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这个少年的热血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16:44

——朋友徐鲁

认识徐鲁是在1997年一次文学笔会上。他送给我一本他刚刚出版的散文集《剑桥的书香》,并兴奋地告诉我,书里面有一篇文章,写到了他在高中毕业前夕,曾将我那时出版的长篇小说《生活的路》当作礼物送给一位和他要好的女同学的事。

由书缘开始的友谊我很珍惜。最近他的新书“徐鲁青春文学精选”系列出版,我在黯淡的雨夕连着阳光灿烂的早晨和下午,一口气读完了它们。这6册“精选”包括了散文集《旷野上的星星》、《天空从哪里开始》、《青春的玫瑰》,诗集《世界早安》,长篇小说《男孩女孩含羞时》和一本专门描述文学家、艺术家创作故事的随笔集《文学家的后花园》。据我所知,在这个系列之外,他还创作和发表过诗剧、传记等,可以说,除了短篇小说以外,依然年轻的徐鲁以他青春飞扬的姿态驰骋了文学创作的全部领域,真是够酷。

对于新世纪的读者而言,最为熟悉和最乐于接受的,恐怕还是徜徉在“文学家后花园”里的徐鲁:亲切、温情,洁净的长头发从额前披下,像要遮掩那一双追寻美的眼睛。而在欲语还休、略显羞涩之时,他已经用干净透明的文字,牵着你的手,引你走进了一座座文学艺术的殿堂。

这里有温婉的故事,有动人的细节,有高尚的灵魂和精神……但你不必战战兢兢,不必高山仰止。在不经意间,你会发现,他放在你手心里的,好像是一瓶你平时舍不得买的颇有价位的兰蔻呢!肌肤与之亲密接触,是深层滋润的温柔感觉,是若有若无的幽雅芬芳,甚至那种优良的品质会不可思议地进入你的内心,使你心上和脸上的锈斑,也不可思议地渐渐消融了。你会微笑,笑得由衷;你的心也会变得柔软易感,温情脉脉并且充满善意。这时你感到,从卑微到伟大的距离并不遥远。路就在脚下,只要你有足够的好心和耐心,你就可以走过去。

“我一生都在书籍中旅行。”徐鲁在许多场合表达过他对博尔赫斯的景仰。“这样的一生多么令人神往!”他说。而正因为他的书海苦旅,他才能把最好的给了我们。这些都是人类精神财富中的精华素。徐鲁在这一类书卷散文的写作中创造了他自己独特的表达与书写风格——它们平易而贴心,朴素而淡雅。难怪不同年龄层次的读者都喜欢。

泰戈尔是我最崇拜并自以为最熟悉的作家(隔着世纪的光阴我还以为这位诗圣写过“爱情诗”),可在徐鲁笔下的泰戈尔,使我仍有惊喜的发现。梭罗是一个我曾经陌生的名字,却因徐鲁的一篇《瓦尔登湖的魅力》,我在4年前向他借来了徐迟先生翻译的《瓦尔登湖》,至今霸占未归还。宽容的徐鲁假装忘记了这档子事,继续向我推荐那些新出的好书。今秋他又寄来一本最新最详尽的伊莎多拉·邓肯自传,使喜欢邓肯的我爱不释手。对此,徐鲁也许会在千里之外微笑,因为他说过,当我们读书的时候,书也在阅读我们。如果有一天徐鲁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本书,一定没什么奇怪的。

这个一身书卷气的人,显然跟我们这个“消费时代”有点格格不入。真想知道,他的“书之旅”源头何在?

数年前,在一次去西部长途旅行的颠簸中,在新疆博格达雪峰蓝光的迷惑下,内向的徐鲁曾向我说起过他的童年。他说他长到10来岁才第一次吃到西瓜, 抱着一只顶小的西瓜啃光了外面绿色的皮,却狠狠心把里面红色的瓤丢弃了。听起来真好笑,可才笑了一声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说他的童年总是处在半饥半饱、而且饥的时候总比饱的时候多的状态。所以他小学毕业后曾经因为生存的困难而辍过学。在辍学的日子里,他冒着深冬的寒风跟村里的一位好心的“老哥哥”去城里卖地瓜,想赚点学费再回课堂。但是城里戴红袖章的人没收了地瓜,砸烂了他们的炉子,把他最后一点希望也砸烂了。这是上个世纪70年代,却苦难得像“旧社会”。徐鲁生于1962年,他的家乡是具有悠久历史的胶东半岛。

