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洁白的梨花瓣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0:58:13

    1

江南水乡,每一寸土地都是金贵的,都有一双勤劳的手把它打扮得花团锦簇。梨园,在河湾深处的小岛上。小岛周围长满了茂密的水花生、肥硕的水葫芦。

阿元从小岛上的梨园里钻出来,心情十分舒畅。前年,他亲手嫁接的那些梨苗,已经长得一人多高了;密挤挤的树枝往上伸展着,好像在竞赛看谁长得快;晨露把刚刚绽出嫩红色的叶芽,滋润得像个搽满了胭脂的娃娃脸;而一团团雪白的花儿,则像从天外飞来的轻柔云朵,悄然缀于枝上。阿元走到岸边,脚上的一双鞋已经被露水沾湿了,可他并不在意,微笑着从树桩上解下小船,一步跨上去,抬起桨朝那绿草丛生的湿润的岸上轻轻一点,船就漂移开来,撕缠着的水草被轻轻地推到了一边。

这时,河东岸合欢树绿茸茸的叶隙间,开始透出一道道美丽的红光来了;而那丝丝缕缕的雾气,却从水中升起,像一片轻柔的纱,似一派缥缈的烟,撕裹着这搅水的桨、两头尖尖的小木船,怎么也甩不脱。

随着船快速地前进,可以看见河岸那边的村庄也夹杂在这美丽的红光和乳白色的雾气中,显得迷茫而富丽。那一幢幢二层楼带阳台的楼房,是村庄房舍中的佼佼者。它们矗立在竹林、小桥、垂柳和榆杨树之间,那般静谧、那般不露声色地显示着它们主人的生活水准。

阿元痴痴地望了一会儿,发现船正向岸边撞去,为了镇住方向,他赶紧伸出桨一抵,忽然倏地一下,两条肥嘟嘟的鱼从他的桨下游出,箭一般地消失了。阿元知道,这是惊动了躲在凹岸洞里产卵的塘鲤鱼了。他觉得有些抱歉,厚嘴唇微微一动;刚低下头,又听得满河泼剌剌的响声不绝。哦,这平静的水下,也不断生命的追求啊!泼剌声是年轻的鲫鱼在寻找配偶的信息呀!

不知为什么,一种无名的烦恼,一股隐约的忧愁,好像从河里升起的这一缕缕看不清、摸不着的雾气一样,慢慢地沁进了阿元那宽阔结实的胸膛里去了。他抿着厚嘴唇,下力划着,划着,似乎要把这些不快从桨下排遣掉。二十九岁的小伙子呀,当然不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了。可是……可是忧闷什么呢?噢,有时忧闷往往是因为不能到达希望的彼岸而产生的,因此希望就孕育着忧闷;然而存着希望的人,是不会对生活失去信心的。

2

阿元家在村东的大路口,是全村仅剩的几户还没有翻造楼房的人家之一。那年久失修的屋顶,那原先刷过石灰浆现在已布满脏污的墙壁,那低矮的分不出颜色的门和小小的窗,都在诉说着主人生活的艰难。

阿元划船回到家,老母亲到屋后的水桥上淘米去了。他算算离吃早饭还得有一会儿,便决定趁空再做上几块煤渣砖。

阿元拿扫帚将屋门前的空场扫了扫,放上砖模架子,把拌匀的料——电石糊和煤渣的混合物——倒在砖模里,然后甩开粗壮的胳膊,“嘭、嘭”地敲起来。

太阳正在升起,红橙橙的光芒浸在迷离的晨雾里,跳着、闪着,终于撩开了田野的面纱:只见那菜花吊着露珠,是亮亮的望不到头的一片金子;鸟儿从竹林子里飞出来,翅膀上载着黎明的曙光。

随着太阳的升起,阿元的屋门口热闹起来。先是倒马桶的女人挑着担子快步走来;接着是放牛的老头牵着牛慢吞吞踱过;最后来了一群背书包的小孩子,围着阿元嘻嘻笑着,唱起来:

嘭嘭嘭,嘭嘭嘭,

阿元哥哥敲砖头,

敲了砖头做点啥?

敲了砖头造房子;

造了房子做点啥?

