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识并实践交谊舞,是在“四人帮”粉碎以后的全国作协第一期文学讲习所里。记得在北京市朝阳区党校的那个简陋的礼堂里,水泥地上撒些滑石粉,每星期六都要举办一次舞会。许多舞盲和半舞盲,都羞羞答答、半推半就地上了场。但有一位北京作家,每次都端坐在一旁看,任谁也拖不动他。有一天,他突然宣布已悟到了舞蹈的“真谛”,每个人的舞姿都烂熟于心,不需再学了。
大家都说他吹牛。他却说:“不信,我跳给你们看!”于是,如鸭子摇摆的,如螃蟹横走的,如老驴推磨的……种种洋相被他学尽。人人都笑弯了腰,有人说:“我们初学,样子不好看,容易被你抓住特征。你敢学戈悟觉吗?”
戈悟觉是公认的舞会皇帝,而越是跳得好的越难学。岂料,他胸一挺,臂一抬,脸优雅地微微朝左侧一扬,还没迈步,便传神出一种绅士风度。众人拍手:“行了行了!”可还有人出难题:“男同学好学,你能学女生吗?”
他也不吭气,马上换了副热情洋溢的微笑,并晃动出一番青春欢快的情致来。众人乐得直叫:“抗抗,张抗抗!”
最后他学我:低眉顺眼,死盯着脚尖看,如履薄冰般战战兢兢。
但凡有一点实事求是精神,便不能赖他丑化我;笑过以后,我心里难免懊丧,然而每逢周末,一曲“西班牙风”刮来时,便又身不由己,如一片小小树叶般给席卷了去。一位来自东北的作家古道热肠,总带我走最简单的步子,而且口中念念有词地数着数帮我走到点子上。渐渐地,我不再如履薄冰了。他说:“挺好,我倒很喜欢带你。”
以为他在表扬自己舞技的长进,心中暗喜,嘴上却要谦虚:“还是抗抗跳得好。”
“抗抗确实跳得比你好。”这位“东北大兵”很诚实,“可她跳得好、跳得主动,就难带了。”
我有点犯傻起来。他又说:“你最大的好处是顺从。”
后来,自己有关交谊舞的常识见长,又被告知:“真正高明的女性舞伴,就是要以服从为天职;哪怕明知对方错了,也得跟着错。”想到我在混沌无知中深谙了这一“真谛”,不由得有种上当受骗之感。
从讲习所毕业回沪,我来到沪郊农村的一隅。从此远离了生活的盛会,再没有上过舞场。秋风袭来时,眼前满目黄叶,讲习所里的种种趣事,已恍若隔世;那春天的舞会,也似一场梦似的消逝了。一日,我买了十斤蟹(那时蟹的价格是每斤一元多),请了几位朋友到郊外去野餐。
请的朋友自然有男有女。女的不带男友,男的却带了个女友。这位被“带”来的女孩子我还是初次见面,一见之下,感到惊讶。并非惊讶她的美或丑,而是惊讶她这样地引人注目。她有一头深夜雨云般浓黑的长发,同样浓黑与深沉的大眼睛;皮肤也是黑黝黝的,但黑得光洁如瓷。我在心里暗暗称她“小印度”。也许因为生疏的关系,“小印度”不大说话,而带她来的男孩,一位业余写作爱好者,似乎为了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光海阔天空神聊,故意不怎么在意她。“小印度”显得很孤寂,但她那双眼睛里,却有着一片丰富广阔的天空;她那柔韧修长的肢体里,藏着一触即发的无限活力——这是一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女孩子,我想。“蟹宴”开始时,我把最大最饱满的一只递给她。
她接过蟹,甜甜地笑了。这一笑,仿佛天空升起了太阳,春花在枝头怒放。我想我要是男人,可就要受宠若惊了;区区一只蟹,哪值如此啊!又觉不对头,回过身去,见我们的业余作家,正摆弄着他带来的录音机,在跟她眉目传情呢。
