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脆亮的鸟鸣,从竹篁深处传出,惊破了一冬的沉寂。这就是春的最初消息了。人们似还不信,抬头看天,天蓝莹莹的温柔;低头望地,只见向阳的坡岸上,迎春花已绽出嫩黄,野荠菜开出了齐崭崭的一片白色小花。
接着又有风,又有雨,风雨中夹着轰隆隆的雷声;而后风消雨歇,云破日出,花开得盛了:淡紫色的枸杞花,蒲公英娇嫩的小黄花;还有星星一样的蓝色野花洒遍了田野……柔软的柳枝如翠绿的珠帘贴着水面摇来晃去,细看时,那枝上也缀着花,嫩黄色的,毛茸茸的一串串。
她冷眼望着这一切,望着生命脚步的移动,心里却感到无端的恐惧。大地一天比一天丰满,而她的心则一日比一日空虚寂寞。
转眼就过了清明,开出门来,只见芳草连天,烟霭茫茫,田野间那一片绿色已是咄咄逼人了。
早晨梳头的时候,她从一面圆镜里注意看了看自己:一张皱巴巴的灰黑色的脸,两只如枯井一样的眼睛,鼻子那么尖峭,嘴又那么干瘪,尤其是那下巴,后缩得更厉害,好像突然被挖去了一铲;稀疏的牙齿,则在嘴唇外暴露无遗——完全是一个衰弱的几乎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衰老是如何一步步向自己逼近过来的。别的女人,看着日渐长大的儿孙,会感叹岁月的流逝,会既惋惜又满足地说:“唉,孩子们都这样高了,难怪我们要老。”可是她——曾经当过妇女主任和公社书记的黄慧珍却没有这样的感受。她既没有尝过分娩的痛苦,也没有享受过做母亲、做祖母或者外婆的幸福和自豪。她的生命好像是从童年一下子跳到老年,连青春少女时的种种梦幻,也好像不曾存在过。而当她忆及往事的时候,她恍恍惚惚看到这样一副图景: 茫茫的田野尽头,落日像灰烬里殷红的炭火渐渐熄灭;高高的幽蓝的天空上,一弯淡淡的苍白的新月正在升起。一个白胡子老头从暮色中走来,嘴里没头没脑地唱道:
人生七十古来少,
先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阴不多时,
又有忧愁和烦恼;
过了中秋月不明,
过了清明花不好……
她好像只有六岁,正蹲在河边捏泥巴玩,把那细碎的土捏成一个个馒头的形状,然后捣碎了,再重捏。周围的青草和野花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这首古怪的歌使她感到有趣。她抬起头来,想看一看老头的脸,可就在这时,夜幕倏然降落,黄昏最后的残照消失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那沙哑苍凉的声音继续在唱:
春夏秋冬弹指间,
钟送黄昏鸡报晓……
歌词没完,可是她记不起来了。好像是关于“坟”什么的;那个白胡子老头是谁,她也记不起来了。也许是她的叔父和叔祖父,总而言之,是她家的一个先人。她家的祖上不完全是白丁,这曾使她难堪过。
黄慧珍实在不明白,今年入春以来,为什么老被这样的图景所因扰。有时,她觉得这一定不是一件真实的事,而是曾经做过的一个梦。那个白胡子老头也不是她的什么老祖宗。
可她黄慧珍是gcd员,唯物主义者,又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她那不平凡的一生,有许多值得炫耀的往事,怎么会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难道这是一个不吉利的预兆?
