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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我抬头一望,夜空中布满了一堆一堆的乌云。这些乌云如同可怕的专事毁灭的幽灵,凭借着风力在空中驰骋,穷凶极恶地扑向那一轮娇好的月亮。月亮在发抖,挣扎着露出些惨白的脸来,撒出一线淡淡的光。这光是多么微弱而无力哟——那远处的河岸,那近处的村庄,那长着马尾松的起伏的山峦和刷刷作响的青纱帐;还有那田边的小花、路旁的野草……噢,天空和大地,生命和死亡,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天昏地暗中搅成一团,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了。
我喘息着,将身子靠在田野里的一棵树上。我的手无意间触到那凉浸浸的树皮。我发现这是一棵银杏树。在我出生的家乡,银杏树是死亡的象征,因为它是种在坟墓上的。在冥冥薄暮中它挺着铁棒一般的身躯,仿佛是死亡之神的利爪。那时我怕它,也怕死。我觉得死神总是与痛苦、眼泪一起降临到人间的——然而这一切都是那遥远的儿时的意念了。现在,我倒觉得那旷野里的荒漠,那长着银杏树或不长银杏树的孤坟,却是些洁净的所在呢。与其要回到那充满了奸佞、欺诈与污秽的卫生院,我不如走向坟墓。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不愿沾染污秽和血腥!
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挣脱了他,而且还打了他——县委书记的小少爷,一个长满粉刺的小白脸——两记耳光,是那样清脆的“啪啪”两声,我平生第一次打人。
据说被女孩子打过耳光的男人,是要倒霉一辈子的;那么,可便宜了另一个人,油黑脸的公社书记,他溜得快,我没有追上他。
今晚的阴谋,是他一手导演的。
还是吃晚饭的时候,我刚刚端上一碗煮好了的山芋粥,书记跑了来,站在我那个小小的药房兼宿舍的门口,神色紧张地说:“李群病得很厉害,你快去给看看。”
“李群?”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这李群,就是那个小白脸,县委书记的小少爷,前年下放到农村,一天农活没摸,就被抽到公社大院里当秘书,又是今年秋后大学招生的第一号种子。然而,他的行为,早就在我的心底留下了丑恶的印象,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可是,不管我心底怎么厌恶他,我的职责是不容忽视的;我是这个卫生院的赤脚医生呀。所谓“赤脚”,就是我拿工分,两年前以知识青年的身分被抽到这里来的。
“人来了么?”我放下碗,望着书记说。
他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只匆匆地点了下头说:“你跟我来。”
我知道又要出诊了。其实,公社大院就在卫生院的北头,相隔不过几十米而已,比起到十几里地外的村庄去出诊,要方便得多,但是我宁愿冒着风雪或顶着烈日,跋山涉水地去给农民看病,因为这才是真正在履行我的职责——贫苦的乡里人,不到病重是决不会求医的啊!
我跟着书记走进了公社大院,来到尽北头的一间屋子。“病人”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好像重病的样子,还不时发出哼哼声。见这样子,我竭力放缓口气说:“你觉得怎么了?”还没等病人回答,书记就急忙地说:“小叶,你给他好好看看,我去打壶开水来,给他吃药。”说着,随手拉上了门。
书记一走,“病人”一下子拉开了被子,露出了通红的烧得像熟猪头一样的脑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贪婪的光。他笑嘻嘻地说:“来,这边坐呀!”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喷出一股酒气。我厌恶地转过脸,依然站着不动,冷冷地问:“你病了么?”
“是的,我病了,病了……”忽然他刷地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到他的唇边,一边“心肝、宝贝”地说起胡话来。我气疯了,猛地抽回手,“啪啪”给了他两记耳光。
也许是他没有料到我的反抗,也许是我凛然的正气压倒了他,他竟如一段木头,呆呆地立着,一动也不动。
我也清醒过来了,转身冲向门口,然而门却从外面被反锁上了。
我用力地擂门,悲切地呼喊。
小白脸像疯子一样扑过来,拦腰抱住了我。
我又踢又咬,拚命挣扎……
有人给我开了门……
是他……
哪怕夜幕笼罩着大地,哪怕是在最浓重的黑暗中,我也能一眼认出,是他!他望着我,一双深藏在玳瑁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包含着多少愤怨,多少爱怜,多少痛苦,多少同情啊!
