要有节制,在餐桌上不能强人所难,非要把人灌醉不可。有个口号叫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你懂不懂?在我们那里,没有一家的财富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像你这样喝酒抽烟游手好闲,一辈子也别想富起来!”

小慧的话把小余打蒙了。小慧家乡的状况小余的确见过。回来的时候还曾经信誓旦旦地向岳父母保证,要在秋那桶闯荡几年,要干出一番事业来。也正是这保证才使他们同意他带走自己的女儿,还给了他30万元的启动资金。可小余回到了秋那桶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只顾快乐地游。你能说鱼在水里游是虚度光阴吗?不是!可小慧认为是。

既然小慧说是,小余不得不认真想想了。哎,小慧的话也许是有点道理。因为我小余不是鱼,我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于是小余便觉得自己是有点错,但又觉得并不很严重。小慧也太危言耸听了。于是他就嘴硬:“你说财富,哪个地方的人比得上我们秋那桶人拥有的多?蓝天白云,绿的山绿的树绿的草……你们那地方的人,再有钱也买不到。”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有道理,他居然侃侃而谈起来:“我从小就学汉语,读的是你们汉人的书。我还记得我看过一本图画书,里面讲某天有人路过一棵大树,见树下躺着一个叫花子,就忍不住上前去叫醒他,说这么好的天气你为什么躺在这儿,辜负这大好时光?那叫花子问他,那你在干什么?那人说我在努力工作,我在不停地赚钱啊。叫花子说,你赚了钱干什么?那个人说赚了钱我就去度假,到海边去享受阳光、空气……叫花子把脚一伸,两手枕在脑后,望着那个人说,你看,我已经在这里享受了。”

小慧被小余噎了一个跟头。她想小余现在也许就是躺在树下的那个叫花子。他一定认为躺在树下没什么不好,可我就是不能让他躺下。小慧刁蛮起来:“我不跟你耍嘴皮子,现在正式向你宣布,我们的奋斗现在开始——在丙中洛办一家服装厂!”

小余一听,马上就问:“要做藏袍吗?”

小慧莞尔一笑:“稍带做些藏袍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要办的服装厂是要引进几个外国品牌。我已经观察很久了,这里的人平时都穿汉族服装,但是整个丙中洛没有一家品牌店。所以我要做这件事,以后让丙中洛的女孩子都穿上我们做的衣服,都打扮得时髦漂亮。”

小余一听又是品牌又是时髦,立马头就有两个大了。他在温州街头见过,那些女孩子穿的衣服不是露肩就是露腿,不是露腿就是露肚子,反正不把身体的大部分露出来不罢休,包括小慧也是这样。她穿的衣服、鞋子可以报出一连串的牌子来。那是在大城市,在人家那里,小余不敢保守,既然那是时尚,既然小慧喜欢,那就让她去穿吧。可如今竟要在自己的家乡做这样的服装,他不要被自己的同胞们骂死?他记得本村开旅店的刘大妈见游客中有女孩子穿露脐装上街,穿三点式下水游泳,就说:“把肚脐露在阳光下的是畜生,我家的狗肚子上还长毛呢!”于是他拼命摇头反对。

小慧问他理由,他不说,只是两只黑眸一闪,冲她微微笑。她恼了,纤纤玉手点在他额头上:“笑,笑,你只会笑啊?”她似乎全然忘了,丈夫最初吸引她的就是这纯真无邪的甜美微笑。

小慧无奈,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招数来对付小余,只好宣布绝食。她说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同意办服装厂,我就吃饭,想不通我就不吃!这一招够狠。自打小慧来到秋那桶,一日三餐都是小余亲手做的。除了小余以外,小慧对别人手里摊出来的荞麦粑粑充满疑虑。现在小慧不肯吃饭,小余急得眼泪也掉下来了。想想小慧实在已经是个随遇而安的好女孩了。在温州的时候,她带他吃遍了精致可口的江南小吃。直到如今小余都会想念那些难忘的美味。他还记得那地方的人把包子做得一个个只有板栗那样大,一咬就喷出鲜美的肉汁……可小慧从来不提这些。小慧喝不惯酥油茶就喝点白开水,咽不下荞麦粑粑就只是吃碗面条而已。小慧甚至还赞美这里的琵琶肉好比那边的金华火腿。现在,小慧都饿一天了,怎么办呢?