她是有点儿怕死。她已经六十六岁了。俗话说:“六十六,豆腐热漉漉。”意即人上了这个年纪,便有开丧的豆腐饭等着,算是一关。所以在清明节时,凡做女儿的,都要给六十六岁的父母送六十六块肉去。据说老人吃了这六十六块肉,便可消灾祛病,冲过这一关。
因此但凡活到了六十六岁的老人便在这一日,眼巴巴地盼着女儿来。没有女儿的,也早早认好了一个过房女儿。等待过房女儿送肉来——切得极细小如肉丁般的一碗——照样端在手里村前村后兜一转,让大家都看见。
可她黄慧珍不会跟村里那些大字不识的老太婆一般见识。所以一向对认什么过房亲,对于吃六十六块肉之类的习俗是不以为然的。这么说,她该心安理得才是,可是偏偏不。人哪,就是这么难捉摸,有时能猜透别人的心,却反过来猜不透自己。
清明节的早晨,她百无聊赖。外面春光明媚,万物复苏——也许正因为如此,对死人的悼念也变成了活人的节日。村里的人家在这一天都要做汤团。白白的糯米汤团搓成圆的、长的、尖的各种形状。娇生惯养的孩子各样咬一口,不对口味的馅就“呸”地吐掉;还有的光吞那馅,又将厚厚滑软的壳子扔掉。他们的祖母嘴里唠唠叨叨地数落,却任凭这些宝贝蛋们将吃剩的汤团喂鸡喂狗,或者当泥巴一样捏着玩,似乎这也是一种享受。
不过在她看来,这些没知识的乡下妇人,就好像抱窝的老母鸡一样活在世上,只晓得生儿子、造房子,传宗接代,抱孙子。革命这么多年了,他们的觉悟还是那么低,把自留地上的几棵蚕豆,把新生婴儿长不长小麻雀的事看得比党和国家的事还重要,真叫她忧愤而又痛心。因此,黄慧珍不愿意走出门去,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去同大家凑热闹。她抬起头来,默默地仰望卧室的四壁——那里,除了伟大领袖的像外,还挂着她各个时期的照片。过去,她总喜欢把南北两扇大窗打开,让阳光亮亮地照着屋子,这些照片上便也罩上一层红彤彤的颜色,令她满心喜悦。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怕风了,门窗总是紧紧地关闭着。现在,再看那些照片,也因年深日久而发黄褪色了。
她坐了一会儿,只觉得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直砭肌骨。自从丈夫死后,她就一个人过活了,偌大的房间里,非但没人跟她讲话,甚至连鸡鸣狗叫声也没有。在空虚的寂静中,似乎又派生出一种荒芜的意味。她茫然地抬头四顾,觉得这墙壁、这床铺,这没有婴儿啼哭和顽童捣乱的房屋,像一片干旱的不毛之地。
“笃,笃,笃!”外面传来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她一愣,坐着没动;可是微微停顿了一会,那敲门声又重复响起,依然不紧不慢,很耐心又很有礼貌的样子。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一阵狂喜的心跳:莫非是……她的女儿来了?
是的是的,她是有过一个女儿的,尽管不是亲生,是丈夫的前妻留下的。可不管怎么说,她曾经是真心爱过她教养过她的。女儿小时候,她教她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给她讲解放军南下时的战斗故事。她确实没有亏待过女儿。她总是给女儿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她还陪送了她两只箱子和几床被子。女儿本来还想要只梳妆台的,她没给买。她以为梳妆台是资产阶级少奶奶用的东西,她一个gcd的干部,怎么能给女儿陪送这种嫁妆呢?女儿为此有点不高兴,于是她又拿出一些钱来,买了许多书送去。但女儿、女婿对这些书毫无兴趣,依然不开心。不过,面子上还过得去,逢年过节,也来看看她。婚后不久,女儿怀孕了,生下一个女孩。 女儿的丈夫、公婆和女儿自己,都还想再要个男孩。这时计划生育开始了,她正是公社的妇女主任。她一趟趟上门,劝女儿去做手术。女儿不肯,到后来,就躲着再也不见她了。她又给女儿上班的社办厂去打招呼,对厂领导说不要因为她的关系而讲情面,可是女儿索性连班也不去上了。过了半年多,适逢计划生育大检查,全公社的妇女人人都要过关,黄慧珍的女儿被拉出来一看,肚皮已经隆得像座小山包了。黄慧珍脸一沉:“马上去人流!”
得了这句话,就有人上前来拖。黄慧珍的女儿一听这话,连忙扑通一声跪下:“姆妈,姆妈呀,求求你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吧?”
