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阿末小的故事 (上)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00:04

我念小学时,天天都要沿着村子前的河浜一直走到那棵歪歪曲曲、曾被雷劈掉过一半的老柳树跟前,然后再穿过小桥,踏上河岸对过的那条通往学校的机耕路。

那时候读书,既无考试又无测验,缺席迟到也没人管。因此,我们这些学生仔,就把花费在小河边的时间无限制地延长。比如捉鸟啦,摸鱼啦,采花扑蝶、捉野蜜蜂啦,或者把岸边甜甜嫩嫩的茅针草拔来吃。我都十三岁了,夏天还穿着短裤汗背心,光着脚、蓬着头,跟在男孩子后面疯跑,再高的树都能爬到顶……小河携着我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快快活活地奔向那梦幻般的蓝天尽头。

不晓得从哪一天起,这小河边又多了一个人。这人大概起得很早,每次我们一出村,老远就望见他了。他在野草丛生的河岸上走来走去,两只裤脚管都被露水浸湿;要不,就呆呆地立在树下,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缓缓流动的水,似乎在数那一圈圈漾起的水纹。有时候,他干脆把身子靠在树干上,好像与那因遭雷击而不长绿叶的一侧枯木紧紧合成了一体。

以我那时的眼光来看,似乎还猜不透这个人的年纪。反正,我觉得他还不太老,因为他蓄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那头发有些凌乱地披在宽宽的前额上,和那脸上苍白的颜色形成强烈的对照。当然,他也不年轻了,他的下巴上同样长满了黑黑的胡子,也是乱糟糟的,而且眼角上还刻着不深不浅的皱纹。另外与众不同的是,他那高高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透明的白边眼镜。

奇怪的是这个人无论站着、走着、或者靠着,嘴巴里总是嘟噜噜地念叨着,脸上显出一种如醉如痴的神情。至于他究竟念了些什么,那是我们无论如何也听不懂的。

这个怪人的出现,无疑给我们上学路上的游戏增添了一个节目。开始时,我还有些怕他,因为我觉得,那嘟噜噜的怪话也许是一种什么可怕的咒语,要不,他为什么不像村里任何一个大人那样高高兴兴地下田劳动,而整天在这河边晃荡呢?谁会给他记工分啊?他又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后来我渐渐地从父母的闲聊中听说了,原来这人是邻村一户姓唐的人家两房合一子的独苗。他上头本来还有几个哥哥姐姐,不幸都夭折了。他最小,乳名就叫阿末小。阿末小从小聪明过人,读书时年年考第一,因此姓唐的两兄弟勒紧裤带,苦苦培养他,实指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荣耀门楣。阿末小也确实争气,高中毕业后就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名牌大学毕业后,又因为响当当的贫农出身,根正苗红,社会关系清楚,被挑选到了一所谁也说不出名称、谁也搞不清地点、甚至连亲生父母亲都不能随便去的单位。这对他来说显然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是,也许是因为阿末小的贫农祖坟上没有出秀才的风水吧,阿末小的脑袋瓜被种种艰深的学问弄出了毛病,结果有一次竟在糊里糊涂中坏了公家的事,造成一次非常大的事故和损失,使他因此吃了一年官司。现在虽然放出来,工作却没有了,人也废了,变成一个“神经病”。回到家里,什么也不能干,还要靠风烛残年的老母亲养活他。现在,他每天在河边念叨的,就是当年从大学里学来的外国话。

我听了这一切,觉得这个阿末小怪可怜的。不过,每天早晨在河边一望见他那副念念有词的痴呆样子,就又和大家一样,忍不住好笑起来。

“阿末小,”我们中间有人叫道,“过来跟我们讲句外国话。”

他竟真的转过身来,鼻梁上的眼镜片一闪一闪地,嘴里吐出嘟噜噜的一长串话来,清晰、流畅,抑扬顿挫,竟是好听得很呢。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阿末小,给我写个外国字。”我灵机一动,递上了空白的作业本,还有一支秃头铅笔。

他一声不响地接过本子,但是并没有要那支秃头铅笔,而是从干净的蓝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刷刷地在我的本子上写了几行字,那字也嘟噜噜的连成一串,圆滑流利,煞是好看。