有几秒钟的时间,我想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让我把我的一切委屈,一切哀怨,一切爱和恨,一切愁和苦,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出来。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啊!
我没有这样做的权利和自由,我……我只是向他望了一眼,便一头冲了出去。
我要去寻找书记。我要揭露他的伪善,当众撕下他那张披着的人皮来!
我是一个女孩子,我孤立无援,我是一个弱者,但我并不软乎,高傲与泼辣,是我唯一的财富,靠着这两条,我才保住了做人的尊严,要不我早成了泥沟旁任人践踏的野草了。
黑脸书记手下的那些人就像一群狗,当罪恶的魔爪擒住猎获物蹂躏的时候,他们觉得心安理得;如果你想保住你的贞洁,逃出魔鬼的掌心的话,那么他们就会汪汪乱叫起来。上上下下都说我骄傲,看不起人,说我“狗肉摆不上宴席,不识抬举”,还说我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反正怎么难听怎么说,这一切我都不在乎。谁在背后说我,我只当他狗吠;谁要是当面对我不尊重,我也决不留情。我想笑就笑,说骂就骂,时间久了,这些人也无奈我了。
然而我没有找到这个野兽。他跑掉了,他躲开了。我发疯一样地在田野里跑着,跑着;我要把夜幕踏在脚下,我要把丑恶砸得稀烂,我要把黑暗撕成碎片……
然而,我累了,倦了,我无力地靠在银杏树上。哦,银杏树,死亡之神的利箭,让它穿透我这一颗倍受折磨的心吧。
“呜——”有火车驰过丘陵大地,空气在震荡,大地在颤抖。是天地震怒了么?将有灾难降临大地了么?我感到一阵快意。我睁大眼睛,透过浓重的黑暗,向前望去。我想这是一列北上的货车,两年前,我坐过这趟车。
那是一个大雪天,我蜷缩在一个小城车站的候车室里过夜,因为听说这里的小剧团招演员,我是偷着跑出来应考的。我没能录取,还必须要回生产队。可是我带的冷山芋已经吃光,身上仅有的一毛钱,也在下车时花光了——我买了两盆洗脸水,每盆五分钱;因为我去时是爬的煤车,这样乌黑的沾满煤灰的脸一盆水是洗不干净的。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操着纯正的普通话,问我:“你饿了么?”
我要强地摇摇头。
他取出一只圆的旅行面包:“别客气,你吃吧。”
我像受了侮辱似地缩了缩身子,是的,我不需要怜悯,也从来没有谁怜悯过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的妈妈死了,当汽车司机的爸爸,喝醉了酒经常打我。住在一幢房里的姨妈,总是用鄙夷的目光瞧我,每逢他们买来好吃的东西,我从来不去望一眼。夏天的下午,当他们大呼小叫要开西瓜的时候,我就离开家,独自走到炎热的马路上去……
那人倒是很随和,他望了望我,又说:“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为你设法调到×市的近郊当中学教师。”
中学教师?!我的心重重地被叩动了一下。这是一个能够自食其力的好职业啊!可是,当我又向他打量了一番以后,马上惶恐地回答:“不,不,这怎么可能呢?……”
他不再说什么,开始嚼他的面包。我缩着脖子打瞌睡,竭力不去瞧他。待我醒来时,他不见了。在我身边的凳子上,有用面包压着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那人的地址姓名,说如果我想去,还可以去找他。
我竟然吃了这只面包,而且,把纸条装进了口袋。
我觉得虚弱透了的身子似乎又有了点热气和活力。那么,我上哪儿去呢?