不知他们传递了什么信息,有了什么默契,他往录音机里放进一盘磁带,一按旋钮,顿时热烈的迪斯科舞曲流泻而出。时值深秋,田野一片深红浅褐;在阳光里流动的风,拂去了迪斯科激光舞厅里的那份急迫与紧张,同样鲜明的节奏里平添了一派透明的天籁意味。
既有美味的蟹在手,我们只是聆听欣赏。唯有“小印度”微微不安起来:刚刚剥开的蟹撂在一边,一大块油汪汪、亮晶晶的蟹黄竟不能引诱她去品尝。她长长的睫毛颤动,眼底的天空变幻出晨光、彩霞和露珠滚动般的明澈……业余作家也不咀嚼了,也亲切地、含情脉脉地回眸凝视她。她有些惊喜、有些犹豫,又有些受到鼓励的激动和快乐。红晕腾上双颊,她含羞地低下头,微微笑了笑,然后一甩长发,无畏地昂起了脸蛋。
这时候,我们简直来不及——来不及分辨她要干什么,来不及读懂她眼底传递的信息。仿佛电光一闪,只见小河边、柳树下,淡金色流丽的秋阳中,生生迸出一个活泼泼的精灵!
“小印度”给我们跳起了迪斯科。激情在她急速旋转的肢体里奔腾,时时要鼓荡而出;而乐曲里的一个个音符,则落在一连串变幻的舞姿中,突显出可视而不可捉摸的具像来。她抖动双肩,如振翼的小鸟一样渴望奋飞;她扭动腰胯,像蜕变的春蚕一样欲钻出生命的旧壳;她高扬双臂,以饱满的热情亲近蓝天;她猛甩一头浓发,抛洒下无尽的欲望、痛苦、迷茫、希冀……她像一个梦,在我们面前飞。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听见了滚烫的血在自己的血管里流动的声音;我们感受到了无形的舞步从胸口踏过时的骚动与不宁。我们一动不动,但我们只是暂时被惊住了,其实在骨子里,我们都渴望跳、渴望与她共舞。
一曲终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太棒了!”我忍不住喃喃自语,“多么自由、舒展,简直……简直是放浪形骸!能教教我们吗?”
“小印度”红着脸摇头:“其实,就那么几个扭胯动作,跟别人一样……”
大家一听不依了:“别谦虚了好不好?迪斯科我们又不是不会,可没见过你这样的呀!”
“小印度”更窘了:“真的没法教呀!我在跳这一个动作时,并不知道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突然有道灵光一闪,我觉得我感悟了:“谢谢!”
“什么?”
我笑了:“谢谢你的教授。我想我已经学会了。”
别说“小印度”疑惑,众人先就大笑:“你学会了?哈哈……作家嘛,可以用笔在纸上跳。”
我不笑了:“听说过依莎多拉·邓肯吗?”
都是文学爱好者,谁也不会无知到这个名字也陌生。但是大家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说:“依莎多拉讲过,她憎恶舞蹈。”
“你怎么啦?今天是请我们吃大闸蟹,还是请我们吃药?”有人懒洋洋地反问,“邓肯是伟大的舞蹈家,她一生都在跳舞,怎么会憎恶舞蹈?”
“不错,”我高傲起来,“邓肯确是伟大的舞蹈艺术家,她确实一生都在跳。可是她从来不许人家称她舞蹈演员。她说她是表现美的艺术家。”
我这么说的时候,除了“小印度”专注虔诚地望着我,别人都大不以为然,好像我在玩弄名词,故弄玄虚。我也不管,顾自说下去:“这位表现美的艺术家,抛弃了一切舒适的享受,千里迢迢去了社会主义的苏维埃,追求和创造她的美。为了表示对大艺术家的欢迎,苏维埃的一所舞蹈学校精心排练了很久。当邓肯步入大厅时,台上的帷幕徐徐拉开,《悲伤圆舞曲》奏响了,一组白衣少女在铿锵的音乐中起舞。舞罢,所有的家长都热烈鼓掌,所有的教师都容光焕发。台上的少女们紧张地期待着,期待艺术女神的赞扬。可谁也想不到,女神发怒了。她把手中的一束鲜花扔到了脚下,说:‘我把这些花儿放到了我的希望之墓上!’”