伙伴们受了我的启发,也都纷纷地递上本子,要他写“外国字”。一时间,弄得他像电影里的国家元首,被一群叽里呱啦叫喊的新闻记者包围了似的。

这么闹过几次之后,我发现他每次对我们说的“外国话”都是一样的腔调,连我都能背出来啦!于是我和别的小朋友们一商量,又想出了逗弄这个可怜人的新花招。

一天,当我们快走到大柳树跟前时,一个孩子轻轻地叫了声“一、二、三”,接着大家就用足力气,一齐喊了起来:“阿末小——”

像往常一样,阿末小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们。这时我脑袋一歪,学着他的腔调,嘟噜噜地一口气说起来,中间连个顿也没打,说完我感到非常得意。

想不到他听了我说的“外国话”,突然眼睛发直,两颊潮红,好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向我扑过来。

“他的神经病发作了”——这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闪过。大概伙伴们也有同感,顿时大家一哄而散,纷纷逃跑。我迟了一步,可也拔腿跑掉了,不过在慌忙中散了小辫子,把新买的一条红玻璃丝带也弄丢了,这使我很懊丧。

第二天早晨,我一出村,照例又看见阿末小呆呆地伫立在柳树下了。这时,红艳艳的太阳刚刚升起,古老的柳树上,那弯弯低垂的一侧枝条缀满了新鲜的绿叶,似乎在显示着一种新的蓬勃生机,叫人觉得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悲凉。

我想从树边绕过去,可是抬头一望,发现阿末小的手里捏着一根红玻璃丝带——正是我昨天遗失的那根。我犹豫了,偷偷地察看他的脸色,暗暗考虑要不要上前去向他讨还我的那根玻璃丝带。

这时他开口了。我第一次听到他说的不是外国话,而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话。他在招呼我过去,声音是那么温柔亲切,措辞是那么彬彬有礼。我真奇怪我自己每日听惯和说惯的语言到了他嘴里,竟变得如此高雅起来了。

我大胆地走了过去。他把玻璃丝带给了我,同时俯视着我的脸说:“你很有天分,我教你学外语好吗?”

“什么叫外语?”我淘气地攒起小眉头,作了个怪样子:“嗯,就是外国话吗?”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说:“唔,是的。不过……不过确切地说,是英语。”

我忍不住“嘻嘻”地笑了,一想到能够弄懂这些嘟噜噜的“外国话”的真正含义,不免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但是想到跟着这么个人人耻笑的“神经病”学习,心里又是老大的不情愿。因此,我只是不置可否地扭了扭身子。

“如果你肯跟我学的话,我每天给你讲故事。”他生怕我不同意,又急切地说。

讲故事?这太好了!要知道我最喜欢听人讲故事了,可是自从我亲爱的奶奶死后,再也没有谁那么耐心地对我讲过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过,我不知道这话是真的呢,还是骗骗我;再说我也不相信一个“神经病”会讲故事。因此我调皮地眨眨眼说:“你先讲一个给我听听看。”

“好吧!”他一步步走下水桥,伸手搅动着平静的水面;水被搅混了,一些柳叶般的小鱼在混浊的水里游来游去。

“窜条,窜条鱼!”我拍着手叫起来。

“这窜条鱼又叫刺猬鱼,学名刺鲀。”他就这么半蹲在水桥上,指着混水里那人人都识得的窜条鱼说。

看那样子,他大概要给我讲一个关于“窜条鱼”的故事,可是我并不想听,因为我讨厌这种鱼。这种鱼很脏,爱在污水里游,还吃粪便什么的脏东西。我喜欢听关于天上的星星,关于月宫里的嫦娥,关于花精和水妖等等许多美丽传说的故事。然而这个阿末小毫不理解我的心情,就这么一个劲地盯着水面,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刺猬鱼是达尔文在环球旅行时发现的。”他说,“一八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达尔文乘上‘贝格尔’号英国皇家海军军舰,离开了浓雾弥漫的德翁海港,向着波涛汹涌的大西洋,开始了他环绕地球一周的旅行。

“经过两个多月的航行,‘贝格尔’号在南美洲的巴西海岸停泊下来。达尔文兴致勃勃地下了船,漫步走着,欣赏那全部由花岗岩构成的奇异的海岸,突然他发现岸边的水中冒出了一群小鱼。这种小鱼扁扁的、瘪瘪的,好像无数片杨柳树的叶子。不过这些‘柳叶’的皮肤并不像真正的柳叶那么光滑,而是布满了皱纹,甚至在皱纹上面还有一个个的小泡泡,样子很丑陋。当地的土人告诉他,这种鱼叫刺猬鱼。