“我小时候到过上海。”徐鲁的话锋突然一转。我再追问,他却沉默了。直到这次读完《旷野上的星星》,我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来上海的。原来,就像14岁的安徒生口袋里装着仅有的13块银币,离开家乡奥登塞去哥本哈根那样,15岁的徐鲁也曾挥泪告别胶州湾那寒彻骨髓的风雪,前往那座在冬天也会流动着温润阳光的繁华都市大上海。安徒生离别故乡的时候,有位以占卜为生的老婆婆安慰他的伤心的母亲说:“让他去吧!我已经看到星星了,好多好多的星星,把周围照得透亮了!这一定是焰火,庆祝大人物出现时的焰火!听我的话吧,有一天,奥登塞要张灯结彩,放着焰火接你的儿子回来的。”徐鲁走的时候,没有巫婆的预言,他也没有要做安徒生的野心,虽然他已经在家乡金色的草垛下面,听一位从城市来的知青“小姐姐”讲过安徒生那则丑小鸭变成天鹅的故事了。

没有预言,也没有神灯和玫瑰花。连最愿聆听预言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有半瞎的老祖母,一遍一遍地从眼里流出泪水,问他:“孩子,不走不中吗?你再寻思寻思,再寻思寻思啊!”不是没有留恋,但是他要读书,一定要读书!如果没有书读,如果连最起码的受教育的机会也得不到,那么他在15岁就已经死了,死在那片旷野之上了。尽管旷野给了他生命,繁衍了世代相传的血脉亲情,但旷野就是没有交给这个善良和贫穷的少年哪怕一点点的幸福。那片旷野好像也不准备让这个少年在那里好好活下去。因为从本质上说,中国的广袤农村,正是房龙笔下的“宁静而无知的山谷“。而在这宁静而无知的山谷里过一种哪怕是“幸福的生活”,对一个渴求新知识的孩子来说也是生不如死,更何况,他是一个注定了要为人类文明而讴歌的孩子!

祖母拦不住他,只好去向邻居借白面,借鸡蛋,把全家仅有的20元钱一针一线缝进这个孩子的棉裤里。忙了一夜,祖母半瞎的眼睛几乎失明,清晨又摸摸索索地摸到了鸡窝旁,不甘心地伸手朝里面摸,居然摸到了两个刚生出来的热乎乎的蛋,赶紧再升火煮熟,放进这个孩子的挎包里。这时徐鲁感到自己简直像个小强盗,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掳掠一空了。他不忍心也不愿这么做。趁祖母不注意,他赶紧将鸡蛋和白面饼掏出来一些,留给正在熟睡中的妹妹。

然而,正像哥本哈根以冷酷的面孔奚落和考验着那个木匠的儿子一样,上海的阳光也并未照到徐鲁的身上。他想要去寻找的一位伯父早在半年前就调离此地了。捏着一个只有地址的空信封茫然不知所措,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他举目无亲。“大上海是多么大啊,而我又是那么小!”在《告别故乡》一文中他这样写道,“到处是匆匆忙忙的人流,到处是喧嚷的市声,到处是明明灭灭的霓虹灯和白色的斑马线,还有冷若冰霜的蔑视的目光……”

许多年后他流连在“文学家的后花园”,像刚刚学会唱歌的夜莺那样初试歌喉时,他的第一支歌就唱给了安徒生,那个贫穷和善良的鞋匠的儿子——还有谁比他更能把握这位伟大的童话家内心的痛苦感受呢?