女儿的声音好不凄惨。在黄慧珍的记忆中,女儿从小脾气倔强,轻易不肯低头求人的,甚至连“姆妈”也很少叫出口。如今她如此哀恳,不由得使她心头微微一动。可是,计划生育是党的工作,她能徇私情么?放过了女儿,别人的工作还怎么做?
得不到应允,女婿和女儿六十多岁的公公、婆婆也都跪下来了。老公公说:“黄主任呀,你让她生了,我们全家给你磕头烧香,孩子一生一世不忘你的恩德。”
对着这一群冥顽不化的人,黄慧珍又气又急,咬咬牙说:“你们一定要生,罚款一千元。”
其实按规矩只需罚五百元的,她这么说,是料定他们拿不出这笔钱,故意吓吓他们罢了。谁知得了她这句话,他们全家人竟像吃了人参精一样,立刻四处筹措,不到半天,一千元就送来了。当然,钱送来也不行,女儿还是被拉到医院去了——检查下来,腹中婴儿已七个月了,要做引产。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在众目睽睽的监视下,竟有人给孕妇塞了一张纸条,孕妇看过纸条,说要上厕所——自然也有人跟着,守在门口,半天,还不见人出来,进去一看,厕所里是空的。真难为那怀了七个月的笨重身子,怎么从那扇又高又小的气窗里爬出去了。
这显然是事先策划好了并有人接应的。黄慧珍气得大发雷霆,回到家里,晚上虽然丈夫在枕边嘀咕,说自己就这么一个亲骨肉,既然有七个月了,还是让她生了吧!黄慧珍却硬着心肠,第二天清早又派人去把女儿绑来,活活地缚在产床上,做了引产。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七个月的婴儿竟是活的,而且是个男孩。医生只好将他放进了温箱。女儿一家人乐得烧香念佛,欢天喜地又去交罚款。医院的人却不知所措——立即请示黄慧珍。黄慧珍命令他们把婴儿从温箱中拿出来,于是,这条小生命当然也就结束了。
女儿的一家哭天抢地。老公公气得拿着把刀要找黄慧珍拚命。要不是政府撑她的腰,将那老头子以“杀人未遂”的罪名抓起来关了几个月,她黄慧珍真是性命难保了。
从那以后,女儿再也没上门过。村里人提起这事,都说她的心太狠,说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所以才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可是天地良心,她不是存心同女儿过不去,她是为党、为国家,出于大公无私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似乎也就忘掉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了。而直到这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还在盼着女儿来。当她把手伸向门上的把手时,一阵激动使她几乎不能自恃。她想今天是清明,说不定女儿也像那些傻乎乎的乡下人一样,给她送六十六块肉来了……
打开门来,却是通知她去乡里开整党会议。
她一阵失望,同时又感到些许的安慰。是的,政府并没有把她忘记,尽管没有女儿送肉给她吃,可是自有乡政府请她吃——会后的餐桌上,肉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2
屋子外面的气温已经很高了,暖洋洋的风里含着花粉和蜜的味道。因为是清明,平常很少有人去的泾湾角角也热闹起来了。那些被迷宫一样的河流所环抱的小岛或半岛,是合作化以来的坟地。许多年来这里只有野雀在啄食着坚果。长眠地下的人在松柏肃穆的荫庇下守着那一份寂寞的岁月。可如今世道变了,人们在温饱之余念及离自己而去的亲人,便在这个日子拎了鱼肉酒菜,到坟上去蜡。日子过得富裕,自己有钱花了,也怕死人困窘,还要化些锡箔;黄的白的绿的纸钱,一串串挂满了坟头的树枝,风一吹悠悠晃晃,宛若会场上悬挂的彩旗。
黄慧珍对这类迷信活动向来嗤之以鼻,不过此刻的心情有些异样,也就不加挑剔。
