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蛇枕头花 (上)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0:55:44

从远处望去,河是迷蒙的,淡淡的雾气从水上升起,春天的竹林投下翠翠的梦幻般的浅影。

坐在河边的水桥上,河面和人离得很近很近,水是那么光滑柔薄,那么透明闪亮,它真像……唉,像阿米箩姑娘一颗善良温柔的心。

这个名字不好听,甚至不像一个名字。“米箩”——有这样叫的吗?可它倾注了两代人的祝福和希望。

妈妈愿她一生幸福,生活像盛满粮食的米箩一样富足;奶奶愿她慷慨大方,像米箩一样对人类充满无私的赐予。

冬天的长夜里,阿奶坐在堂屋纺线。

洁白的棉纱扯也扯不尽,阿奶的故事讲也讲不完。她给小小的阿米箩讲仙女,讲妖怪,讲花精和树神,讲因果报应。所有的故事阿奶几乎都用这样的话来结束:“阿弥陀佛,做人就是要好心。”

阿米箩抬起两只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问:“对恶人也要好心么?”

“也要好心。”

“好心怎么样呢?”

“好心有好报。”

阿奶想了想,又说:“哪怕这世没有好报,来世也会得到好报的。”

屋门前的斜泾浜河,昼夜不停地向前流去;潺潺的水声融进迷茫的星空,宛如在体现着来世的无穷无尽的梦想。

小阿米箩托起腮帮,黑漆细长的眼睛里,闪出羊羔一样温顺可爱的光芒:“阿奶,你讲得好听,再讲一个……”

阿米箩长大了,青春像一株绽开的素馨花,悄悄滴着晶莹的露水,悄悄发出淡雅的芬芳。她已经不相信来世和报应,但是她依然遵守着奶奶教给她的做人的信条。她尊敬老人,爱护孩子,秀气的鹅蛋脸上,贞洁娴雅的微笑,像雨后清新的早晨露出的柔光,使一切人见了都感到赏心悦目。

春天,斜泾浜水鼓涨起来,好像一个发育丰满的少女,拍着手脚,轻轻跳跃,以她的裙裾,顽皮地扫过碧草丰茂的田坡;茫茫水气常聚成沉沉云雾,低垂在竹林织成的绿绒毯上,仿佛阿米箩头上浓密的黑发。

雨来了,风儿扯着轻纱般的雨丝,在竹林里、在合欢树和榆杨树的枝梢上飘荡;雨过后,湿漉漉的水味还弥漫在田野薄薄的雾霭中,各色的野花就像一群顽皮的姑娘,从向阳的坡上突然窜出来,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娇羞的脸贴着青青的草浪,对着太阳闪出迷人的眩目的光彩。

阿米箩喜欢赤脚穿一双草鞋,沿着斜泾浜河岸割草。河岸在竹林后面的背阴处,古老的杨柳和苦楝树,把狭窄的河面封锁起来,使得岸边的青草变得湿湿的,冷冷的,要不是在萋萋的草丛间还点缀着这一种花……唉,这是一种怎样娇艳可爱的花哟!它没有芒刺,没有花瓣,却无私地呈现出了自己的一颗火红的心,把它生命中最华美的部分,用柔软的几乎是无力的茎叶托出来了——这是一个个圆圆的多汁的小球,血浸过一样的红和鲜。当它冒着春雨开放的时候,就像这阴湿寂寞的草地上突然撒下了大把的红宝石。

阿米箩爱这花的红鲜,爱这花的圆润,爱它肯在别的花儿不愿生长的地方开放。她常常想,如果没有这种花,那些古老的苦楝树和杨柳,那些被人遗忘的孤竹和野草,该是多么的冷落寂寞。可是这花的名字却不好听,它叫——蛇枕头花。

有时,阿米箩割草割得累了,掐一朵蛇枕头花,好玩地把它搁在手指上比划。它很像一只戒指——旧时女子的定婚戒指上名贵的红翡。女伴们见了大惊小怪:“哎呀,可不能采蛇枕头花,蛇要咬你的……有一个故事,你知道么?”

