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寨沟情思
诺日朗瀑布
群山还在迷雾中沉睡,林中的小鸟已唱出了清晓的歌。我对着清澈的湖水精心打扮。我采摘带露的野花,编成美丽的花环,缀在胸前。
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盯视我;哦,我的朋友,今天我要去拜见诺日朗瀑布。
在深深的峡谷里,丛生着湿淋淋的水杨和水柳,巨石上爬满了青苔,砍倒的乔木像断臂一样搭在湍急的溪流之上。
柔弱的小花不在这儿开放,胆怯的小鸟也不敢在此建筑它们的窠。在墙一样陡峭的断崖上,瀑布轰鸣而下,像奔腾的火车,似倒挂的江河。
蹑足走过摇晃的独木桥,哦,诺日朗,我战战兢兢地抬头仰望你;你呼啸着奔向前程,奔向自由;太阳用七色的彩虹为你加冕,在你恢弘的气势和雄姿面前,我鲜明的衣裳和容颜黯然失色。
我羞愧地摘下胸前的花环,用力把它扔进深涧;美丽的花环转瞬即逝,不曾留下一星色彩的印痕。
哦,诺日朗,诺日朗,你凶猛豪放的激情滔滔滚滚,没有谁能挽住你的脚步。
然而你确确实实卷走了我的花朵,和花朵上的点点晨露,诺日朗!
处女湖
你有巨松林立的青山作屏障,青萋萋的芦苇是你的近邻;那映着群山磅礴倒影的黄龙海,日日夜夜向你闪烁着迷人的波光。
你不用繁杂的花草装饰自己,也不许飞来的野禽在你的心上游戏;只有单纯如一的水杨树像嫩绿的披巾,紧掩着你恬静的容颜;老树淡红色的根须,在你蓝色透明的水流里飘荡,恰似你优雅的长发。
多想投一块石子激起你的涟漪,多想捧一掬清水,汲取你的纯净啊!但是我不敢,生怕我不洁的手玷污了你,生怕我沉重的喘息惊吓了你。
哦,这一片深藏的幽蓝,深藏的幽蓝啊!
你是紧裹在花蕾里的一茎花蕊,羞于春风的爱抚和阳光的亲吻;
你是隐藏在夜的宝库里的一枚明珠,只在幽暗中熠熠发光。
我不敢在这里久留,我忐忑不安地离开了你;
然而短暂的一瞥,我已汲取了你的纯净,处女湖!
爱情海
来吧,如果你想寻找初恋的甜蜜,请到这爱情海上来——
红杜鹃,紫杜鹃,杜鹃花开的小岛,藏在这深蓝色的海子里;
蝴蝶起舞,野蜂陶醉在花的心中;
碧波亲吻微绽蓓蕾的枝条,悄悄闪出萌动的春情。
来吧,如果你想寻找缠绵的柔情,请到这爱情海上来——
藤缠树,树靠藤,相依相偎的婆娑倩影,藏在深蓝色的海子里;
红叶斑斓,白云轻飘在浓绿的青岗树上;
碧波围绕着繁花密叶,喃喃倾吐着无限的情思。
来吧,如果你想寻找美满的幸福,请到这爱情海上来——
鸭成双,鸟配对,双双对对的伴侣,藏在这深蓝色的海子里;
涟漪乍起,野樱桃卧在弯弯的细枝上。
碧波怀抱累累硕果,娓娓诉说着秋日的富足与丰盈。
来吧,如果你想寻找失落的梦境,请到这爱情海上来——
花欲谢,树不老,生命的幻想之花,藏在这蓝色的海子里……
镇海池
这一层层铺展下来的,是水池么?