造了房子讨娘子!

阿元不理会,任孩子们叫也罢,嚷也罢,他只是紧闭着厚嘴唇,榔头高高地举起,又准准地落下。他算过,得有二十下这样简单重复的动作,才能把木模里的煤渣敲出浆水来,砖头这才定形。然后,阿元小心翼翼地拆开模框,把砖坯捧起来,端到干净的偏僻处,让它吹风,晾干,再盖上稻草,防止调皮的孩子们碰坏。

可孩子们也不理会阿元的苦心,见阿元不吱声,倒益发闹得凶了,那几只爱捣蛋的小脚,竟要踩到他那刚脱坯的嫩砖上去了。阿元恼了,威吓地举起敲砖头的榔头,嘴里骂着——“敲扁你们的猢狲头!”孩子们一哄而散,撅着屁股钻进对过的竹林子里去,有几个胆子大的却扭过头来,扒开浓密的枝叶,嘴里仍含糊不清地嚷着:“房子……娘子,娘子……房子!”

阿元捡起一块石头,抓在手里,装作要扔的样子。孩子们又缩进了林子;阿元松了手,石头落在背后。也许是竹林里有了更有趣的玩意儿,这些调皮鬼儿竟不出来了,于是空场上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嘭嘭”的敲打声。可是奇怪的是,阿元觉得自己的耳朵仍不清静,听着那“嘭嘭”的声响,似乎又变成了孩子们的“房子、娘子”的叫嚷声。

如果说,在刚才划小船的时候,烦恼还是朦胧的一缕雾气的话,那么此刻,却变成了这种实实在在的声音:“嘭,嘭!”这声音正重重地敲击着小伙子坚实的胸膛。

唉,再过八个月零九天,阿元就满三十啦!

据阿元娘说,人生三十是个关,如果三十岁还娶不上娘子,就很有打一辈子光棍的危险。说起来真是急人,在村里与阿元同年龄的小伙子,连跷脚、斗鸡眼都抱上儿子了,可是,阿元却连个对象也没对上。

可论模样,说句公道话,阿元除了嘴唇厚一点儿以外,简直可算得上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呢。你瞧他那方方的脸盘,浓密的黑发,高高的个头和厚实的腰身,哪点不如人家?就连那双粗糙的大手,在梨园里拿起嫁接刀来的那份灵巧劲,也是没有人能够及得上的,可是……

怪只怪阿元家穷,母子俩相依为命,住着一间破旧的小平房。当然,如果按城市人的眼光来看,两个人住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外加一个烧饭的灶间,是算不上困难户了。可是,须知这是在农村,锄头、铁鎝、扁担、粪桶,还有盛水的缸、装粮的甏、晒粉的簋、汰脚的盆……这么多东西一放,屋子里就连走路也很困难了。五年前有人给阿元介绍过一门亲事,相亲的那天,介绍人带着姑娘来到阿元家,阿元娘欢欢喜喜地在灶间里烧水潽蛋。姑娘坐在房里,竟一点也不害羞,睁大眼睛四下里打量着,等阿元娘用红漆盘托出热腾腾的两碗水潽蛋时,姑娘已经一扬脸,鼻子里哼了声,扬长而去了。那时节阿元爹还没死,气得咳嗽了一夜。

阿元娘更不用说了,长吁短叹,东托西求,过了一段,好不容易又给阿元说了一门亲事。这一回,阿元娘决定接受上次的教训,把相亲的地点,改在村里一个远房爷叔的家里。这远房爷叔刚刚造好一幢二层楼带阳台的小楼,小楼的柱子上还刻着好看的鸟儿、竹枝呢。

三天前阿元娘就忙起来了,割肉、杀鸡、磨粉、炒豆沙。到了相亲的那天,叔叔一家都让开了,阿元娘把儿子打扮得一身新,俨然成了这幢楼房的主人。

这回姑娘倒是不曾走,席间羞答答地勾着头,埋下她那漂亮的脸蛋,其实阿元娘是多么希望她抬起头来,看一看那四周雪白的墙壁、五斗橱上嗒嗒响的座钟、雕着花纹的大床啊!虽然这一切是人家的,可是……可是儿子总归要结婚呀!