走进乡政府大院,她身上已经很热了,鼻尖上有微汗沁出,两腮竟也现出了淡淡的桃红,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这时别的参加会议的老同志也陆续的来了。他们中间有的是孙子搀来的,有的是儿子用自行车驮来的,有的是拄着拐棍走来的,相比之下,她黄慧珍倒显得精神抖擞些,是自己走来的。
她也确实值得自豪,不多不少,当过整整三年的公社(现在叫乡)党委书记;大院门口的两株雪松,还是当年她指挥人种上的呢。虽说现在院里又添了花圃,灼灼地开了一片粉红的樱花,可看起来终究没她种的雪松气派。想当初……不说也罢。反正,她朝礼堂走去,腰板是挺直的,头也昂得很高。
走进礼堂,她拿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没有人起立迎接:“黄书记,来了!”也没有人跑上来给她端凳子、泡茶倒水——没有,什么也没有。好像她这位前任的书记是空气,是泡沫,他们看不见。他们只顾自己兴致勃勃地谈论天气,抱怨儿子媳妇。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愠怒,又干咳了一声,这才有人转过脸来,朝她点点头,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然后又转过脸去,继续絮絮叨叨诉说家务事的忙碌和腰腿胳膊的疼痛。
她气呼呼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也不去理睬他们。她当然不屑于参加那种谈话,还都是老党员呢,才退下来几天,就变成了这种婆婆妈妈的样子,太不像话了。换了过去,她是决不允许这般自由散慢的。可是新任的副乡长却好像并不在乎这些。他和颜悦色地读过了关于农村开展整党的文件之后,对着下面一片嗡嗡的声音,竟这样说道:刚才,我把中央文件精神同大家通了个气;考虑到大家年纪大了,来一次乡里不容易,因此,请大家吃完午饭再回去。”
这几句话,黄慧珍在下面听得清楚,刚才接到通知时,也明晓得所谓去乡里开会,无非是这一套程式。可是不知为什么,此刻,从这个乳臭未干的新乡长嘴里听到这一番话,心里就是不痛快。从前每传达一个精神,布置一项什么中心工作,她都要组织讨论,向上级写汇报材料,然后向下面抓典型、树标兵,总结工作经验;可现在,你听听:“通个气”,“吃顿饭”——我们这些老革命,老同志成什么了?成了吹火棍、饭桶?别人能忍受,她黄慧珍可不行。她四八年参加革命,党龄比他新乡长的年龄还长呢!
话是这么说,可饭还是要吃的,折腾了一上午,肚子早饿了,再说原来也是想来吃顿肉,冲冲这“六十六”的晦气的。
礼堂变成了餐厅,乡政府食堂的小师傅阿大领着几个小青年进来摆碗筷。这阿大她也看不惯。阿大的底细她太清楚了,本不是什么好根苗,现在又学得时髦,包屁股的牛仔裤,女人样的长头发,张开口来,歪门邪道一套又一套,还满口新名词,且仗着和这位新乡长同过学,回乡插队时睡过一张床,便无规无矩地把乡长唤作“小李子”。乡长非但应得毫不含糊,还亲热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喂,阿兄你今天要有数,肉烧得酥一点,老同志咬不动。”
阿大毫不买账:“吃、吃、吃得呒牙了,要吃煤了。”一面说,一面怪模怪样地拿眼睛直瞟黄慧珍。小李子乡长赶紧喝住,伸手朝阿大背上捶了一拳:“别胡说!”
阿大扮个鬼脸往另一张桌上去了。副乡长转过脸来,高声对大家说道:“乘现在还没开饭,请老同志们对乡里今后的工作提提意见。”
望着副乡长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黄慧珍气得血一直冲到了脑门上。看看,这哪像一个党的领导干部?和这些小阿飞拉拉扯扯、称兄道弟,甚至还把地富子女拉进一些村的领导班子。gcd的威信、原则都到哪里去了?她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了起来,脸涨得像个吹足了气的肺头一样。
“既然是整党,我就不客气了。”她气咻咻地说,“我们目前的领导,缺乏党性,缺少原则性,政治素质太差!”
