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我从一所弄堂里的民办小学考进了上海市市西中学。开学伊始,教语文的葛老师突然在课堂上为我们背诵了一首马致远的《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葛老师的普通话十分标准,浑厚的男中音听起来很悦耳。但惭愧的是,我傻傻地张着嘴,不知所云。也许很多同学跟我有同感,大家面面相觑,似乎都有点犯傻。直到葛老师转身在黑板上板书,教室里才有了一些轻微的、像是激动又像是醒悟的惊叹声,如湿润的雨点在空中飞扬。
我没有出声,心里惊讶极了。真的,那么简单明白的一些词,竟组成了这么一幅流动着的、浸透了苍凉感的图画,那么忧伤,那么惆怅,然而却又是……那么美!
升入初二以后,语文老师换了。新的语文老师也姓葛。端正的板书和每次作文后对我的评语都让我的心里充满了阳光。他上课时声情并茂,经常给我们讲授一些课文外的古典诗词,甚至还有格律诗的音韵,平仄之类的诗词知识。这些都无须考试,可我把它们背得比应考的英语单词还要滚瓜烂熟。我以为背熟就能写了,写真正的律诗。然而哪晓得一提起笔来,我就晕头转向了,根本写不出一首像样的格律诗。见我学得认真,葛老师又开导我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至于那些诗词的格律之类,知道就可以了,不必拘泥,真正才华横溢的大诗人,他的诗不是做出来的,而是从心底流出来的。比如李白……
葛老师特别推崇李白,于是理所当然地,我也爱上了李白。我尤其迷恋李白之死——为了捞取落在水里的月亮。我想我将来要是当上了诗人,至少也得为捞取天上的星星而死。
为了我的李白梦,我攒下零花钱买了一些诗词选,如“唐诗一百首”、“宋词一百首”之类,一首一首挨着背,就跟90 年代的少女戴着耳机学童安格、学阿妹的歌似的,所不同的是我永远也学不会。葛老师说的“不会作诗也会吟”的境界总是到达不了。但古典诗词由此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世界远离周围的“阶级斗争”氛围,远离我少女时代的种种烦恼。我读着,背着,惊讶那些通晓明白的字句间,竟有如此美景、如此浓情,如此深沉的思想和哲理……我们几千字几万字也讲不明白的东西,古人几十个字就讲透了,而且还押韵,还朗朗上口。难怪它们能经受千百年时间的淘洗,而一代一代的孩子就背着这些诗长大;我们死了,可是诗词还活着。我想,它们要活到什么时候呢?也许要到太阳毁灭,地球不再转动为止。作为一个中国人,这是多么骄傲的事啊!
但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时我已经考入本校高中,喜欢李白的葛老师也不再教我们了。因为在课堂上宣扬“封资修”,他被戴着红袖章的学生揪出来,站在操场上的太阳底下,弯着腰低着头接受批斗,还要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罪人;我有罪,我该死……”唱得满头大汗淋漓。
我远远望着,欲哭无泪,真想冲上去救他,但是没这个勇气。批斗会结束之后,我悄悄跟在他后面走出了校门。我看见他把胸前的牌子取下来,但是不敢扔掉,就把它挟在胳肢窝下,低着头朝前走去。他在一家食品店门口停下,买了一杯冷饮。他显然渴极了,依着柜台,大口喝着,他的腋下依然挟着那块牌子。
热泪从我的眼睛里夺眶而出,我想不顾一切地走到他跟前,对他说:“葛老师,您不是罪人,您是我的好老师,永远永远是我最好的老师。”
但是就在这时,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同学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了。我下意识地一低头,赶紧走开。
以后我自己也踏上了艰难的人生之路。但是每当我有余暇的空隙,回想起这一幕时,我的心里总是怀着深深的歉疚。
再见着葛老师,已是十年以后了,我在21路电车上与他不期而遇。我激动地喊他,而他也像对待一个大人般与我握手——事实上此时我也确实已经长大,经历了上山下乡,并回城工作了。我很想把我那时未曾说出口的话告诉他,但沧海桑田,我已不知从何说起。他似乎也有许多话要说,可在拥挤的车辆中又无法畅谈。分手以后不久,我突然收到了他给我的一封信。在信中他赞美我心地善良,脸上总是带着腼腆的微笑,还特地提到文革,说我在文革中没有造过反,没有批过老师,说他为有我这样的学生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热浪再一次在我心头涌动,老师,我的葛老师,你给了我那么多,可我能给你什么呢?也许我不失善良,但我又很怯懦,我竟不曾在你最干渴的时候为你送一杯水,在最艰难的时刻对你说一句话。
于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也不管什么诗词格律什么的,竟挥笔写了一首古体诗。但诗一写完,反复阅读又怕被通晓古典诗词的老师看出破绽而笑话,迟迟不敢寄出——直到自己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我才恭恭敬敬地签上名,恭恭敬敬地寄给了葛老师。以后,生活迫使我离开繁华的市区,来到郊区写作,我与葛老师也失去了联系。但在风雨中的泥泞路上,在夜深时的孤寂灯光中,我常常会想起葛老师,想起他讲课时激动的样子,夸张的手势,想起他提问时期待的目光。如今我已到知天命之年,然而葛老师在我的心中依然年轻,就像一首永远充满生命力的古体诗。而我当时写给葛老师的那首诗,也一直藏在我的笔记本里。
( 2000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