吃过午饭,又吃过了点心,快到送客的时候,姑娘这才抬起头来,用眼角一瞟阿元。那时阿元是多么年轻哟,额上不起一丝皱纹,唇上才生出软软的细茸毛。姑娘这一瞟,顿时眼里波光流动,两颊腾起阵阵红晕。阿元的心里也似有头小鹿在撞,怦怦乱跳起来。阿元娘看在眼里,喜上眉梢,心想这回有八成的把握了。

可谁也没想到,屋门口两个毛孩子的斗嘴,正在危及着这桩即将成功的亲事。

“我家盖新房子了,阳台上画了只马,马还长翅膀,会飞的呢,你家有吗?”一个光脑袋的男孩子说。

“哼,马,马啥希奇,马怎么能飞。我家楼房的柱子上有鸟,鸟儿才会飞呢!”一个梳朝天辫的小姑娘毫不示弱。

“羞羞羞,你家房子在哪里?”光脑袋伸出手指在胖脸蛋上刮着。

“瞧,这不是?”小姑娘手一指。

“哼,老面皮,你家的怎么阿元哥哥在里面找对象?”光脑袋故意气小姑娘,装做不信的样子。

小女孩急了,大声嚷着:“新房子是我爹爹借给阿元哥哥找对象的,你才老面皮!”

“你老面皮!”

“你老面皮!”

千不该,万不该,阿元娘不该恰恰在这时候把姑娘送到门口。小女孩这一声嚷,一字不漏、毫不含糊地送到了阿元娘已经有些聋了的耳朵里。好像被棒打了一样,她一怔,赶紧去看那姑娘,只见姑娘把头勾得更低了,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急急走着。

这一走,再无消息了。

从此,阿元娘便决心要造房子。可是,楼是一块块砖头垒起来的,可不是吹气吹的呀!说要造房,哪有这么容易呢?阿元爹刚死,欠下一屁股债还没还清,哪有钱呢?造一幢楼房,光是砖就要两万块,平价买也得花六七百元,何况像阿元这样的人家,只能去买议价的,那个价钱,可又要翻上一番了!

没有办法,阿元只能自制煤渣砖——这是他从人家做土砖头盖猪棚得到的启发;煤渣砖既然能盖猪棚,为什么不能造人住的房子呢?

开始敲砖时,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嘲笑他:“阿元呀,造一幢二上二下的房子,你的煤渣砖再大,也得一万块,像你这样一块一块地敲,得敲到驴年马月呀?”

但阿元是读过书的,他读到了小学毕业。他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没听过李白看老婆婆磨针的故事吗?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哩。我一天敲十块,一年就三千六百块,三年就是一万块。过三年,等我的大蜜梨试种成功,我的新房子也该造上了。”

老人感叹着,摸着胡须走开去。

现在,在阿元家后堆放柴草的空地上,煤渣砖已经摞成了一座山,整整九千九百九十块,加上阿元今天敲成的十块,就是一万块了。

阿元像抱婴儿一样,轻轻地把新砖摞了上去,然后摸摸,看看,“卟卟”地吹吹砖上的细灰。

唉,这哪是砖头,这分明是阿元汗水和心血的结晶呀。他抚摸着它们,从这一块块青灰色的、没有生命的煤渣砖上,看到了未来的房子,未来的家庭,未来的爱情和幸福……

“阿元!”一个喊声惊醒了他,扭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娘。娘望着他急呼呼地喊起来:“哎呀,阿元,还不快去换衣服,吃早饭,你忘记了,今朝是啥个日脚啦!”

经娘这一喊,阿元记起来了。最近又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约好在今天见面。可是,前两次的教训已使他伤透了心,特别是第二次,借了房子弄虚作假,他觉得真是丢人丢到底了,这是他阿元一辈子的耻辱。为了洗清这个耻辱,他决心不造好自己的房子决不再去相亲。所以,这件事他压根儿没往心里去,现在,见娘催,便摇摇头,简短地说:“我不去!”

“不去?不去媳妇能从天上掉下来?你那梨花桃花,能当媳妇了?一个家,没个媳妇,谁来管呀!”阿元娘数说起儿子来。

阿元愣愣地说:“娘,我来管!”