“刺猬鱼得意地游来游去,不一会过来了一条大鱼。但是小小的刺猬鱼并不躲闪,却一下子钻进大鱼嘴巴里去了。这时大鱼开始在水里打转,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冒出来,同时肚子一点点地胀大、胀大,胀到后来,大鱼翻了个身,死了。而刺猬鱼却咬穿了大鱼的肚子,钻出来了。原来,刺猬鱼一钻进大鱼的肚子,身体就胀大了,胀得像个篮球,皮肤上的那些小泡泡变成一根根刺,把大鱼的胃壁一下子戳穿了,这样大鱼就被害死了。”

说到这里,他扶了扶白边眼镜框。我看到他的目光在镜片后面亢奋地闪烁着,大概他全然没有想到自己是在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小丫头谈话,所以根本无意把前面那许多对我来说是那么艰难生疏的名词作一番解释。但是不管怎样,这窜条鱼会把身子胀得像大篮球,而且浑身长出刺来,把大鱼的肚皮戳穿等等,确是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鲜事儿。受好奇心的驱使,我竟脱掉鞋,光了脚跳到那一半浸在水里的石墩上,哗啦啦把水搅混了,接着敏捷地抓住了一条正向我游来的小窜条鱼。

我把捉到的窜条鱼扔在岸上,它扑腾扑腾地跳着,银白色的细鳞闪着光。

“怎么没有小疙瘩呀?那身上的刺是怎么变出来的呀?”我嘟嘟囔囔地,觉得不满意。

他也凑过来看,弯下腰,又把眼镜往上推了推。

过了一会,他摇摇头说:“嗨,搞错啦!刺鲀是海鱼,窜条是淡水鱼,不是一回事。”

我“哼”了一声,嘴巴也噘起来了。他像抱歉似地冲我笑了一笑,乞求地说:“不过,反正……反正这两种鱼都是够讨厌的啦!”

我眨眨眼睛,故意作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说:“既然你讲错了,那么这个故事不算数,你得再补一个。”

他同意了。接着他给我讲了蜜蜂,讲了鸽子,讲了猫和土拨鼠。他的故事和奶奶的故事完全不一样。奶奶的故事是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的;而他所讲的一切都像脚下的泥土那么真实可靠,同时又是那么新鲜诱人。至于那些难懂的名词,在多听了几遍之后,竟也像雾气里的太阳那样放出了朦胧的亮光;这时在我那似懂非懂的孩子的头脑里,出现了许多奇妙的想象和对知识的向往。我的心被征服了,表示愿意跟他学习。

我的点头好像是对他意外的恩赐,他一下子高兴得像小孩似的,不但回去拿来了“外国书”,还把他自己从小学到中学的教科书都捧来了。

实在说,他的“教学方法”并不高明。他教我读书就跟讲故事一样,完全不管我听懂听不懂,高兴起来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没了。我只有瞪着眼睛专心静听,有时提出一两个从现在看来非常可笑的问题,要不又突然转到一个毫不相干的题目上去。他从来不反对我这样做,倒好像可以从这里边汲取到一种特殊的愉快似的。

但是有一次,我在无意间轻轻抖动了一下眼睫毛——也许是微蹙了一下眉头之后,把专注的目光投向他的玻璃镜片时,他猛然一惊,把刚说到一半的话咽回去了。这时我看见他的嘴角颤动着,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仿佛他的灵魂出窍,魂魄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从他发抖的嘴唇里,吐出了一阵喃喃的、梦呓般呻吟声:“莹莹,莹莹……”

我害怕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着,好像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要被勾出来似的。为了战胜这种恐惧,我一手按着胸口,大声地抗议说:“你错啦,我叫英英,英雄的英……”

他仿佛没听见一样,仍是死死盯着我,突然间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但是不一会儿又笑了,接着他又哭又笑地念起一首英文诗来。

我再也受不了啦!哪怕真是英雄也不敢再呆下去了,因此我站起来就跑。我沿着河岸拚命跑,从河心吹来的风凉飕飕的,断断续续地送来他的英语诗;我越不想听,它却越往我耳朵里钻——其实也就是以往每天早晨他对着我大声朗诵的那些话,可这时在我听来,却觉得它们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恐怖的声音。

