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四 宋史(1)

作者:赵翼    更新时间:2013-08-08 14:44:05

宋史數人共事傳各專功

  貝州王則之亂,討平之者,明鎬、文彥博也。

  而鄭驤傳則云「王則反,討平之。」竟似驤一人之功矣。

  又楊燧傳,謂燧攻貝州,穴城以入,賊平,功第一。劉闃傳,又謂闃從攻貝州,穿地道,闃先入,眾始從,遂登陴,引繩度師,遲明,師畢入,貝州平,功第一。則即穴城一事,又各擅第一功矣。

  夏竦卒,賜諡文正,司馬光、劉敞俱駁之。

  光傳曰,光謂「諡之美者,莫如文正,竦何人?足以當之?」乃改諡文莊,略不及敞之同議,則似光一人所駁矣。

  敞傳又曰,敞疏三上,乃改諡文莊,亦略不及光,又似敞一人所改矣。

  孝宗崩,光宗以疾,不能過宮成服,趙汝愚擁立寧宗一事。

  據汝愚及趙彥逾傳,是時宰相留正去位,中外洶洶,汝愚謀立嘉王(即寧宗),欲倚殿帥郭杲為用,以告彥逾,彥逾嘗有德於杲,遂承命以汝愚謀告杲,杲乃領兵衛寧宗即位。是此謀本出汝愚,而彥逾共成之。厥後汝愚因此擁立之功,為侂冑所忌,得禍最烈,正以此也。

  而葉適傳,則謂是時趙汝愚計無所出,適責知閤門事蔡必勝不得坐視,蔡乃與宣贊舍人傅昌朝、知內侍省關禮、知閤門事韓侂冑三人定議,適亟白汝愚,汝愚乃遣侂冑、關禮以內禪事奏太皇太后,明日,因禫祭,遂立嘉王即位。則此謀,又係葉適與蔡必勝等定議後以告汝愚者矣。(按紹熙行禮記,又謂是時汝愚計無所出,宗室彥逾責以同姓之卿不得坐視,汝愚曰「奈何?事急,向承天門叫幾聲,自割殺耳!」彥逾曰「無益也。」乃為畫計,請於太皇太后,以嘉王即位,而尊光宗為太上皇帝,使侂冑共成其事。據此,則首謀又屬彥逾。然宋史彥逾傳不載其首謀畫策,或紹熙行禮記所云,非當日實事。)

  宋史各傳錯謬處

  袁彥傳,有劉仁贍降之語。張保續傳,亦有劉仁贍率將卒出降之語。薛居正五代史,周顯德四年,世宗親征壽州,劉仁贍上表乞降。是薛史原有此語。然薛史僅鈔實錄而未及詳考事實。至歐史則已辨明仁贍之不降,實副使孫羽以仁贍病篤,詐為其書以降者,所以特列仁贍於死節傳。今宋史袁彥等傳尚云然,豈元人修史時,並歐史亦不檢對耶?

  韓世忠傳,世忠屯焦山,謂烏珠(舊史名兀朮)至必登金山龍王廟觀虛實。乃令百人伏廟中,百人伏岸側,果有五騎闖入,廟兵喜,先鼓而出,僅得二人,逸其三,中有絳袍玉帶,既墜而馳者,訪之,即烏珠也。按金山在水中,豈能騎而入?又騎而逃?此必誤也。輿地紀勝,謂伏兵北固山龍王廟,此較近理。乃作傳者於此等處亦不訂正。

  曹友聞傳,元兵攻武休關,敗都統李顯忠軍,遂入興元。按顯忠係紹興中歸宋,卒於乾道中,距友聞與蒙古兵戰時,已六、七十年,安得尚統軍耶?或另有一李顯忠,然史又不分析言之。

  陳宜中傳,遣張全合尹玉、麻士龍援常州,玉、士龍皆戰死,全不發一矢,奔還。文天祥請誅之,宜中釋不問。文天祥傳,亦謂朱華、尹玉等戰五牧,敗兵渡水挽全軍舟,全軍斬其指,皆溺死。全不發一矢,走歸。是張全並未戰也。而尹玉傳乃云,淮將張全、廣將朱華大戰於五牧。則全又在力戰之內矣!功罪混淆,莫此為甚。

  又劉師勇與姚訕守常州數月,城陷,師勇拔柵,戰且行,其弟馬墮塹,躍不能出,師勇舉手與訣而去。是師勇守常,至城破始去也。事見張世傑傳及元史伯顏傳,並鄭所南集。而王安節傳,則謂師勇復常州後,即赴平江,使安節在常拒守。又似師勇未嘗與常州之難者。此又一史中自相矛盾之處也。