听她这么一说,人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她越发激动,抓起桌上的一张报纸,把它卷起来,在桌上敲:“我搞地下工作的时候,在向南同志领导下工作的时候,那时候……”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对了,这是黄慧珍当书记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重复的语言。
可是这一刻,人们在愣了几秒钟之后,突然“哄”地爆发出一阵笑声。在笑声中,有人嘀咕说:“哼,向南向南,向南当新四军领导时,听说有人还被卖在窑子里没出来呢!”竟还有人接口:“土窑里烧出来的红砖头,还要吹嘘!”
她也愣住了。那么多党员干部,过去对她多么毕恭毕敬,俯首贴耳,现在竟如此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简直让她——不是生气而是不可思议了,难道过去人们对待她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吗?话是讲不下去了,茫茫然不知所措地打开手中的报纸,只见一条粗墨的大字标题赫然出现在眼前:我国领导人访问欧洲。
除了报道之外,还有幅大照片。她只瞥了一眼,突然间满腹的怨愤就像寻到了通道的洪水一样泛滥开去。一扬手,她大声喊道:“你们不要笑,我还要给中央领导提意见呢。他是党的领导人,整党工作不抓,到处去溜达。出国访问嘛,是外交部长的事……”
一语未了,下面又炸开了锅。人们笑得拍手又拍脚。阿大直喊人帮他揉肠子。笑浪震得那屋顶像要掀翻了似的。新乡长连忙挥手制止:“大家不要笑,不要笑,一个普通党员,给中央领导人提意见也是可以的嘛!”
新乡长说这话时,脸绷得紧紧的,可人们还是发现,他那眉毛、眼睛和嘴角,不住地在牵动,也有一种止不住的笑意在往外冒。阿大绷不住笑,轻轻骂了声“神经病”,就捧着肚子朝厨房里逃去:“弟兄们,弟兄们,新华社4月5日消息,马王堆一号向中央领导人开炮!”
正在忙碌的年轻人围上来:“什么,你说什么?”
阿大自然是绘声绘色地模仿了一遍。听罢,大家也笑得捧腹。阿大笑够了,一本正经地摇脑袋:“实在不能理解,莫非人老了神经都会搭错——哦,我忘了,刚才小李子关照,肉烧烂点,老猢狲咬不动。”
正在案板上切肉的一个老师傅插嘴道:“有什么不理解的。你们都不要这样开心。换成过去,你们这样放肆,全是右派、反革命!”
话说得真有点危言耸听,但那两个帮忙烧饭的小家伙比阿大还年轻得多,一团孩子气,根本不知道这“右派、反革命”的厉害,只顾嘻嘻哈哈笑,竟笑老师傅的话也是出土文物的语言。
老师傅见这帮小青年如此不尊重他的阅历,就指着阿大说:“你们还不相信?当初他的父亲就是因为多嘴多舌,才丢了身家性命的。”
阿大一听,笑容收敛起来了。他的父亲是蒙冤判刑后到煤矿劳动改造,在一次坍方中压死的。而当初父亲这个案子,也恰恰是黄慧珍经手的,所以他总跟她过不去。
说着,老师傅叹了口气,忽然又换一种语调说道:“不过,说起来这都是过去的事啦,阿大你听了也不要难过;以后做人学乖点,自己嘴巴管管牢,不要成天疯疯颠颠。”
老头子还在唠叨,抬头一看,阿大已端着盛满菜的大托盘往礼堂里去了。
午餐确实很丰盛,也符合新乡长的要求,肉片炒得很嫩,鸡鸭煮得皮都掉了。小菜由阿大一份份分好;每人一份,送到面前,都是一样的。
黄慧珍面前比别人多了一只蓝花瓷碗,瓷碗里盛的是烧得白嫩嫩滚烫的豆腐,葱香扑鼻,那满溢的油汪汪的汤汁正顺着碗边汩汩汩朝桌上流。
坐在黄慧珍旁边的人吸着鼻子,责问阿大:“为什么她有豆腐,我们没有?”