小余想了想,抄刀将家里最肥嫩的一只母鸡杀了,加进许多牛肝菌炖了一锅汤,浇在下好的面条里,如此做法已跟江南的鸡汤面相差无几了。至于鸡身上的部件嘛,小余割了两个翅膀放在面上。他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满意,就用筷子拨了拨,让这对翅膀的翅尖各朝两边展开,看起来就像振翅欲飞的鸟儿一样。小余觉得这样摆着特好看。他知道小慧喜欢在生活细节上翻些小花样,弄些小点缀。小余这才兴冲冲把面端给小慧。可小慧一看就翻脸了:“你什么意思?想叫我飞走啊?”

小慧的恼怒,好像已经跟服装厂无关,而且还是不想“飞走”的意思。换了小慧自己家乡那边的男人,听了早在心中窃喜了。可小余还是一脸诚实的委屈:“我哪有这个意思?我只想你喜欢吃鸡翅膀嘛!”

没错,鸡胸鸡大腿,在小慧的嘴里都是“呆肉”,只有翅膀才是活的。自幼,家里杀了鸡,爸妈都把被称为活肉的翅膀留给她啃。如今丈夫疼她如父如母,不是不知这份情,而是嫌丈夫冥顽不化没出息。

小慧瞅了一眼香喷喷的鸡汤面,她还想不吃,再难难这傻瓜。可面实在太香了。在温州的超市里,鸡翅膀可以一买十几个,那种人工喂养出来的鸡翅没有鸡味。秋那桶的鸡在野地里刨食,晒着秋那桶的阳光长大,其鲜美程度是她家乡的鸡所望尘莫及的。

小余见小慧的态度已有松动,就笑嘻嘻地说:“你快吃,吃完了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小慧以为他同意办服装厂了,为了敲实,她就把碗一推:“不行,你先说,说了我才吃!”

“好好好,我说——”小余只有屈服,“你不是不喜欢屋里烧火塘吗?我跟我爸爸已经谈好了,我们另外盖座房子,全按你的要求设计,你说不要什么就不要什么,你说要什么就要什么。”

小慧有点高兴了:“不要火塘,要厨房,要卫生,要沙发,要衣柜和书橱,要席梦司床垫……”

小余只顾胡乱点头,小慧说什么都答应,好像能给小慧一幢温州那样的别墅似的。

小慧反而怵头了——别的不说,就这沙发和席梦司,难道能从茶马古道上运过来?

小余却胸有成竹。他告诉小慧,离这儿十几里地的雾里村寨,有个从四川来的汉族小伙子,做了雾里怒家人的上门女婿。四川小伙是个木匠,你要什么家具我都可以请他来打。

小慧知道雾里,那是个有名的“美女村”。但村里的美女都纷纷嫁出去了,竟会有像她一样又痴又傻的手艺人“嫁”进雾里?小慧半信半疑,可小余说:“那四川小伙的木匠手艺顶呱呱,人也很好。他教雾里的小伙子木匠活,先后带了十几个徒弟,可雾里人干了十几天就都不干了,说木匠活太难,太累。那四川小伙子没办法,现在什么都自己干。他家的房子,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在造……”

“停!”小慧不客气地打断了小余,“再普通的房子也是一栋房子,一个人怎么盖?我不信!”

小余说:“你先吃了饭,明天我就带你去看。看看他造的房子什么样,我们也参考一下嘛。”

这个主意不错。小慧很乖地吃了面,第二天就跟小余上雾里去了。

雾里跟秋那桶一样,到处是清泉奔流,喧闹的水声衬出了一派世外桃园似的静谧,而雪山衬着蓝天,一片厚敦敦毛茸茸黄绿色的坡地上,散落着一栋栋灰色石片盖顶的屋子,如此随意又如此协调,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

小余和小慧先进了四川小伙的家。小慧一进门就看见了火塘,可一眼望去,她就知道火塘的使用频率不高,因为梁上烟熏火燎的痕迹不重,火塘边的柜子上还放着电饭煲、电磁炉等厨房用具,梁上挂的是几条腊肉,而非本地的琵琶肉。

小余兴致勃勃地跟四川小伙谈自己要造新房的事。四川小伙的兴致也很高:“我带你们去看看我正在造的房子。”

原来此处是旧居,新房尚在建造中。

一行人出门走了一段路,站定下来,小慧就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天哪,眼前结结实实的三大间:石片盖顶,合抱粗的原木垒墙。走到跟前,还有一股清香之气飘来。小慧吸吸鼻子:“真香!”