  呂蒙正傳贊,謂國朝三次入相者,惟趙普、呂蒙正。然蒙正之後,又有張士遜、呂夷簡、文彥博,皆三次入相,蔡京並四次入相。蒙正傳贊所云,亦未深考。

  宋史列傳又有遺漏者

  一代之臣甚多,自非大奸大忠,原不能悉載,然有必宜載而反遺漏者。

  俞文豹清夜錄,靖康之變,上皇將赴金軍,中書舍人姜堯臣極諫不可往,番使以骨朵(鐵製或木製兵器,一端有大首,狀如蒜頭,柄較長。相似者為錘,惟錘柄較短。)擊之死。曹勛北狩錄,四太子求王婉容為黏罕子婦,婉容自刎死。此二事忠節凜然,史傳所必宜載者,而列傳皆無之。

  彭義斌自山東起義,隨李全來歸,即與趙范、趙葵破金兵,義斌獨擊至下灣渡,掩金人於淮。(見賈涉傳)後因李全亂,楚州制置使許國走死,義斌斬全使,大罵,誓必報此讎。會全攻恩州,義斌即出戰,敗之,全求制置使徐晞稷書與義斌速和,義斌致書趙善湘曰「不誅全,恢復不成。但能遣兵扼淮,斷其南路,必可滅賊。賊平之後,義斌戰河北盱眙,諸將戰河南,神州可復也。」(見李全傳)趙范亦謂善湘曰「義斌蹙全,如山壓軟卵,然必請而後討者,知尊朝廷也。」(見趙范傳)全貽書制置司,誣義斌叛朝廷,雖知義斌之功,憚全未欲行賞,義斌俟朝命不至,拓地而北,進攻東平,嚴實潛求救於蒙古將博羅罕,而與義斌連和,義斌亦欲藉實取河朔而後圖之,遂以兄禮事實,不奪其兵,而留青崖崮所掠實之家屬不還,進攻真定,降金將武仙,眾至數十萬,既下真定,道西山而北,博羅罕兵始至,義斌分兵與實,陽助而陰伺之,實危急,即赴博羅罕軍與之合,與義斌戰於內黃之五馬山,義斌兵敗被執,史天澤說之降,義斌厲聲曰「我大宋臣也,肯為他人屬耶?」遂死之。(見元史嚴實等傳)後朝廷討李全詔有云「彭義斌以忠拓境,大展皇略,已加贈典追封。」(見李全傳)是義斌之忠義勳績比趙立、李寶、魏勝等更有過之,則宋史何得無傳?乃僅散見於李全等傳,而不另立專傳,豈非闕漏耶?

  又吳縝作新唐書糾謬,至今尚傳其書,而宋史無傳;劉克莊詩集、文集為宋末一大家,今亦無傳。此皆史家之疏也。

  宋史排次失當處

  宋史又有不必立傳者。

  歐公五代史,不立韓通傳,為本朝諱也。宋史補之,而以李筠、李重進並列為周三臣,是矣!

  他如張從恩、扈彥珂、薛懷讓、藥元福,皆五代時人。

  從恩入宋,改封許國公,其入宋史可也。

  彥珂、懷讓、元福,當宋初即病歿;趙昂、李穀、竇貞固、李濤、趙上交、張錫、張鑄邊、歸讜、劉濤等,並未官於宋,則傳之何為?或以五代史無傳,不得不於宋史存之,然李穀、李濤在五代尚有事蹟可紀,其餘本不足書,乃一概入之列傳,仍不過敘其歷官,如今仕途之履歷而已,此亦成何史策?

  宋臣中宣繒、別之傑、鄒應龍、金淵、張磻、饒虎臣、戴慶炯等傳,亦但敘履歷,絕無一言一事,則傳之何為?

  其他編次之失,更有當改定者。

  張憲、牛皋、楊再興,皆岳飛部將,舊史本附飛傳後,元人修史,另編為卷。(說已見前)

  劉子羽、胡世將與吳玠兄弟在蜀同功共事,應與玠璘相次,今亦各為卷,此猶曰官有文武之別也。

  解元、成閔皆韓世忠部將,宜附世忠後;郭浩、楊政皆吳氏部將,用兵與吳氏相終始,宜附玠、璘後,今皆另編為卷。蓋亦元人改舊史而排次耳。

  王友直、李寶皆自北起義來歸,既同列一卷;李顯忠亦自鄜延起事,間關數國,冒死南投,功名尤著;魏勝起兵漣水,據海州以歸,與寶共事,此數人者,應彙列為一卷,以顯忠為首,勝、寶、友直次之,而今皆各為卷。

  秦檜擅國十九年,凡居政府者,莫不以微忤斥去,惟王次翁始終為檜所憐,則次翁應附檜傳後;陳自強之附韓侂冑,與次翁之附秦檜一也,則自強亦應附侂冑後,乃皆編入列傳,不著奸黨,何也?