阿米箩笑笑,点点头,却自顾采了一把,插在脱了瓷的漱口杯里,搁到自己住的北屋的窗台上。

                              2

阿米箩的窗子正对着前面一间灰蒙蒙的矮草房,矮草房里住着瞎子阿钱和他的“戆大”儿子。

阿钱不是全瞎,有一只眼睛还能看见东西。但是他从来不肯劳动。风和日丽的秋天,好心的队长叫他出来,跟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一道,晒晒太阳,剥剥花箕,也赚几个工分,他睬也不睬;春暖花开的时节,人们拉他出去舒舒筋骨,要他和妇女们一起去锄锄松软的油菜地,他就用那只没瞎的眼睛,翻你一个狠狠的白眼。就这样,他只好吃饱了歪在破破烂烂的床上,在瞌睡中打发漫长的白昼。

阿钱的衣食出自自家屋后的一片竹园。这还是上辈子传下来的,不用耕耘,也无须撒种,仁慈的大自然洒下春雨和秋露,送来阳光和清风,竹子年年拔节,岁岁生青,每隔三年开一次园,开园能卖上千元。

本来,阿钱有了这些收入,如果再稍微勤快一些,稍微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那么,乘年轻时讨一个头脑健全、可以过日子的女人,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可是他偏偏不这样。他永远只用一个碗吃饭,而且从来不洗;吃完以后,两根筷子搁在碗沿上,碗底朝天,往灶台上一扣。夏秋两季,苍蝇顺着筷子缝嗡嗡地往里钻,就像垫了一层黑底。灭“四害”时节,小学生争着到这碗底来捉苍蝇,好上学校去报数,你抢我夺,差点把碗给砸破了。

他最爱吃肉。可是从来没见他买过一块鲜鲜嫩嫩的腿肉,或者是方方整整的肋条,甚至连猪蹄、肚子之类都舍不得买。每隔十天半月,他就步行十几里路(如果坐车,来回要花两角钱),到镇上背回一个通红的大猪头,回家斩斩烧一锅,夏天也要吃上三五天,竟是从来不生病。

闲下来,他就在竹园外面插篱笆。篱笆插得又牢又密,小孩子,甚至一切有生气的动物都被撵得远远的,连蚂蚁也休想钻进去衔一根草。但是一片好心的蛇枕头花,依然在这寂寥清冷的篱笆里开出它血一样的红花。

谁也不知道这鲜红热烈的颜色,在阿钱朦胧昏黑的眼底会引起什么样的感觉,但是有一天他也居然思春想老婆了。可他既舍不得花钱,也没人愿意要他,结果只好讨了一个从北乡来要饭的傻女人。

傻女人还带来一个傻儿子。结婚只是请这娘俩吃了一碗猪头肉,别的没花一分钱。但是结婚以后,他却发现这笔帐算错了:傻女人不会做却要吃,而且还是两张嘴巴吃。他越想越肉痛,常常不给这娘俩饭吃,白天把他们打发出去讨饭,晚上放回家来睡觉。

后来傻女人死了,傻儿子长成了大小伙子,但没有名字,村里人称他“戆大”,或者是“戆棺材”。戆大整天蓬头垢面,穿一身露肉的破烂衣裤,在村子里晃荡;从东家地里摸个瓜,西家地里掰根玉米,来延续他那强壮的生命。

在这个纯朴的村子里,只有戆大,偷东西是合法的。再小气的人家,戆大来偷也不阻拦;有些尖嘴的妇女,平时丢一根烂稻草也会骂半天街,但要一说“戆棺材偷的”,就只好叹口气:“唉,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他活活饿死呀!”

有时被偷过的人家,还会笑嘻嘻地招手:“戆大,你偷我家东西了噢,去,罚你挑担水。”或者“去,罚你割一担草。”

这一类事戆大总是很乐意去干的。他一听这话,就嘻嘻笑着,如果人家再盛一碗饭挟上几块腌酱瓜给他吃,那么他不一会就把水缸挑满了,割一担草会把草篮塞得严严实实,扯都扯不出,就像草根在里面长住了似的。

阿米箩可怜戆大,见他一年四季光着脚,就给他做双鞋穿;衣服破了,也替他缝缝补补。戆大因此很听阿米箩的话。别人家的东西他都偷,唯独阿米箩家葱也不拔一根。

有一次,戆大没事干,走出去闲逛,晃来晃去,不知怎么就晃到了外村的一片瓜地里。香瓜正熟,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空中,戆大的口水不能控制地嘀嗒起来,于是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了一堆,坐在路口上,咔喳喳啃着。

这里的人可不知他的底细,再加上恰好前些日子丢了不少瓜,便认定这是个贼。看瓜的老头火冒三丈,喊起好几个小伙子,一涌而上扑向戆大。

戆大见人来捉,并不懂得要逃,只是闭紧了眼睛,任人捆绑。

几乎没费多大周折,戆大便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一根石头柱子上了。看瓜老头气呼呼地举起扁担——他决定先揍一顿,解解气再说。