我有点明白徐鲁不肯向我细述他初闯上海的原因了。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我也是那“冷若冰霜的蔑视的目光”中的一道吧。但是确实——那时我在哪里呢?从时间上推算,那时我正躲在上海延安西路的一间阁楼上,夜复一夜地写着那本日后徐鲁送给他那位要好的女同学的书。虽然也在艰辛中,但毕竟有了一个安身之处。那么,是否曾有一天我走上街头,对擦肩而过的一位陌生的需要帮助的小弟弟视而不见呢?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可能。人啊,你真的要当心,永远不要麻木。让你的爱心永远睁大一双警觉的眼睛吧。

这就是《旷野上的星星》里那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坦率地说,这些年来我读文学作品很少。我的阅读兴趣主要在自然科学和高科技类作品。虽然难懂,但我能获得知识,也能得到幻想的空间。而文学,即使是名气很大的文学作品,我所看到的,往往也只是一堆漂亮的文字而已。确实,每句话都可能写得很漂亮,丝般光滑,但一页过去,我问自己:这都说了些什么呢?我努力地想,想不起来了,大有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恐惧袭来。回过头去再看,发觉每句话都可有可无。这样的文章当然只能使我瞠目结舌。

《旷野上的星星》中所收入的,显然是徐鲁比较早期的作品,也就是他所谓的“青春书写”。看得出,文字不是打磨得很精致,稚嫩的痕迹时能见到。但我宁要未雕的璞玉,也不要完美的泥塑。不管怎么说,这本书感动了我,让我流泪。其中有些篇章甚至使我热泪滚滚,比如那篇短短的只有几千字的《记得热血少年时》。

曾经有一次在和徐鲁的交谈中,无意间听他说起,他喜欢围巾,每看到一款新围巾会情不自禁地去买回来。我纳闷,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这种女孩子的爱好?谜底就藏在他少年的热血中。

他在村里读小学时,有位比他大2岁的女同学“春燕姐”对他特别好,经常到他这个失去了妈妈的小弟弟家中来缝缝补补,还为他奶奶捶捶背、梳梳头。春燕姐读完小学就回家务农了,她的富农家庭出身使得中学也将她拒之门外。但她长得好看,村里的姑娘没有比她更好看的了,文艺宣传队就让她去演戏。她演戏的时候,无论多么冷的天,徐鲁都要跑去看。直到现在,写了那么多关于贝多芬、关于莫扎特和肖邦的徐鲁,仍不能忘情芭蕾舞剧《沂蒙颂》里的熟悉旋律。只有这个旋律能触动他最隐秘的心弦,在他的血液里掀起狂涛。

春燕姐扮演的是《沂蒙颂》里的红嫂。她在戏里穿着斜襟小红花褂儿,挽着圆圆的发髻,是一朵红得灼人眼目的青春的红玫瑰。在那样的岁月里,越是美艳的花朵越是容易凋零。春燕姐被村里的一个民兵连长遭践了。被糟践的春燕姐自觉无脸见人,在井台边坐了半夜,第二天早晨,来挑水的人发现了她的尸体。噩耗传来,徐鲁连夜从学校赶回家中,揣起一把生锈的刀子就出了门。一连几个晚上,他揣着刀在民兵连长的屋后转来转去,“就像一个复仇的活鬼”。老实巴交的父亲想拉他回去,他红着眼怒吼:“谁也别想拦我,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这太不公平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就算咱村仗义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要为春燕姐讨回这个公道!”

听听,这旷野上的吼声,这样的良知、正义和充满血性的声音,有谁相信它发自一个14岁的孩子的胸腔!徐鲁——这个热血的北方少年!

今天那些和徐鲁在书店的斜阳下共进下午茶的“小资”读者,最好也去读一读这个时期的徐鲁;这是接近土地的淳朴与无私的徐鲁,最接近生命的狂野、真实与奔放的徐鲁。

就是这个徐鲁,一年后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家乡出走了——在此后雨雪霏霏的将近20年的岁月里,他再没踏上那片旷野一步,而只是用他激情的文字记录下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清算和了结了”他与自己的家乡、与自己少年时代的恩恩怨怨。

他上路的时候,脖子上围着的,就是不久前春燕姐为他编织的一条紫色围巾。围巾暖暖的,像春燕姐柔软的手臂,为他抵御着来自旷野的漫天大雪;围巾是紫色的,融合了红色的热情和蓝色忧郁的紫,从此衍化成难以言说的一个迷梦、一个意象和情结,不离不弃地追随他到永远了。我们在他以后的诗歌和散文里,多次看到这个迷梦和意象的飘动。而且也不难理解,当他读到诗人海子的那句“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只关心你”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热泪盈眶。