  權邦彥,徽、欽時人,卒於高宗紹興三年,乃廁於寧宗諸臣之列;汪若海、張運、柳約亦皆欽、高時人,而廁於理宗諸臣之列;林勳、劉才邵等皆高、孝時人,並廁於德祐末造李庭芝諸人之列,不幾顛倒時代乎?

  南唐世家,既立韓熙載傳矣,劉仁贍、皇甫暉、姚鳳皆完節於南唐者,何以不為立傳,以附於熙載後?南唐徐鉉、北漢楊業,後仕於宋,既入之宋臣傳矣,南唐之周惟簡、西蜀之歐陽迥,亦皆仕宋,歷官多年,何以又不入宋臣傳,而仍附南唐、西蜀世家之後乎?

  此皆自亂其例者。想見元人修史,草率從事,徒以意為排次,不復詳細審訂也。

  史家一人兩傳

  史傳人物太多,修之者非一人,不暇彼此審訂,遂有一人而重出者。

  如顧寧人(炎武)指出元史列傳中第八卷之速不台即第九卷之雪不台;十八卷之完者都即二十卷之完者拔都;三十七卷之石抹也先即三十九卷之石抹阿辛。皆是一人兩傳。可見修史者之草率從事。

  然蒙古以國語為名,譯作漢字,但取其音之同,而字不必畫一,致有此誤,猶有說也。

  若舊唐書列傳之七十二既有楊朝晟,九十四又有楊朝晟;五十一既有王求禮,一百三十七又有王求禮,宋史列傳之一百十六既有李熙靖,二百十二又有李熙靖。考其事蹟,實係一人,並非偶同姓名者。

  是修史之草率,更甚於明修元史時。

  至如遼史有三耶律托卜嘉(舊史名耶律撻不也),一在列傳第二十六,一在第二十九,一在第四十一;又有兩蕭罕嘉努(舊史名蕭韓家奴),一在列傳第二十六,一在第三十三;又有兩蕭塔喇噶(舊史名蕭塔剌葛),一在列傳第十五,一在第二十。金史又有兩達蘭(舊史名撻爛),一在列傳第十(又名古雲,舊史名彀英),一在第十五;又有四羅索(舊史名婁室),一在列傳第十,其三在五十七,同為一傳,當時已以大婁室、中婁室、小婁室別之;又有兩額爾克(舊史名訛可),亦同為一傳,當時亦有草火訛可、板子訛可之別。

  此則名雖同而人各別。蓋遼、金、元皆以國語為名,諸人國語之名本同故耳。

  至如金史之碎不即元史之速不台(即元將之圍汴京,擄金妃后及宗族北去者),宋史之兀良哈即元史之兀良合台(即征交趾,由粵西北歸者)。此又修史時,各據所譯漢字入傳,不暇彼此訂正也。

  監板宋史脫誤處

  余家所有宋史二本,係前明南北監板各一,其中誤字落句不一而足。

  尤袤傳:高宗配享四人,王「俊」誤為「浚」

  如尤袤傳:高宗崩,靈駕將發引,忽議配享,洪邁請用呂頤浩、韓世忠、趙鼎、張浚,袤言「祖宗典故,既祔然後議配享,今忽定於靈駕發引之前,不加詳議,恐無以服勳臣子孫之心。」乃詔更議,後卒用四人者。時楊萬里亦謂張浚當配食,爭之不從,補外。袤轉禮部侍郎云云。

  按萬里所著誠齋揮麈錄,謂洪景盧以浚殺曲端一事,輟其配享。是邁乃輟浚者。今傳反云邁請用浚。又按楊萬里傳,高宗崩,洪邁不俟集議配享,獨以呂頤浩等姓名上,萬里疏詆之,力言張浚當與。是邁本未以浚入配享。尤袤傳云張浚,當是張俊之誤也。配享兼用文武,邁既請用呂頤浩、趙鼎兩文臣,則武臣必是韓世忠、張俊耳。(案今本已訂正為張俊)

  曹勛傳:曹勛副使,王「綸」誤為「倫」

  又曹勛傳:紹興二十九年,勛副王倫為稱謝使至金,金主將侵淮,勛與倫歸言和好無他。

  按倫自建炎元年即為通間使至金,紹興二年,粘罕使倫歸報;七年,再使金,回;八年,又往,偕張通古來;九年,再充使奉迎梓宮。太后被拘河間。十四年,金人欲官之,不從,乃縊死。是倫之死,在紹興十四年,安得二十九年尚有與曹勛同使之事?