这样的事情发生后,我再也不肯上他那儿去了。可是他依然每天坐在大柳树下,抱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等我。有时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当落日的余晖隐去时,他的身子仍像一座黑色的泥塑,一动也不动。

几天以后,他的老母亲出面来恳求我了。据她的说法,她的儿子自从教我念书以来,精神比过去好多了。看来人总是要做点事情的,要不,整天闲着,好人也会想入非非弄出些病来的,更不用说她儿子这个本来神经就有点毛病的人。因此她希望我还是去,让她儿子能有点事情做做,借此把脑袋里的种种要命的怪念头赶出去,或许病能好些。

我的母亲心肠软,见那老太太说得可怜,就怂恿我去。我委屈地说:“姆妈,你不晓得有多吓人——他真有神经病呀!”

母亲听罢,长长地叹了口气:“唉,都怪那个女人!没良心的货……”突然,好像发现自己说溜了嘴似的,她顿住了。

可这也没有用,我已经听见啦!我仰起脑袋,好奇地追问:“什么女人呀?”

大概是对于我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深有体会吧,母亲竟板起面孔训斥我:“嗨,小人家,少管闲事。”

我伸伸舌头,不再言语。母亲的口气又柔和了:“阿英,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小小人儿,给别人行行方便,将来会有好报的。”

看,好像我不是一个小学生,倒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医生了。

不过我还是去了。大概是为了庆贺我的到来,他请我到他家里去,从乌黑的破箱子里翻出一些宝贝来给我看:一个黑色的硬皮日记本,两张学生证,一张被撕掉了照片的工作证,还有一本封面上印着风景的精美相册。

像许多乡下的傻丫头一样,我只有偶然的机会才拍过一次照,无疑那本相册是我最感兴趣的了。我记得我当时是那么热情地翻看着,惊喜得连嘴巴都张开了。

相册上出现最多的是三个人:阿末小他自己,一个和阿末小年纪相仿但略为瘦小一些的男同学,还有一个好像我姐姐似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大概也是他的同学吧!

开头的两页全是阿末小和那个男同学的合影,两个人都别着校徽,勾肩搭背的,显得亲密无间。有几张阿末小坐着,那人把双手放在阿末小的肩上,好像阿末小是他保护下的一个幼小弟弟;阿末小呢,也信赖地靠着他,嘴角挂着天真的微笑,叫人觉得站着的正是一个完全可以依赖和信任的大哥哥。

从第三页开始,那个姑娘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来了,有三个人一起划船的,三个人一起爬山的,还有三个人坐在草坪上的……全部是快快活活、充满了阳光和欢笑的,好像他们天天在过新年。

偶尔还夹着姑娘一个人的照片。姑娘一个人的时候,神情格外的活泼顽皮。有一张竟是高高兴兴地爬在一棵树上,向外探出半个身子,伸出一只手挥舞着,仿佛要飞起来的样子。

再后来是阿末小和姑娘两个人的。他们像两个大孩子,总是手握着手,眼对着眼。有一张照片他们坐在草地上,阿末小攥着一本书在讲什么,她托着腮帮,凝视他的脸;还有一张在海滩边,风把她的连衣裙吹得飘起来,他拉着她的两只手,微微俯下脸深情地凝望她含笑的双目……

令人奇怪的是在影集的最后一页突然出现了一张结婚照。这张结婚照上的新郎是前面和阿末小在一起的那个男同学,新娘是和阿末小在一起的姑娘。照片上男的咧开嘴巴在笑,女的目光忧郁,嘴角挂着一丝好像是努力挤出来的凄惨的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这张照片,我又翻到前面从头看起。我忍不住把那张姑娘爬在树上的照片取下来了,因为我觉得她真是太漂亮啦!尤其是那双美丽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明亮,不晓得在幻想着怎样幸福和美好的未来啊!

无意中我翻到照片的后面,发现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写着一片圆熟的英文字。当然,除了少数几个单词以外大多数我都还不认识,但是从句子的排列来看,我猜想那是一首诗——这是阿末小教我的。

“啊,这么好看的照片后面,一定是一首好听的诗!”我欢叫起来,“阿末小,你教我,教我念呀!”