对这个有点像培尔·金特一样在异乡闯荡的少年来说,回望故乡,那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情思,充满了爱与恨的交织,愁与苦的对峙。也许终此一生,当他一次又一次走进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文学家的内心世界,一次又一次去追寻我们头上的星空和人类的秘密时,故乡就像一个创伤、一段隐痛,在他的心头悸动;它在那儿,不可改变,是身体上的一部分,他不能不以感伤的手去抚摩。

但那毕竟又是他内心的痛。不能忘怀的那些无边的愚昧和麻木,像一张窒息人的大网。在他还没有力气挣脱这张网的日子里,他只能在远离村庄的旷野上放牧着牛羊。他在空旷的大洼地上感受着一个少年的孤独与寂寞。牛羊好像也在放牧着他。他不甘变成这牛羊中的一只,虽然它们也都是他在“暴风雨中的伙伴”。有许多次,他疯狂地跑上山巅,在疾风暴雨中奔跑,在雷鸣闪电中呼喊;他一边奔跑一边呼喊,拼尽全身力气却不知道要呼喊什么。但也许荒草蓬勃的大青山古道可以作证,这孩子喊的全是他的不甘——不甘贫病夺走他年轻母亲的生命;不甘传统的习惯势力摧残了“金铃姑姑”的美丽;不甘那么好的“大哥哥”被逐出校门;不甘玫瑰未开就先凋落……他不甘被这张网笼住。他要挣脱,他要斩断,他要抗争。他要远远地离开这一切,以示他万劫不复的愤懑!

经过了20多年,很庆幸他做到了。但遗憾的也是他做到了。也许是为了弥补这种复杂的遗憾,他在自己唯一的长篇小说《男孩女孩含羞时》(初版时书名为《为了地久天长》)中,让那位富于诗人气质的年轻教师田野最终选择了回到自己的故乡去执教。他甚至还在小说的结尾暗示,一个优秀的、喜欢文学的女生,将在未来的日子里追随他而去。

徐鲁是一个真诚的人,真诚得可以把他的长篇小说当作自传来看。他当过教师,也不讳言田野就是他自己。我们在《旷野上的星星》中熟悉了的一些生活的场景、人物和地名,也又一次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出现了。当我为徐鲁笔下的这种理想主义的追求而感动时,打开电视,看到荧屏上正在报导两个年轻的北大毕业生,自己跑到安徽农村的一所中学里去教书的事迹。这真是理想为现实所证实,小说的典型意义所在啊!我更加感动。可是紧接着,当地农民对这两名大学生到来的反应是:北大毕业的学生那么优秀,怎么会到我们这种苦地方来?肯定是两个骗子!

瞧,这就是中国农村。这就是徐鲁这样从农村走出的少年内心的痛苦。它还在那儿!

但两个大学生连工资也不要,日复一日地付出,把新的知识教给那里的孩子们。终于有个黑黑的农妇一边擀面一边对着镜头说:“俺们农民又没钱,没啥好骗的,最多也就吃顿饭吧!”

只有被教的孩子们依依不舍。他们就是当年的徐鲁。他们的耳朵听见了从未听过的纯正的英语、纯正的普通话,他们再也不甘心永远只操自己的土话了。他们在作文中写道:“老师,我们相信你来自北大,因为只有北大的学生会像你这么优秀。即使你不是来自北大,那么你给了我们这么多知识,你也是最优秀的。”

但志愿者终究是要离开的,这是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而聆听过志愿者课程的那些孩子,能够像徐鲁那样走出乡村,走进高等学府,并最终找到实现自己人生价值坐标的,也只能是个中奇迹。也许我们可以寄希望于时代的进步、社会的变革以及我们每个人的努力,从而使奇迹越来越多……但在奇迹依然还是奇迹的时候,徐鲁心上的创伤是不会平复的,那团乱如丝麻的情愫也难以梳理成章。而他那些有关乡村记忆和童年记忆的散文,只怕是任何评论都会显得苍白的。倒是他中学时代的一位语文老师说得明白而贴切: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啊!

是的,的的确确是血,这个少年的热血!

                                        ( 2002年12月1 日于上海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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