不,这分明是盛满灵幻之音的梦池,从那浓艳的蓝天边缘,像梯田一样 盘桓而下。
太阳升起来了。亮灿灿的金针,在蓝绸似的水面上织出绚丽的细花,像开屏的孔雀,似揉皱的彩虹。
白云飘过来了。水流淙淙,欢唱着脱去彩色的披纱,那黄色和白色美丽的花朵,从淡蓝色清澈的水底显露出来,沉静地微笑着。
夜幕降临,白云撕裹的尘世尚在遥远的山下喧嚣,在这里却只有闪闪的星光,像一些发亮的音符叮当落下,在幽暗的水面上奏出神秘的乐曲。
哦,这大江的源头,生命的摇篮,原来也是这样色彩斑斓的;然而,在这斑斓的色彩中,一个个石铸的圆塔,又重重地立在中间,统治着这里的水和声音,统治着我飞翔的梦魂……
(镇海池位于川西北松潘县海拔4600米的黄龙山顶)
(写于1984年)
2 河西走廊行
缓慢(嘉峪关)
断墙、残壁,倒塌的烽火台;衰草、落日,飞扬的尘埃。
燃烧的天空,昏暗的大地。
古长城是一条被黄沙和干旱困厄的黄龙,快要渴死了;可是它的躯体内却蕴藏着巨大的生命力;它还在爬,还在爬……
它已经爬了两千年。
力量(风)
它在一切地方留下行进的足迹。
它推来沙丘,在那上面描出极精致的波纹。
它扭曲枣树,把顺畅的枝干弯得盘根错节。
它捏碎坚硬的石头,将那灰黑的粉末撒在一片黄白的沙砾之上,给茫茫大漠平添了一种深沉的忧郁。
它卷起黄土,铸成一根根黄色的圆柱,高大、笨拙,直直地矗立,缓缓地移动,仿佛大沙漠里威严的擎天柱。
生命(钻天杨)
它是沙漠里是好汉。
它挺拔、正直、伟岸的身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弯曲。
它顽强、坚忍,扎根于干旱的沙砾里,从来不嫌艰苦。
它温柔、敦厚,片片绿叶在阳光下欢乐地絮语,向蓝天诉说大地的情思。
它用胸膛揽出一块块农田,使这里有了荞麦的红艳,有了胡麻的黄橙;有了累累瓜果,有了袅袅炊烟……
疑问(风蚀林)
风把地表的黄土刮掉了,它刮得那么蛮横又那么刁钻,使残存的泥块似墙、似峰、似衰老的古树和欲坠的石柱……
在这一片奇异的森林面前,我不知道,应该赞美风的力量,还是大地的顽强?
顽强(风蚀坟)
像海浪一样连天翻涌,像雨点一样撒遍大漠的——这是坟。
绿茸茸的坟,兀立在沙海里;灰惨惨的天,压在那上面。
人说绿色象征生命,戈壁滩的生命偏偏在这累累青塚间繁衍。
朔风吹来白沙,被一颗草籽抓住了。草籽从沙砾间绽出嫩芽,沙即向草边聚拢,草便因此蔓延;蔓延的草固定了沙,朝朝暮暮,年年月月,沙砾盖住小草,小草冲破沙砾。
顽强的生命在沙砾上产生,无情的黄沙替逝去了的一代小草筑起壮丽的坟墓……
而青海头征人的孤魂,尚在冥冥的空旷中流浪。
魅力(莫高窟)
黑暗,像一团饥渴的幽灵,从蒙昧的洪荒时代起,它就在这山洞里游荡。
壁画和彩塑,一颗颗瑰丽的珍宝,从遥远的皇朝开始,便在黑暗中熠熠放光。
那华贵的被娇嫩的花瓣勾挂的飘飘衣袂,那轻盈地在蓝天翱翔的奇妙的舞姿,东方“蒙娜丽莎”的恬静微笑,霹雳火神的勃然大怒……鲜花一样多彩,云霓一样迷幻,星辰一样浩繁,大地一样真实。
人们说,这就是艺术。
时间的灰尘,朝代的更替,兵燹的灾难,盗贼的劫掠,全都毁灭不了它的存在,更毁灭不了它的价值。
人们想永垂不朽,但历史却终将他们的名字抹去;
艺术即使在最黑暗的石洞里,也同时间一起永存!
永恒(田野)
凝固的天和凝固的地,同样凝固不变的粲白和灰黑。
斑痕累累的土丘,毛剌剌的骆驼草,没有流水的坚硬河床。
黄羊缓缓地吃草,人们慢慢地躬耕。
被开垦的田块像鲜绿的补丁贴在大漠的制服上,还绣着一朵不那么洁白的小花朵儿。
世世代代,年年月月,谁能为它脱掉这件坚硬的制服?