这话倒是不错,阿元是个孝顺儿子,家里的水缸,啥时候都是满满的,柴草从来不缺,分个粮食,轧个米面,从来不要娘操心。可越是这样,娘越心疼他,越觉得替儿子娶媳妇的事刻不容缓。于是她又唠叨起来:“哼,你来管,你管得了吗?你会缝衣服、纳鞋底?你会结毛线?等我老了,爬不动了,端个尿盆什么的,也是你么?人家一家子热热闹闹,到了年夜坐一桌子,有媳妇笑,有小           囡哭,可我们……”

阿元娘唠叨着。阿元的脑袋已垂到了胸前。娘的话不能说全部,却也有几句打到了他的心坎上。他吃吃地说:“可是,房子……”

娘懂得儿子的心思,凑上前悄声道:“傻孩子,我已跟介绍人说妥啦,在镇上的公园里见面。反正,咱也不哄人,把实话告诉人家,就说砖头——当然不必说是煤渣砖——已备得差不多了,房子正要盖,这没啥丢脸的。只是……唔,对了,千万别把人带到家里来,这煤渣砖,可不能让她看见。”

3

阿元拗不过娘,到底还是跟着相亲去了。

在长浜镇公园的茶室里,阿元娘、阿元、胖胖的介绍人和那姑娘,恰好占了一张临窗的方桌。服务员给冲上喷香的茉莉花茶,阿元娘又从提兜里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松子云片糕,奶油太妃糖和金丝蜜枣、盐青豆来。四个人慢慢地吃着,喝着,寒暄几句之后,阿元娘见那姑娘长得眉清目秀,举止端庄大方,不由得打心眼里喜欢上了。那介绍人却向她使了个眼色。阿元娘会意,便说:“我们俩老太婆难得进城,想去买、买点,噢,买点东西,你们多谈、谈一会儿吧。”于是,两个老的,便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现在,只剩下阿元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这张桌子旁了。

老实的阿元呀,尽管为了爱情的梦,他敲了一万块煤渣砖,磨脱了手上的几层皮,可真对着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却窘得手足无处放,连一双眼睛,也不知朝哪儿看好。他向东一望,觉得那个手拿报纸的老头,分明不在看报,而是正用眼角瞟着他;向西一望,又觉得那拎着茶壶来回冲水的小丫头,抿着嘴角在笑他。唉,人,人,这么多人,在自己的梨园里,一年也见不到这么些人呀!

还是姑娘乖巧,她提议出去走走。阿元一听,连声应着,站了起来。

从茶室出来是一条曲折的路。路旁有花坛,各色的花儿拼出图案来,好看得很;走过去还有假山、喷泉,那飞溅的水花在太阳底下闪出五颜六色的光,十分耀人的眼。

阿元拘束地与姑娘保持着三米远的距离,没走几步,迎面就过来一对情侣,手挽着手,阿元臊得赶紧扭过头;一扭头却又望见假山后面,紧紧依偎的一对,正在接吻,他像被什么烫了似的,再别转脸,正好遇上了姑娘含羞的目光。他脸红了,浑身热了起来,但马上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费了好大劲,终于口吃地问道:“今、今年,你们那儿生产还好吧?”

“好极啦!”姑娘笑盈盈地说,“打倒了‘四人帮’,经济政策落实了,大家积极性可高啦,今年一个劳动日就分一元多,有的人家一年就进了七八百,很多人家在翻造楼房呢!”

啊,房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阿元听着,心里一阵紧张,他想接下来姑娘该问他家里的房子了,真是糟糕,该怎么答呢。照娘的嘱咐讲吗?就说砖已备齐,正要造了?不,不,怎么能说谎?那蒙骗人的事,他阿元可再也不愿干了。因为即使砖齐了,还得瓦片、梁木、门窗、石灰、椽子,这些东西可不能用煤渣敲出来啊!再说这砖是什么砖?煤渣砖!姑娘要知道了他们将来住的楼房是用煤渣砖盖的,会怎么想呢?