阿大嘻嘻一笑:“你们慢一慢好了,让她先吃。”
黄慧珍的心情本来已开始好转了,眼见得政府请的这顿饭远胜过“六十六块肉”,且她的菜又比别人多一样。可是听阿大这样一说,突然明白了这碗豆腐的意义,顿时气得发抖:“阿大你……你的良心太坏了!”
阿大手端托盘,站得远远地望着她,嘴角依然在动——像笑,又不像是笑,有一种冷森森的令人望之生寒的意味从那里流露出来。黄慧珍的脸由黄变红,又由红变白,终于一摔碗,走了出去。
晦气,真晦气啊!她黄慧珍活够了,六十六岁了,死也死得了,可是这种窝囊气,她可受不了!阿大是什么东西?他敢侮辱她,凭啥?是凭新乡长撑腰?说不定还是新乡长指使的呢!几年前上级决定由新乡长接替她时,她就坚决反对过——她身体很好,完全能够为革命再尽余热,为什么要把权交出来?再说,把权交给这种人她能放心么?一个三十多岁的小青年,年龄还没她的党龄长,就凭着一张大学文凭神气活现,开口金钱闭口效率,还领着一群男男女女跳扭屁股舞,究竟要跳到哪里去?
可后来新乡长还是上任了,不过由于她的努力,原来该提的正职降到了副职。新乡长一定怀恨在心,所以演出了今天这出戏。
黄慧珍毕竟是黄慧珍,虽说气急败坏,并没有乱了方寸。她很快从纷乱的思维中理出一了条清晰的思路,当机立断去找朱乡长。
朱乡长和小李子不同,他是个稳重正派的老干部。当年他在黄慧珍手下当党委办公室主任时,黄慧珍亲自把他排进第二梯队的。想那时为了防止小李子这样的野心家篡权,她和朱主任夜以继日地调查研究,搜集材料,召开各种类型的座谈会,熬白了多少头发,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最后由朱主任执笔,给县委写了一封检举信。因为小李子实在太狡猾,又会笼络人心,凡做的好事都有人出来摆功,做的坏事却无人肯作证,所以这封检举信只好暂且采用了匿名的形式。县里自然也很重视,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来调查,结果查下来,信上说的一切多半是捕风捉影的。消息传来,黄慧珍傻了眼,小李子就要荣任乡长了。可是突然间风云变幻,上面的精神又从大胆越级提拔干部变成了要稳步提拔,于是小李子就只提了个副职,而正职——乡长兼乡党委书记,则由写匿名信的朱主任担任了——这总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从乡政府大院出来,沿着往东拐的一条大路,朝前走了几步,就远远看得见朱乡长家挂在阳台上的几只鸟笼了。她的心里渐渐漾起一层温情。朱乡长为人又大方又豪爽。过去,他养的那些鸟,随她挑拣,她喜欢哪一只,那一只就是她的了。有一次他不惜重价买了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她刚夸了几句,他就叫自己的老婆拎了笼子连夜送到她家。
她加快脚步朝朱乡长家走去。她绕过朱乡长家侧面沿街的窗口时,踮起脚朝里望了望,一眼看见朱乡长正坐在桌前吃饭,于是她来到屋门前,举起手“笃笃”敲起来。
敲了两遍没人应,她疑心屋里人听不见,便又敲重了些,一面敲一面喊:“朱乡长,小朱!”