“为什么?是那些少女跳得不好吗?”天真的“小印度”问。
我点点头:“是的。这些刻板整齐、矫揉造作的舞蹈使这位表现美的艺术家怒不可遏。她说:‘我的艺术是对生活的一种表现形式。我的舞蹈是一种富有想象力的和精神上的、不是肉体上的舞蹈。当我的身体舞动时,那是因为我的精神在支配着它。’”
“依莎多拉·邓肯说得多么好啊!”“小印度”叫了起来,双眸熠熠发亮,“我从小就喜欢跳舞,那时我并不知道邓肯,也没有想到过要成为邓肯;但是现在……现在我明白,原来邓肯从来就在我心中。”
“啊,你说得和邓肯一样好!”我忘乎所以地赞赏起来。“我相信,每个女孩子在迈出最初的舞步时,心中都有一个邓肯,不管她是否知道这个名字。但是,渐渐地,她被告知,应该这样,应该那样,种种规范限制了她。她交付出了心中的邓肯,也交付出了自己。舞蹈变成了因循步伐的重复,被牵引的肉体动作的积累——这就是所谓的国、际、流、行、交、谊、舞!”
我以一种刻薄的口吻说出了最后这几个字,忘了业余作家是跳交谊舞的行家里手。只见他正望着我不怀好意地笑:“别忘了,邓肯女士本人却将自己交给了叶赛宁。”
我愣了一下,有些沮丧:“是的……可她并没有交付出全部。她还有剩余。所以,她挣扎、痛苦……但她毕竟挑战过了。她仍然是一个英雄。”
“失败的英雄!”
我无语。善解人意的“小印度”为了挽回气氛,站起来说:“这样吧,我把动作试着分解开来,做给你们看看。”
“不必了!”我用手势阻拦了她,心想,你已道出了真谛,再做,就是画蛇添足了。
从此以后,我无师自通地跳起了迪斯科。每当音乐响起,我脚一蹬,肩一抖,便感到一切压在心灵的重负抖落了,一切束缚肢体的锁链折断了——我向世界敞开了我自己,我能奔向任何地方,我有足够的热情溶解我面前的艰难困苦与孤独,甚至溶进整个浩大的宇宙……
哦,迪斯科,我的迪斯科,我的!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
完完全全的我自己。
是我急骤的脚步扬起大地的尘埃,
是我纷飞的长发洒下天空的雨丝。
我吻热了乡土,
我扫尽了腐朽。
我是风暴眼,
我是摇响的铃铛。
我死了又生,我……
哦,迪斯科,我的迪斯科,我的!
没有人能模仿我;
我也不模仿任何人。
迪斯科给了我这份无拘无束的独舞的快乐。因为有了迪斯科,我把自己交付给了音乐,交付给了在音乐中升华的自由精神;也因为有了迪斯科,我不再在乎一次次盛会中不被邀请的冷落,也不惧怕中伤与诽谤;我淡然但并不漠然地站在偏僻的一隅,怡然陶然地以我自己的方式生活,以我自己的方式表现美。
偶然也在一场盛大舞会的间隙,一对对红男绿女舞罢退下,而灯光变幻,迪斯科音乐轰然取代圆舞曲之时,我会跳上场去独舞一番,便也有赞叹,也有羡慕:“你跳得出神入化了,能教我吗?”
对此,我只能像当年的“小印度”一样窘迫:“没法教,真的,我在跳这一个动作时,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确实,在我们的生活道路上,前面都是未知。但只要应和着生命自然的节律,我们就能满怀信心地向未来舞蹈而去;我们的容颜永远灿烂,直至生命的终端。
(写于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