阿元想着,益发垂头丧气,眼前再好的景致也提不起他的兴趣来了。他只觉得那假山、那喷泉、那美丽的花坛,似乎都变作了砖——那青灰色的、粗糙的煤渣砖,排成整齐的一溜,在他家后的空地上,上面盖着稻草……

唉,砖,砖,该死的砖,倒霉的砖,宝贵的砖啊!

如果不为了这砖、这房子而烦恼,那么,二十九岁的小伙子,也许能面对这样的良辰美景,享受一回青春的幸福,爱情的欢欣了!

可是现在,当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完全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走在他身边,可以感到姑娘柔和的气息,可以触到姑娘苗条丰满的身体的时候,他……他怎么办呢?阿元不由得又想到娘最后的叮嘱,千万不要把姑娘带回家来,不要让她看见那些煤渣砖……

于是阿元憋红了脸,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在等待着即将出现的尴尬场面,好像等待着宣判一样,手足无措。

啊!真是幸运,姑娘竟没有问下去。她洒脱地沿着这条小路,向西拐去,好像根本没有在意阿元刚才的心理变化。阿元用等距离的间隔跟着她。越往西走,就益发幽静了,几棵高大的樟树投下蔽地的浓荫,小土坡上栽着一溜水杉,直挺挺水灵灵的。

“你看!”姑娘突然一声喊,把阿元惊醒过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奇怪地抬起头来,只见前面低矮的一排冬青树后面,竟像落了一层雪。哪是雪呀,这分明是一片怒放的梨花。

阿元觉得眼前一亮:梨花,公园里也有梨树!这花开得真盛呀,是供人观赏的呢?还是结梨的?这又是什么品种?他呆呆地想开了,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朝那一片梨花走去。他想起了他的梨园,想起了他早晨照看的那几株幼小的梨树,好似有一股清泉沁入他的心胸,把他的烦恼冲洗干净了;再看那姑娘,似乎比他更要兴奋,一步一跳地跑到那一片梨花跟前,这里闻闻,那里嗅嗅,雪白的花丛中,露出那红润的脸蛋来,黑黝黝的眸子一闪一闪的:“要是这些梨树都能结出好梨,那该多灵光呀!唉,可惜我们这里的水土与北方不一样。”

“嗯,我一定要让我们这里的梨树也结出好梨来。”阿元瓮声瓮气地说。

姑娘笑得弯下腰去:“人都说我痴,没想到你比我更痴。”

阿元摇摇头:“这不是痴,你没听说过李白看老婆婆磨针的故事吗?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哩。我就不信,既然梨树在这儿花开得很好,为什么不能结出好果子来?”

阿元说完,脸就红了,因为他忽然记起介绍人说过,姑娘是初中毕业生,而自己,却还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这个小学课本上的典故,姑娘会笑话他吗?

可是姑娘并不在意,却目光闪闪地盯着阿元问:“你是在果园里工作?”

阿元点点头说:“我有个梨园。”说着反问:“你呢?”

“我……”姑娘双手搓弄着衣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刚到果园上班,没有经验,你……能带我到你的梨园里去看看吗?”

“行!”阿元不假思索地一口应允。

姑娘高兴了,拈起一朵掉在地上的梨花瓣,放在鼻子底下嗅着,说:“这就去,好么?”

“好!”阿元兴致勃勃地说。

                            4

阿元娘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会把姑娘带回家去。一路上她又是咳嗽,又是挤眼,拚命暗示,可是这个戆大儿子一点也不懂眼色,只顾和姑娘没完没了地扯那梨树,竟像是换了一个人。瞅着小俩口亲亲热热的背影,阿元娘心里喜一阵忧一阵。喜的是姑娘和儿子——多么匹配的一对呀!瞧姑娘那红扑扑的脸,好看的身段,一双诚实温和的眼睛,唉,要是能过门,真是个贤慧的好帮手呢。说不定明年的现在,就能抱上大胖孙子了;忧的是房子呀,要是待会儿姑娘到了家,一看那小破屋子,说不定又要扭头走了,白白空欢喜一场!于是阿元娘越欢喜,心里就越担心……