戆大大概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皮肉苦,可是他并不懂得求饶,甚至也不哼一声,木然的脸上没有表情,痴呆的眼睛迷茫、困惑地望着周围的人。

正好,阿米箩到这个村子来看望外婆,见了这一幕。她赶紧向人们说情,告诉他们,这是个不醒事的戆大,还掏出钱,赔了人家的瓜。

人们把戆大解下来。阿米箩说:“走,跟我回家去。”

真怪,这个牛一样粗壮的戆大,竟一声不吭地跟在阿米箩身后,听话得像一个小孩子。

“戆大,你又偷东西了噢!”阿米箩用村里人惯常的那种口气说他。

戆大没像往常那样满不在乎地嘻嘻傻笑,却勾着脑袋只默默地朝前走。

“戆大,偷东西好不好?”阿米箩微笑着问。

戆大抬起头,睁大一双呆呆的眼睛,茫然望着阿米箩。

“说呀,好不好?”阿米箩发出娇嗔,这是少女的一种无意识的习惯。

戆大的脑袋微微晃动着,使人分不清这是点头还是摇头。

阿米箩噗嗤笑出声来:“偷东西不好,偷东西丢人,以后不许偷了,快答应!”

这一回,戆大清清楚楚地把头点了点。

“你很有力气,你应该参加劳动,劳动赚钱,劳动吃饭,才是光荣的。”阿米箩又说。

“劳动……光荣。”戆大竟含含混混地重复着阿米箩的话。

“对呀!”阿米箩拍着手,笑得弯下腰去,“我去跟队长说,让你放一头牛,也给你记工分,到秋天,你就能像别人一样分到粮食了,好吗?”

戆大一个劲地用力点头,但是他是否真听懂了阿米箩的话,那只有天知道了。

谁知戆大回去以后,真的牵了一头牛去放了,喜得队长见人就夸:“多亏阿米箩的好心,把个戆大开窍了。”

3

可阿米箩的好心,能不能像阿奶说的那样得到好报呢?谁也不能回答。这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呢。

不过有一点大家可以看到的,这就是由于阿米箩的好心出了名,来她家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确实,在这个常常是媳妇凶过婆婆的新时代,谁家不愿娶一个温顺善良、孝敬长辈的好媳妇呢?

然而,有好心的愿望出现,也有邪恶念头的滋生。

阿米箩因此觉着了一种不安全感。在劳动、歇息、走路、开会的时候,她常常发现,有一双热辣辣的目光,贪婪地盯着她。她的本能使她不惯做出怒目而视的反抗,因此,就只好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可怜巴巴地躲闪着。

这个人的目光,不仅阿米箩害怕,阿米箩的父母也害怕,村里人都害怕。因为在这个非常时期,他是他们这个大队权力轮子上的轴心,他操着人们的生杀大权。

他来提过亲,阿米箩的父母斗着胆子、战战兢兢地婉言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他们不相信他会真的看得起自己的女儿,且知道他年纪不大,已经是个寻花问柳的老手了。

阿米箩感激父母为她作主,从此以后,大白天也不再一个人单独出去,天一黑就牢牢地闩上了门。

当然她的心并没有被闩住。在黑洞洞的小屋子里,她也做着甜蜜的春天的梦。梦很缥缈、很神奇,但同时也是现实的。她在悄悄地盼着,有一天,她的父母会替她相中一个老实的、俊气的小伙子,于是母亲关起门来,含着颇有深意的微笑,问她:“愿意不?”她垂下脑袋,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回答:“我听姆妈的。”母亲满意地点点头,出去了。然后她将在无数辛劳的岁月中,用她的汗水,浇灌那一块属于她的爱情的土壤……

清晨,她推开窗来,青葱的竹林,被飘忽的雾气撕裹,变成一个神奇的、充满生命的梦幻世界。在那里,鸟儿叫起来,先是一只,“滴丽滴丽——”轻轻的、怯怯的,似乎在试探着什么,但是紧接着,好像已明白天亮了,它们聚会的时刻到了,于是响起一片喧闹。曙光像波浪般地涌来,给欢乐的竹林镀上一层玫瑰样的暖色。

阿米箩静静地坐着,整个身心好像沉浸在一种甜柔的接触、一种清新的抚摩里,突然她低下头,只见窗台上的旧漱口杯里,插着一束新采下的蛇枕头花,花儿又娇、又艳,吊着晨露,沐着朝阳,像一颗颗亮闪闪的红玛瑙。