空无(海市蜃楼)
浩渺的空旷,无边的沙浪。
没有声音,没有行动;
没有花的绚丽,没有叶的斑斓;
没有山的苍翠,海的蔚蓝;
甚至,也找不见死神的黑色阴影。
生命在此消匿,世界被涂抹干净。
一切都没有了,也就有了一切。
看,水漫过来了,漫过来了;
在那亮晃晃的天边,分明溢出了蓝汪汪的一泓春水;
风帆点点,鳞光闪闪,赭色的堤岸伸向远方的亭台楼阁;
山色朦胧,杨柳弯弯,云雾低垂在悄然摇曳的绿叶上。
多少人扑上前去,但谁也走不到湖边;
只有自由的灵魂,才能去遨游那美丽的仙境……
(写于1984年)
月牙泉
美丽的鸣沙山坐落在荒凉的戈壁滩上,细沙闪出熟麦穗的金光。变幻的光照切割出它迷人的线条,浩渺的蓝天衬托出它骄傲的身姿。
温柔的月牙泉匍匐在鸣沙山脚下,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它幽深的泉心,翠绿的芦苇是它朴素的装饰。
山和泉相依相偎,这是大自然的一份喜悦。
山说:我爱你,让我的爱填满你的心。
金色的沙子纷纷落下,像流淌的甜蜜,像融化的春雪。
许多天过去了,许多年过去了。
泉水依然清澈明亮,深不见底。
山说:我恨你,让我愤怒的火焰把你烧干。
风席卷起沙,沙染黄了风。风沙狂舞,高唱着毁灭之歌。
天消溶了,地不见了。
在一片原始的混沌中,泉像一弯闪闪的新月。
山累了,在痛苦中扭曲着身子,向泉眼投下它的困惑。
泉说,我向你敞开了一切,没有藏起一块碎石、一粒泥沙。你看得太清楚了,因此你不认得我。
如果我是一池浅薄的泉水,就会在满足中枯竭,再激不起一丝湿润的微波。
如果我是一条流淌的河,我就跳跃着奔向前方,永远也不回头留恋。
但我只是一眼泉,一眼小小弯弯、明明亮亮的月牙泉。
你不晓得我的泉眼有多深,但你的身影就映在这里。
你填不满我的深穴,我的需求无穷无尽。
我的给予也无穷无尽,就像这永不枯竭的泉流。
我愿永远匍匐在你的脚下,但你永远不能主宰我。
(写于1994年)
3 川陇行
写在杜甫草堂前
清晨,我沿着花径朝前走去,蔷薇花因夜露的重压而悄悄低垂,柚子花为欢呼晨光而萌发出阵阵芬芳。
温暖的太阳照着一片蓊郁的楠木树林,阳光镶嵌在叶间,好像开着一朵朵金花。
黄昏,我迈出柴门走进暮色。浣花溪静悄悄地躺在朦胧的雾霭中,没有喧嚣,也不流淌。溪面上密挤着茂盛的水花生,好像庄稼爬满了中原的田野。
牧童把水牛牵到河里洗澡,清澈的溪水刚好把牛背浸没。
深夜,狂风怒号,暴雨骤起。我紧闭纱窗,又拉上天蓝色的布帘。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好像细雨落在树叶上。
我心头升起隐隐的忧郁,好像听到了数百年前一个深秋夜里传来的忧国忧民的叹息。
雨、雾、水
雨神奇的画笔,一层层溶化了远山,却把翠色凝聚在近处。
麻柳树低垂着绿茸茸的花朵,黄桷树伸张着绿油油的枝叶;
水珠在青松的针叶上闪闪发亮,肥硕的桑叶像一把把摇晃着的绿色小扇子。
连野草散发的湿气,也染着淡淡的绿意。
小小的黄雀为了衔住这一片清幽,在高高的银杏树上筑起了一个绿色的窝巢。
雾像淡淡的墨线,纠缠撕裹,系住了丘陵绿色的脊梁。
丘陵像停栖着的一只鸟,濡湿了全身翡翠的羽毛,想飞,却飞不起来。
在缓缓起伏的丘陵中间,汪着一湾多彩的生命湖泊:
黄沉沉的小麦,青乌乌的油菜,嫩绿的秧田和竿竿翠竹……
河流绕着山脚前行,映着山、映着树,也映着那绚丽的生命的湖泊……
古老的风车在河边转啊转,它把真正的生命乳汁转上山岗。
七女峰
雨露还残留在纷披的蕨蕨草上,濡湿的玉合花已喷吐出淡淡的芬芳;野素馨轻轻地迎风摇荡——细雨后的七女峰含泪低首,凝睇着对岸高耸的青山。
七女峰的目光,是一缕缠绵的薄雾,在明朗的水波上游移着,送一团朦胧到对岸。
七女峰的目光,是一阵颤慄的微风,在坦荡的水面上躲闪着,送几分羞怯到对岸。
河水无休止地唱着高调,要给他们做媒——哗啦啦,哗啦啦……然而他们永远是牛郎织女,永远默默相对。
只有黑色的小鸟,唱着清脆的晚歌,闪电般飞向对岸,又从对岸飞回来……
夜泊
我们的小舟泊在一个陌生的港湾,暮云四合,远山已在浓雾中消溶。江上的船灯亮起,像蜂拥而至的萤火虫。许多船只过来又过去了。晚风不停地吹拂,我独坐船头,感受着宇宙的辽阔和人生的匆忙。
对岸山腰上有一座灰色的小城,像一团谜,似一个梦。
阳光
我们的车子穿过绿色的高原:阳光四射,碧蓝的天空下矗立着灿白的雪山;牦牛在低头吃草,藏族村寨的旗帜,被风刮得哗哗直响;光脑袋的小男孩笑眯眯地向我招手。我饱尝着阳光里色彩的浓香,和浓香的阳光里溢出的色彩。
头顶上有一只雄鹰稳稳地飞翔,那是大山的灵魂,传说中的天神。
索桥
变幻的晚云压着黑色的山峰。岷江水的波涛,正哗哗奔涌。风摇晃着激流上的索桥,好像凶猛的野兽扑取它的猎物。
我停下疲惫的脚步举目四望:哪儿有我熟悉的漠漠水田?哪儿有我闻惯了的栀子花香?