  及閱王綸傳:二十八年,金將渝盟,邊報沓至;二十九年,朝論欲遣泛使覘之,綸請行,曹勛副之,至金,館禮甚隆,歸言鄰國恭順陛下威德所致。然是時,金已謀犯江,特以善意紿綸耳。據此,始知勛所副者,乃王綸,非王倫也。(案今本已訂正為王綸)

  張邵傳:弟祁下獄株連邵,會檜死得免

  又張邵傳:邵初使金,遇秦檜於濰州,及歸,上書言檜忠節。後其弟祁下獄,將株連邵,會檜死得免。

  此數語上下不貫,邵既有德於檜,檜自黨護之,檜死則不能免株連矣!乃反云檜死得免。此必有脫落字句處。皆刊刻時校讎不精之故也,當別求善本改之。(按今本仍舊。復按高宗紀,紹興二十五年十月乙酉,命大理鞫張祁附麗胡寅獄。邵將受株連者,當係此事。胡寅一案,緣於紹興二十年檜黨誣李孟堅誦其父光所撰私史,語涉譏謗,詔送大理寺。而李光已先於十一年遭貶。至是,檜復因忌寅,並坐寅與光書譏訕朝政,獄成,詔胡寅等八人緣坐。至二十五年,乃復牽連張祁。至檜死,高宗雖追封申王,謚忠獻,且親幸其第臨奠。而於檜黨則稍抑之,且平復檜所傾陷者。二十五年十一月乙丑,乃釋張祁獄。十二月甲申,召胡寅等令自便,仍復其官。據此,邵傳所謂「會檜死得免」者,係因高宗既釋張祁獄,邵自於免論之列。則翼謂「邵既有德於檜,檜自黨護之,檜死則不能免株連矣!」乃未辨張祁獄之所由,故有此疑。況檜既黨護邵,豈不知搆祁必株連邵耶?宋史先敘邵言檜忠節,後敘祁獄將株連邵,應是彰顯檜之負恩,縱有脫漏,如作「會檜死乃得免」,則明矣!然則翼「黨護」一語,坐邵為檜黨,未免率斷也。且邵雖有德於檜,然為國出使囚徙,屢瀕於死,本為高宗親重,豈可與檜黨同視耶?)

  趙良嗣不應入奸臣傳

  馬植,燕人,以取燕策干童貫入奏。徽宗寵之,賜姓名李良嗣,又賜以國姓。圖燕之議由此起,斯固召禍首謀,然良嗣但建此策,聽不聽,則在乎廟堂之持議也。

  及良嗣奉使由海道至金,與金太祖約:金取中京大定府,宋取燕中析津府。自是凡數往返。會金太祖殂,金人欲變元約,但予以燕京及薊、景、檀、順、涿、易六州,良嗣言「元約山後山前十七州,今如此,信義安在?」金人不從。良嗣又奉使往,曰「本朝徇大國多矣!豈平灤一事,不能相從耶?」金又不從。嗣良嗣又至,以答書稿示良嗣曰「燕京係我朝兵力攻下,其租稅當輸我朝。」良嗣曰「租隨地出,豈有予地而不予租稅者?」金人曰「燕租六百萬,今只取一百萬,不然,還我涿、易。」良嗣曰「我朝自以兵下涿、易,今乃云爾,豈無曲直耶?」是良嗣銜命往來,能以口舌抗強鄰。(以上皆見續通鑑鋼目)故宋史本傳亦謂往返六七,頗能緩頰盡心,與金爭議。

  使無收納張覺之事,金人亦難遽起兵端,(宣和五年,遼人張覺叛金以平州來附,金人以納叛為責,索之甚急,始命王安中縊殺,函其首送之,金人終以是啟釁)而中華疆土復歸版圖,良嗣方且當入功臣傳中。乃張覺之叛金來降,主國計者貪近利而昧遠計,輒輕為招納,良嗣方苦口爭之,以為失歡強鄰,後不可悔。(良嗣爭之不果,坐奪職,削五階)而舉朝醉夢,卒不聽從。果致金兵得以藉口,不惟新得之地盡失之,並至鑾輿北狩,神州陸沈。此則王黼輩之貪功喜事,謀國不臧,於良嗣無與也。乃事後追論禍始,坐以重辟,(靖康元年,御史胡舜陟論其結成邊患,敗契丹百年之好,使金寇侵陵,禍及中國,乞戮之於市.時已竄郴州,詔廣西轉運副使李昇之即所至梟其首,徙妻子于萬安軍)已不免失刑。修史者又入之奸臣傳中,與蔡京等同列,殊非平情之論也。

  王倫

  王倫使金,間關百死,遂成和議。世徒以胡銓疏斥其狎邪小人,市井無賴。張燾疏斥其虛誕,許忻疏斥其賣國,遂眾口一詞,以為非善類。甚至史傳亦有家貧無行,數犯法幸免之語。不知此特出於一時儒生不主和議者之詆諆,而論世者則當諒其心,記其功而憫其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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