可是朱乡长并没有出来,开门的是朱乡长的老婆,她满脸堆笑:“哎呀,是黄……真不巧,他不在。”
朱乡长明明在吃饭,怎么会不在呢?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竟愣愣地睁大了眼睛,细细研究面前这张胖脸上的一道道笑纹,似乎要从那上面找出答案来。
3
春水流得很急。有去岁的枯枝折裂落下,在水里急骤地打了几个旋之后,即被流水挟持而去,连犹疑的时间也没有。黄慧珍觉得,包围着她的生活,就像这冷漠的水,凶猛而又无情,卷走了她过去的一切。这一生的奋斗,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现在有点糊涂了。芸芸众生遗弃了她,共事多年的同志嘲笑她……这一切,不说也罢。可是朱乡长——小朱,她的政治生命的延续,她把他当成亲兄弟一样爱护、培养、提携的他,却在转眼间也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如同陌路人。明明在,却说“他不在——”似乎她是一个去向他乞讨的叫化子。
她一步步艰难地朝家走去,好像迷迷糊糊地在做梦;又好像是过去做了一场梦,现在醒了。风吹在身上很冷,她觉得一直冷到心里,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
黄慧珍摇摇晃晃,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去,抬起头来,眼前一阵迷糊,又出现这样一副图景:茫茫的田野尽头,落日像灰烬里殷红的炭火一样渐渐熄灭;高高的幽蓝的天上,一弯淡淡苍白的新月正在升起。一个白胡子老头从暮色中走来,嘴里没头没脑地唱道:
人生七十古来少,
先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阴不多时,
又有忧愁与烦恼;
过了中秋月不明,
过了清明花不好……
她好像还只有六岁,正蹲在河边捏泥巴玩,把那细碎的土捏成一个个馒头的形状,然后捣碎了,再重捏。这首古怪的歌使她感到有趣。她抬起头来,想看一看老头的脸,可就在这时,夜幕倏然降落,黄昏最后的残照消失了。她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那沙哑的苍凉的声音又在唱:
春夏秋冬弹指间,
钟送黄昏鸡报晓;
诸君细看眼前人,
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
一年一半无人扫。
哦,最后两句也记起来了,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轻松,抬头一望,发现河对岸的泾湾角里,正是一片坟地。真怪,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呢?回家该往另一条道上走的呀。她正要转身离开,突然目光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一个正在上坟的女人,穿着紫红色纯涤纶罩衫,烫着头发,拎着一只香篮。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女儿。
女儿背对着她,正把一碗碗的菜肴从篮里拿出来——她在蜡自己的父亲。
黄慧珍愣了一下,竟从万念俱灰中油然生出了希望。女儿既然有心来蜡父亲,或许也会来看她。
想着,她就要喊,可到底还是放不下架子,又想,反正女儿总归是要到家里来弯一弯的,还是先回家去烧点小菜,准备好招待她吧。
一到家她就挽起袖子忙碌起来。时间紧迫,上街买菜,磨糯米粉做圆团是来不及了,好在平时贮藏丰富,家里还存有各种罐头、香肠、肉松、板鸭……她蒸的蒸,煮的煮,不大一会儿,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十几只碗,又拿出一瓶红葡萄酒,犹嫌不足,又在盘里装满了瓜子糖果,玻璃杯里倒好奶粉、麦乳精——只等女儿一进门就热呼呼地冲好端上去。她决不再摆架子了,只要女儿肯来,别说一只梳妆台,就是一架电视机,她也舍得给她。当然,女儿不会贸然开口的。她可以先给外孙女买一身好衣服,她甚至想此刻要是女儿还提出要生第二胎的话,她也不去阻止,甚至罚款她也能帮女儿交齐。她有钱,她现在想着要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子来弄脏她的地板、尿湿她的床单……她等了许久,桌上的菜已没了热气,还不见女儿来。她沉不住气了,就一路寻去,慌慌张张一直找到泾湾角前面的竹林里,隔河望去,只见坟地一片青葱,各色的纸钱如蝴蝶一样在风中翻飞……
女儿却不在。女儿早就走了。
黄慧珍一阵眩晕,看见身边的竹林倒过来了,河流兜底朝天,昏黄的浪头向她扑来,世界彻底颠倒过来了——她喃喃地念着,一面死死抓住身边一根细竹。
在昏黄的竹林外面,依然桃红柳绿,依然有小人跳着走路。白昼将尽,绯红的夕照如美丽的郁金香花瓣,悠悠忽忽落下,覆盖了整个田野。田野上有那么多的花儿:金黄的油菜花、雪白的玉兰花、深红的榆叶梅、粉红的蚕豆花……年年岁岁,永远的清新娇艳,永远也开不败。
(《上海文学》198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