回到那空无一人的知青点吗?不,在那里,我最要好的同学小芹,一年前,被抽调到公社广播站当广播员,想当初她是多么幸运啊,连我都一度有点羡慕和妒嫉她呢。可是,不久以后,我就隐约听说,公社秘书配了广播室的钥匙,晚上他们可以随意进去……小玲有个好爸爸,本来是走资派,后来一亮相变成了市委书记,早在一年前她就远走高飞,飞向她幸福的蓬莱仙境里去了;小苹家里的经济条件好,每次探亲回来都给公社、大队的干部捎上许多礼物,她被抽调到了县化肥厂,可是,临走之前,仍然没能逃脱小白脸的魔掌……
在我来到公社卫生院的两年里,有好几次书记曾冠冕堂皇地来替我和小白脸少爷介绍对象,好话歹话说了几箩筐,但是他那向县委书记邀功请赏的美梦,始终未能实现。于是,他就变了一副脸,在全公社的大会上点我的名,批评我不好好接受“再教育”,会后,又把我留下,声色俱厉地说:“要是再不听话,你就一辈子留在这儿干革命吧!”
还有好几次,小白脸在路上拦住我,死皮赖脸地跟我泡蘑菇,说什么“你是我们公社里最美的人儿,我喜欢你喜欢得快发疯了……只要你跟我好,升学、招工都包在我身上……”
我该怎么办呢?
回去么?回到那牢笼,投到虎狼的嘴里去?
逃脱么?去找那个采购员,按照他留下的地址?
谁又能料定,要去的地方没有新的牢笼?新的陷阱?新的虎狼?
然而,或许有一线生的希望呢?
在这场命运的赌博中,一边是输,一边是输赢未卜。
似乎应该去“搏”一下;
我也只能去“搏”一下了!
我决定去寻找那个留下地址的陌生人——我只有二十二岁,我还有很长的青春,只要能让我生存下去,维持着人的尊严生存下去,我就会做许多事情,对祖国和人民有用的事情!这里的贫苦农民也需要我啊!
我终于爬上了一列北上的货车,在货车顶的木头堆上坐了下来;那儿还坐着四个不相识的知青,都是男的。我没问他们上哪儿去,他们也没问我。在这种情况下,在这样的场合,大家都是命运相近,心照不宣的。后半夜,由于寒潮的突然袭击,在风雪和严寒中,我们不由自主地抱在了一起。寒冷已经使我们失去了自卫和活动的能力,我觉得自己渐渐地在和这个世界分离了。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失去知觉的。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小的行军床上,我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双深藏在近视眼镜片后面的聪睿而热情的眼睛,在向我微笑——这是我第一次认识林医生。
“他们是你什么人?”他俯身问我。
“谁?”我觉得奇怪,并且仿佛那声音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那四个男孩子,货车上的,已经死了。”他说。
于是我渐渐记起了大风雪、夜、和陌生人的纸条……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冻僵了的五个人被扔下货车,正在巡回医疗的林医生发现了我们,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救了我的命。
“多么动人的情景啊。车上的工人说,他们紧紧地围着你,要不是这样,你也……”林医生说着,垂下了头。
“可是,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清清楚楚地感到,两行热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多少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流泪。
“不要这样,”他急切地望着我说,“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好了。为了他们,你也要好好生活下去。人生总是有希望的,你还这么年轻。”
“人生总是有希望的。”这句话,在这以后又是漫长的两年里,曾多少次地在困苦中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啊!可是现在,我的希望是什么呢?我茫然了。只听得火车吼叫的余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梦幻般地消失在旷野里,四周又恢复了原先的沉寂。我紧靠着银杏树的身体感到有一股凉气沁透了我的心胸,我慢慢闭上了眼睛,虽然在这样的夜,视觉本来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
我想到小玲走了这么久,竟没有一封信来。难道人生是那么的冷酷?旧情是那样的易忘?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忘掉这一切呢?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林医生简陋的几乎与农舍没有区别的小土屋里,度过了那样难忘的一星期。从谈话中我知道,林医生是一个医专的毕业生。他从小立志要当医生,因为家境贫寒,便读了医专。毕业后他决心要到艰苦的农村去,为生了病无钱医治或无医生医治的劳苦农民尽点力。这样他就被分配到了这铁路边的农村小镇上,在这里安上了家。一切似乎都很平常,但在这平常中我感到了一种魅力,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真正的同情和爱的纯洁魅力在吸引着我。
我在那里认识了林医生的妻子,一个身材矮小的农村妇女。她送给我一块家织的带红蓝格子的土布,为我裁剪了一件合身的棉袄罩衣。她的善良使我无法拒绝,于是我脱下了那件破旧得已分不出什么颜色来的罩衫——几年来,我把每次发下来的布票都卖了,去换救济粮啊!