古老的羌寨躺在山岗上昏睡。羌笛的悲声围绕着寂寞的群山。一束紫色的马兰花,在对岸沉沉的暮色里昂然开放。
我走上索桥,世界在我的脚下咆哮发抖。从我心的深处,听到了从远古时的旷野里传来的狂暴的呼唤。
清泉
阳光意绵绵地缠在山的腰际,把重重叠叠的奇峰异石,隐匿在淡紫色的雾霭中。好像一本古老的画册,只打开了扉页。绿色的斜坡上,树丛因太阳光的润泽而变得生机勃勃,绿叶明亮得像精心雕刻的翡翠。
我抬起倦意犹存的眼皮举目四望:哪儿有我解渴的水?哪儿能让我洗净身上的征尘?
黄羊出没的小路上走来一位可爱的羌族姑娘,晒黑的脸蛋上挂着友善的微笑,银耳环叮叮当当,绣花衣裙像一片彩霞。
我轻轻地低头行礼,世界在我的眼下变得微不足道。从异族少女的黑眼睛里,我看见了人类所需要的解渴的清泉,和通往这清泉的洁净的小径。
(写于1984年)
过隧道
向后掠去了,那缓缓起伏的丘陵,那只生长着马尾松的贫瘠山地。
那黄泥土房,冒着袅袅炊烟;那青乌的小麦,泛着层层涟漪。
还有粗壮的泡桐,怒放的花朵如天边密集的紫烟;还有成排的洋槐,洁白的落英似遍地芬芳的雪片。
火车奔驰,那掠去的一切,如已逝的岁月。
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没有了繁花的绚丽,甚至也没有了——山野的寂静。火车驰入了山间隧道。
在黑暗的洞穴里,我向往着黑暗外的世界——思想仍在生命的花朵上闪耀,灵魂仍拥抱着坚实的大地。
去了,去了,那漆黑的一片。
前面有高耸的青山,有绕山而行的秀水。
桐子树像飘逸的绿云,细花如云中闪烁的星星。
野杜鹃似绯红的霞光,燃烧着沉静的大山。
我的心欢腾起舞,像自由的小鸟渴望飞翔。
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我也曾经历过这样的隧道。
它是连接过去和未来的一段沼泽。
小站
天色近晚,我们乘坐的火车停在一个无名的小站上。
微雨簌簌地落在麦田上,喜鹊在路边跳来跳去。河沟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浓绿的柏树静立在对面的丘陵上;这边幼弱的夹竹桃,在风里轻轻摇晃。
古老的银杏树默默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暮云般的密叶倾诉着大地绿色的渴望。
在人生的战场上,多么需要这样一个可以停泊的小站。
小路
黄昏沐着一片蒙蒙雨雾,一团淡淡柔光。
小路沿着弯弯的小河前行,在河畔的小岛打了个结,然后穿过村庄、穿过竹林、穿过黄绿色的丘陵,向着遥远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伸去。
在广漠的田野里,它看起来那么纤细柔弱,好像飘向天际的一条风筝的细线。
然而它又是这样坚韧顽强,把沿途的每一所房屋,每一株小草都牢牢抓住。
我说,小路是一条**而忠实的导线,它把无尽的欢愉和情爱,从这个地方送到了那个地方。
(写于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