春日的风吹起来,小麦乌青的叶子闪出一片片油亮的光点,跳动着,一直铺到很远的地方;蚕豆开出兔子眼睛一样紫红色的小花,骄傲地摇摆着。前面是一片油菜地,穿过油菜地,就是阿元家所在的生产队了;有线广播突然播送出一支“喜相逢”的民间乐曲,这是旧时人家迎亲的曲子。阿元娘突然高兴起来,心想也许这是好兆头;又见那姑娘着急地要上梨园去,便忙忙地说:“阿元呀,生产上的事要紧,你快陪姑娘上梨园看看去,我一个人先回家去给你们烧点心。”说着,就把阿元朝河边的那条路上推,怕这个戆大还不理解她这份苦心,又补充道:“烧好点心我给你们送来,啊?”

这时,站在路埂上的阿元,已经能望得见自己家那间低矮的小破房子了,还有,屋子旁边那一排青灰色的煤渣砖和门口空地上做煤渣砖的工具,顿时,好似有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下来,把一路上高涨的热情冲了个精光,又见娘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得痛苦地皱起眉头。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可是这姑娘的心……阿元忐忑不安地陪姑娘上了小船,载着她朝小岛上的梨园划去。

日光照射下的小岛,笼罩在紫色的烟雾中,看起来犹如神话中的蓬莱仙境。阿元手中的桨,摇碎了岸边合欢树投下的团团墨影,拨开了密密层层的水花生。姑娘很高兴,伸手在河里掬着清水,乘阿元不注意,偷偷地朝阿元撩了一捧水花。原来这个沉静的姑娘,调皮得很呢!

每日都是驾着孤舟一个人来来往往,突然在船头上多了一个姑娘,阿元的心里,不管怎样的忐忑不安,却也生出一种甜丝丝的骚动来。

把船泊在每日停靠的地方,阿元招呼姑娘上了岛。梨花开得真盛哟,像一堆雪,那么洁白、姣美,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两人小心地拨开翠绿的枝叶钻进去,惊动了泊在花上的一对蝴蝶。蝴蝶忽闪着翅膀,互相追逐着朝梨花深处翻飞而去。姑娘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她摸摸这棵树干,嗅嗅那朵花瓣,在梨树林间轻盈地穿来穿去,就像刚才的那只花蝴蝶。阿元尴尬地跟在姑娘的身后,有话没话地搭讪道:“这儿从前是个荒岛、坟地。”

姑娘回过头来,对阿元甜甜地看了一眼,忙问这个梨园的历史,问阿元是怎么开出这个梨园来的。

说起来,这梨园全是阿元一手操持的,要回答姑娘的这些问题,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要是阿元会写作的话,够写厚厚的一本书呢。可是老实的阿元却只能平淡地说:“我看这岛子荒了怪可惜的,去跟队长一商量,就开始种梨树了。”

话虽平淡,姑娘的眼里却闪出爱慕的光彩。她又问这梨的品种。阿元的话又稠了:“从前咱们队没种过梨,我求人从山东带回来的品种,这梨肉嫩汁多,又甜又脆,可就是有一条,怕涝、怕虫。这儿春夏的雨水多,一涝就影响生长,我一直想试验一个新品种,能耐涝的,引种了几年,都不理想,结梨也太少了。瞧,那边几棵小梨树是我新嫁接的……”

姑娘笑着说:“我们那里有一种木梨树,结果很多,又不怕涝,不怕虫,怎么也能生长,可就是有一条,梨很小,又酸又不好吃。”

阿元一听,高兴地说:“那好啊,帮我弄几棵来嫁接一下试试看。”说着,起身欲走的样子。姑娘嗔怪道:“瞧你急的,以后日子长着呢。你这个小岛很好,四面环水,不会积水,不怕涝。我们队里的梨品种也都不大好,将来我到这里来,培育一种能适合于我们江南水乡的优良品种来。”一语末了,姑娘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了,热浪像春潮一样涌到脸上,连脖根都红了。她羞得弯腰蹲下身去,抚摸着身边一棵幼小的梨树,这是阿元刚刚嫁接成活的。小树光滑的青色皮下流动着生命的汁液,叶片泛着嫩红。姑娘强忍着心跳,慌慌地说:“这儿……真好啊!”