四川小伙伸手抚摸了一下那作为墙壁的粗壮原木:“都是上好的木头啊!”

都是些什么好木头,四川小伙没说,小慧也不问。用去这么多好木材,小慧有些心疼。但小慧知道,这里人家用榧木来做猪槽平常得很。榧木做猪槽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长年累月不会朽烂。四川小伙建屋的木头必定珍贵。四川小伙看那些木头的眼光可以用脉脉含情来形容。他说这栋房完全按当地的传统风格建造,但用料讲究做工精细,他要让它结实好看得就像是山体的一部分。当然造这样的房子累人,他一个人孤独地造了三年,现在还没有完工。

小余问他什么时候能造好?他说他现在得了强直性关节炎,有些活只能慢慢干,所以还真说不出什么时候能完工。但他不急,房子嘛,总有造好的一天。他说他非常自豪全凭自己的双手,要造出雾里最好的房子。他喜欢雾里,雾里让他忘记了以前沧桑痛苦的经历。虽然因为病,现在他的腰背有些弯,但他的精神是安宁的。因为这里现在又回到了从前,没有人偷,没有人抢,也没有人与人斗,他夜夜睡得踏实。他要在这里传宗接代并终老。唯一的遗憾是妻子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女儿们很乖,都在丙中洛读中学了。可女儿毕竟是女儿,将来要嫁出去的,他这份家业传给谁呢?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唉!

听了四川小伙这番话,小慧讶异不已。她想自己家里还有那么大一个工厂呢,父母也就她一个女儿,从未见他们担心过家业的传承问题!同样是汉人,人和人是多么的不同啊!毫无疑问,四川小伙已完全融入了雾里,尽管他用电饭煲煮饭,吃四川腊肉,但本质上已是一个雾里人了。那么她呢?她会不会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秋那桶人,像一滴水,完全融进了怒江,消逝得无影无踪?她摇头,她想她肯定不愿意。但她的心有点儿痛,这痛是因那四川小伙的追求所引起的。回家的路上,她一声不吭。小余问她想把房子盖成什么样,她突然说:“我想服装厂就不办了,现在办服装厂条件还不成熟。”

小余一听心里乐开了花,但还没顾上说点什么,小慧已经话锋一转:“我决定先办一个砖瓦厂。”

“这又是为什么?”小余不解,“我们先把自己的房子造起来再说嘛。”

“就是因为要造房子我才想起要办砖瓦厂。”小慧终于将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了,“你看那四川小伙盖房子用的什么材料?石材、木材!不错,你们祖祖辈辈都这么盖。可以前人少,现在旅游观光发展了,来的人会越来越多,需要的房子也越来越多。大家都这么盖房,有一天石片挖光了、大树砍完了怎么办?你不要说我危言耸听,现在碧罗雪山靠澜沧江的那一边,都已经是秃山了。”

小慧的一番话让小余背上流汗了。是啊,没有树的山还是神山吗?

小慧又说:“所以我们要办这样一个厂,造砖头、打彩色瓦片,如果大家都用我们的砖头瓦片造屋,山上的树木和石材就保护下来了。”

小余顿时惊呼:“天主啊,我的妻子脑壳怎么这样灵?!”