话刚落音,我吃惊地发现我的老师突然变了脸色,眼睛里又发出我曾见到过的那种疯颠神情。我慌了,赶紧按住照片闭上了嘴巴。这时正好他那可怜的老母亲端上两碗鸡蛋茶来,又跟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些什么,他的脸色才渐渐和缓了。

后来我乘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掏出了自己的本子,想把这张照片背后的诗抄下来。但是只抄了两行我就停住了,因为我发现,这首诗和他曾经写在我本子上的那一篇“外国话”是一模一样的。

直到数年后我考取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宠爱我的英语老师查阅了几种版本的书,才为我找到了这首诗的准确的出处。它原来是伟大的印度诗人泰戈尔写的。翻译出来,它的大意是:

我的心,这只野鸟,在你的双眼里找到了天空。

它们是清晓的摇篮,它们是星辰的王国。

我的诗歌在它们的深处消失。

只让我在这天空中高飞,遨游在静寂的无限空间里。

只让我冲破云层,在它的阳光中展翅。

黄昏,我坐在校园后面的假山石上,把这首热烈的爱情小诗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时,水池里的喷泉在夕阳下闪烁成一条条金色的细线;粉红的月季正吐着甜蜜的芬芳;扩音机在广播全校作文和外语竞赛得奖者的名单。我占了两个第一名……

我明白,命运之神已经在我未来的生活道路上铺满了瑰丽的鲜花,我再也不是一个蓬头赤脚的乡下野姑娘了。我的少女的胸脯像雨后的蘑菇一样鼓胀起来。我喜欢把前刘海夹得微微弯曲,不让它们遮住我的眼睛,因为我从镜子里知道自己的眼睛很美:乌黑的眸子深藏在浓密的睫毛下,眼白清澈地泛着淡淡的蓝光。

可是,当我还是一个丑小鸭时,我又怎能想到这一切呢?如果没有阿末小……

唉,阿末小啊,我的启蒙老师,我不幸的好老师哟,我终于理解你了:你太善良、太善良啦!你和一个美丽的姑娘相爱,那姑娘变了心,把你抛弃了;你却并不恨她,甚至也不恨那个夺走她的老同学。然而你又遏止不住对她的思念,那种铭心镂骨的疯狂思念毁了你,你甚至不惜从一双相似的眼睛里来寻找一种虚无的安慰和寄托……

我决定给他写一封信,安慰他那一颗受伤的、孤寂的心。可是,当我提起笔来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写好。说来真是惭愧,就在阿末小像虔诚的法师向弟子们传授佛教哲理一样向我传授知识的四年时光中,我竟没有叫过他一声“老师”……

这一年的暑假,我刚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阿末小。我觉得我有许多话要对他说。我要告诉他学校生活是多么愉快,老师和同学们是多么喜欢我。当然,我还要感谢他四年的教诲之恩,我将请求他离开家门前的狭窄的小河,到生活的广阔天地里去。是的,现在一切不是都在好起来吗?

当我远远地望见那绿竹掩映下的三间平房——阿末小和他老母亲相依为命的家时,我的心因为激动而怦怦乱跳起来。我想这回一定要恭恭敬敬地对他叫一声“老师”,决不再像过去那般的粗野无礼了。

但是来开门的却是阿末小的老母亲,她撩起衣襟在眼睛上擦了又擦后才认出我来。我打量着空荡荡的屋子,喃喃地问:“阿末小……唔,唐老师……他在哪儿?”

老人家没有回答我的话,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抬起昏花混浊的眼睛,乞求地望着我:“姑娘,你是善心人,你救救他,救救他吧!”

一种不祥的预感抓住了我,我觉得心慌起来,只见她颤巍巍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我说:“你念念,给我念念,这上头到底写的是啥?”

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接过信,又叹口气道:“唉,本来他已经好多啦,自从你考取学校以后,大家都夸他有学问,也不把他当疯子看待了。那天大队长还特地到我家来,说公社中学想要请他去代课。我听了喜得半夜里关起门来烧了三炷香。哪里晓得,第二天来了一封信,他看后就哭,哭完了又笑,然后跑出去钓鱼,钓到半夜才回家来。才一个月,人已经弄得像个鬼了。我好几次想拿下那封信来找人看看,可他一刻也不离身。好容易,今天一早我哄他换衣服,才把这信拿到手……”

我把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忐忑不安地抽出了信纸。

一片秀丽的字迹如同梗塞的泉流,带着呜咽的哀音向我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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