在临走的时候,我不得不又一次接受了这个家庭的馈赠,为了凑足我的路费,林医生卖了他唯一的手表。回去的路上,我坐在温暖的车厢里,心想,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生活中还是有善良的美的成分的。“人生总是有希望的”,也许,在我人生的旅途上,还会出现希望的曙光;我还想,假如在今后的生活道路上,我还会得到更贵重的东西的话,那么,任何珍宝也比不上林医生这一块手表的价值!纵使我到了天涯海角,我也要报答这一块手表的情谊。
这些回忆是朦胧而又鲜明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极度的悲愤之余,会一个人在荒山野地里去想这一切,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因为生活中丑恶的东西我见得太多了,只有那善良美好的记忆,才能像刀一样划破包裹着我心灵的外膜。
大概是深夜时分了,夜雾使我的身子微微颤抖了几下。我睁开眼,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抱在胸前。这时我才发现衣襟前的纽扣少了一粒,大概是刚才“搏斗”时失落的,幸而现在是黑夜。夜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沉寂啊,那幽灵般的黑暗后面,有整个无极的宇宙,有人世间享受不到的永恒的安宁;而数不清的星星仍在那里闪烁,在那里运行……唉,人世间的诬陷、奸佞、欺诈、残杀、奴役、蹂躏、争斗,也是永不休止的啊!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斗争的话,那么,这场斗争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没有后台,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金钱,我该上哪儿去呢?
我说不出来,我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就像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一样,在包围着我,吞噬着我。我是一只夜间奋飞的小鸟,太阳对我是那样渺茫。
我慢慢地移动脚步,朝前走去;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方向,方向于我是已经没有意义了。
忽然,我发现横在面前的是一湾黑亮亮的水塘,塘边的苇叶飒飒作响,苇塘后有一座小草庵,风吹起来,庵的顶沿上挂着的草在一缕一缕地飘动,犹如黑夜巨人的胡须。
苇塘、草庵……
多么熟悉的地方啊!
哦,对了,这正是一年前,我和林医生一起避雨的地方。生活真是奇特,当我从大风雪里拣回一条命回到生产队的时候,公社书记忽然对我发了善心,把我调到了公社卫生院。一年以后,在卫生院里我遇到了我的救命恩人——林医生;据说他是“犯了错误”,从铁路沿线的县医院“流放”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山沟里来的。
春天降落到这小小的卫生院,也降落到我人生的旅途上。在这之前,我常常看到医院里那个只有一只眼的吴医师和从来不刷牙的钱大夫,把奄奄一息的病人瞎折腾一番,然后坦然地看着他们死去。林医生的到来使数不清的垂危病人获得了新生。卫生院从此名声大振。吴瞎子和钱医师在背后唧唧喳喳,而我则日夜攻读,起早睡晚地听林医生讲授。在他认真的指导下,我已能处理一般的常见病了。我热爱自己的工作。我看到林医生一站到病人的面前,他的神经中枢似乎就向全身的各个部位发出了紧急命令,这使他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无论是听诊时微皱的双眉,还是触诊时稍侧的脑袋,或者开药方时急速移动的手指,那一弯腰,一抬手,一摸,一按,全都充满了一种和谐的美。正是这种美的力量,给那些贫困中的人们奏出了一曲曲生命和希望的歌来。我第一次感到,生活像一个转动的舞台,忽然,它将那灰暗的一面转了过去,向我展示出人世间那绚丽多彩的另一面来——因为,我们是在挽救生命,而生命总是令人欢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