如今,小余和小慧的砖瓦厂已经办了一年有余了。

小余跟我说完这番经历时,我们已走完那段茶马古道来到了秋那桶。沐着秋那桶四月的暖阳,我问小余:“你们的新房也一定造好了吧?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小余很爽快地把我们一行人都带了过去。于是我们看到了坐落在如茵绿坡上的那栋小平房。远远望去,式样跟村寨里的其他房子没什么区别,到跟前才发现,房子是砖瓦结构的,走进去,不见了传统的火塘,屋顶和墙壁也不见了烟熏火燎痕迹,空间十分敞亮。进门一圈简易的蓝白格子布沙发,沙发对面放着洗衣机、矮柜、书橱,再过去就是梳妆台和一张靠窗而立的大床了。新房的格局跟本地的已有很大不同,但跟大城市那些精装修的商品房比,仍然是乡下的丑小鸭呢。新房内也空落落的,不见女主人的踪影。我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这时小余在旁道,最近丈母娘来了,小慧陪她老妈到丽江旅游去了。

我松了口气,看来这段婚姻仍维系得不错。从小余的口中我又得知,小慧每年都要回温州去住些日子的。小慧住秋那桶时,每天吃了饭就在这间屋里看电脑,一看就是大半天,见到村寨里的人,也只是点头一笑,不太爱招呼。村里就有人揣测,老余家肯定不开心,娶了个汉人媳妇一天到晚只会看电脑,要是全国人民都像她那样只看电脑不干活,国家主席要愁得脑壳疼了。

听到这样的议论,丹增书记哈哈大笑,对小余说,我们要去采访你父亲,问问他的脑壳疼不疼?

小余父亲的住房并不紧挨,又走了十来分钟才到“老余家”;坐下闲聊几句后,丹增书记就单刀直入,问他是不是娶了个会令他脑壳疼的儿媳?

岂料老余立马严肃起来:“不要听人瞎讲,我这个儿媳是汉族,汉族人跟藏族人干的活不一样。我们干活是喂猪种田,汉人干活就是看电脑。我这儿媳妇不仅勤快,出的主意也好。以前我们丙中洛的神山上有座接水洞,一个从海外来的老板说洞里面有羊脂白玉石,搞些炸药就把洞给炸了,这一炸把我们丙中洛人的心都炸碎了。可我这个儿媳妇不一样。她说要把山上的石头都保护起来,把树木都保护起来,叫我们不要挖山造房子,不要砍树烧火塘。她是在为我们丙中洛的子孙后代着想啊!娶到这样的儿媳妇,是我老余家的福气,也是丙中洛人的福气啊!”

“可是你们祖祖辈辈都用木头石片盖房子。这是你们的传统呀!”我说。

“这个问题我也是想了好久——”老余说,“我没多少文化,我不知道传统是什么?但我琢磨传统也不是什么都好;传统也是可以有改变的。我们这里山好水好人也实在,可是传统上不太讲卫生,鸡呀狗呀猪呀和人呆在一起,的确是不干净。再说,我们的生活总不能一直满足于现在这个样子,总要让孩子们一代比一代过得好。这就要像我的媳妇那样去看电脑,去学点外面的新鲜知识和本领,不能一直躺在传统上一点也不变化。只要往好里变,传统还是传统。”说着,他又伸手朝前一指,“比如这怒江水,在西藏的雪山流下,从石门关呼啸奔过,在桃花岛跳锅庄舞似地扭了一下身子,又冲向两岸峡谷,可是当它奔出国门后,变成了伊洛瓦底江,又像一个温柔的姑娘了。无论她气势汹汹还是温柔可爱,只要它给当地的百姓带来好处,它就是为那里的人留下了好的传统……我娶到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怎么会脑壳疼呢?”

余老爹的一番话,竟使我一时无言以对。回到旅馆里,躺在床上,我想,一个多民族国家,民族之间的融合是个大课题。我们非常强调尊重民族传统,有许多对民族传统的照顾和优待政策;然而,我们常常又把这种传统当作猎奇和展览,而恰恰忽略了在文明进程中的齐步前进和心灵里真正的平等对待。于是,本来自然的发展却反而变成了差异和隔阂;如果不管哪个民族和地方,只用一个标准,大家都摒弃落后、自私和急功近利,保留淳朴和宽容的爱心,让文明的脚步自然地前进,它就必然会似奔腾的怒江水一般,融合两岸的一切,根本不需要为它筑一道堤坝或加一道护栏。在它自然的奔流中,两岸必然会滋润出一处处风光秀美的景致;它的目标,也一定是奔向人类文明的大海——不管它是印度洋,还是太平洋。

                                                        (写于2010年)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