刹那间,阿元的出气粗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使他想靠近姑娘,嗅一嗅姑娘的发香,甚至把这个可爱的身体搂在怀里。但是,他克制住了,他想到了房子。啊,房子,这可怕的障碍,横在他与姑娘之间,他无力地垂下头去,把脸贴在一棵梨树凉浸浸的树皮上,深深叹了口气:“可是,我家的房子太小啊!”

“嗯?”姑娘的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抬起询问的眼睛,望着他。

阿元正想说什么,忽然传来一片嚷嚷声,闹得不可开交。阿元伸头一看,见是河对岸聚着一群孩子,嚷着要看新娘子,有几个还拍着手,唱起了老调子:

嘭嘭嘭、嘭嘭嘭,

阿元哥哥敲砖头;

敲了砖头做点啥?

敲了砖头造房子。

造了房子做点啥?

造了房子讨娘子!

阿元急得恨不能把这些小猢狲统统扔进河里去,要知道,他们这一唱又要叫他眼看要到手的幸福抛到水里了,而这个姑娘已深深地打动了阿元的心了啊!他钻出林子,站在岸边吆喝起来,把孩子们撵走了,回转来,姑娘好奇地问:“刚才,他们唱的什么呀?”

阿元嗫嚅了一阵,觉得再这样忍下去,太痛苦了,于是心一横,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敲砖造房子的经过,告诉了姑娘。姑娘听罢,柳眉微皱,神色端庄,全不见了刚才那一番娇羞之态。阿元知道完了,便道:“待会我娘要送点心来,吃过你就回去吧,现在你再到梨园里转转,需要啥样的树苗尽管开口好了,我们一定大力支援。”

姑娘顺手一指:“我就要这,你折一枝给我回去嫁接。”阿元摇摇头:“这棵树长得不好,结果少,又老又有病,我另外给你选一棵好的。”

姑娘固执地说:“我偏要这棵!”

阿元解释道:“不是随便两棵苗就能嫁接的,如果嫁接不得法,或者苗会枯死,或者生长后结出的果实也是酸的、涩的,只有合理的嫁接才能吸收两种果木的优点,结出甜美的果实。”

“那么,爱情呢?”姑娘问,目光咄咄逼人。

阿元茫然不知所措。

姑娘说:“难道爱情的结合,是房子吗?难道因为房子而结合的‘爱情’能带来幸福吗?难道……”

姑娘激动起来,丰满的胸脯起伏着:“如果你不把这些心思花在敲砖上、造房子上,也许你想试验的梨树新品种已经成功了,可是……”

姑娘说着脸一红,声音也低了下来;可是阿元的眼睛,却一次比一次更放出光彩。他抬起头来,只觉得天是那么高,那么蓝,天边有一丝白云彩,不,那哪是云彩,那不是皎洁的梨花瓣么?

岸边有一棵苦楝树,还没有抽芽,可枝杈上挂着一串串果实,阳光下犹如金豆子一般。阿元知道,这还是去年秋天结下的,经过一个冬天的雨雪风霜,它们都不曾掉落;现在,它们将随着春风埋入沃土,生出鲜嫩的苗芽。

阿元娘送点心来了,隔岸喊阿元摇船过去取。但阿元把船划过去时,却连姑娘也带了过去。阿元提着装点心的篮子径直把姑娘带到了家里。姑娘在阿元家简陋的小房子里,喝了香甜的鸡蛋茶,吃了糯米细沙圆子,最后还让阿元送她出了村。

阿元娘看着儿子的举动,不好埋怨,不好生气,也不能阻止。她只好在心里暗暗地说:“戆大啊……戆大!”

阿元送走姑娘回家,只觉得浑身的劲没处使,他抄起那把敲煤渣砖用的榔头,“嘭”的一声,把那晾着的第一块煤渣砖敲了个粉碎。

阿元娘从灶间探出身子,眼泪汪汪地说:“阿元,你不要难过,姑娘不肯,以后再想办法吧……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疯了,可叫娘怎么办啊?”

“哈哈哈哈!”阿元真的像疯了似地大笑起来。

                                  (《上海文学》198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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