这是哪儿来的呢?她觉得奇怪,却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一下。香气很淡很淡,与其说是花儿的香味,不如说是这通红的小球本身所焕发出的一种新鲜的、生命的气息。阿米箩感到陶醉,又把脸深深地埋在花球中间。

花儿是谁采的?谁插的?是怎样的英俊可爱的人儿?她想着,许多熟识的小伙子的面孔蜂拥到她的面前。她起先觉得很好玩,很有意思,突然间,一种新的意识潮水般地从她的心上卷过,她发慌了,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害羞,双颊现出晕红,现出花球一样鲜美的颜色来。

过了许久,她想到应该在出工前割一筐草,喂她心爱的羊羔和小兔子;还要到河边去,替妈妈洗净全家人换下的衣服。于是她赶紧抬起头,随便地用木梳在浓密的头发上拢了拢。

这时她看到,在竹林的前面,站着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心事,全被这个人看穿了,不由得心中一阵慌乱,木梳从她手里落了下来。

当她捡起木梳再看时,那个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根木桩。

她定下心神,看清楚了,是戆大!戆大的裤管浸湿,蓬乱的头发也湿漉漉的,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多久。

阿米箩一颗跳荡不宁的心,镇静下来。她亲切地、温和地向戆大望了一眼。

戆大盯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戆大,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微微惊异地问,情绪依然很好。

戆大不说话,仍是愣愣地盯着她。

“哞——”戆大手里牵的老水牛,叫了一声。

阿米箩扬了扬手中的木梳,喊道:“戆大,去,去,放牛去!”

戆大嘻嘻笑了,转过身子,在牛背上拍了一下。

“偏,偏!”他吆喝着,牵着牛走开去;粗壮的身躯,极笨拙地转到一片青翠的竹林子后面。

“劳动……光荣!劳动……”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伴着晨风,从那绿叶婆娑的幽篁深处传出,随即被一阵争相比赛的鸟鸣所托起,竟也仿佛带着一种让人鼓舞的力量。

阿米箩抿起嘴角,无声地、善意地微微一笑。

4

江南的田野,绝少有孤寂的时光。劳动着是欢愉的。

戆大就像从前帮人割草、挑水那么认真负责,实心实意地对待他的这项新工作。

队长说:“戆大,不要偷懒,别把牛拴在一个地方不动,时间长了,这儿的草要‘馊’掉的!”

戆大于是就拉着牛各处蹓跶,哪儿草嫩往哪儿去。老水牛每晚吃得腰圆肚滚。

队长又说:“戆大,要千万注意别让牛吃下蜗牛去,这样它会胀死的!”

戆大因此把割来的牛草仔细挑拣,不但蜗牛,甚至看见蚂蚁也要捡出来扔掉。

有时,他饿了,馋了,仍从田边地头,人家的院子里,摘一把果子,折一根甜杆,嚼着,咬着。主人家见了,照例说:“戆大,又偷东西了噢!”

戆大垂下脑袋,也垂下手,没有意义地在牛背上抚来抚去。主人家笑起来:“哈,不罚你了,如今你是忙人了。”

转眼到了六月间,尘土在大道上飞扬,正午闷热的时光悠长得没有尽头。戆大遵照队长的吩咐,把老水牛牵到柳树下的小河浜里洗澡。水牛一触到清凉的河水,欢快地打起滚来。戆大也扑通跳下水去,和牛一块儿洗。

洗过澡的老水牛添了力气,洗干净了的戆大似乎也来了精神,套上阿米箩替他补缀好的衣衫,变得像个人样了。

歇息的人们,坐着,靠着,躺着,呆在柳树荫下,七嘴八舌地开起玩笑来。

“戆大,今天这么干净,要做新郎官啦?”

“戆大,给你介绍个娘子要不要?”

“戆大,讨了娘子好称心呀,白天有人给你补衣服,晚上有人陪你睡觉。”

戆大呆呆地,瞧瞧这个,望望那个,似乎要从人们的哄笑声中,品出“娘子”这个词的含义来。

“对了,西村有个傻姑娘咧,戆大呀,你要不要?”有人兴冲冲地问。

戆大不作声,用手指梳着湿漉漉的牛毛。

“喔哟,戆大眼界蛮高,还不要人家咧。”人们故作惊讶地嚷叫起来。

“戆大,你看中谁啦?”

“莫不是阿米箩呀?”

又一阵嘻笑声响起。戆大突然抬起头来,好像一阵微风吹过干渴的田野。他的迟钝混沌的双目中闪出一丝喜悦来。

“阿米箩,阿米箩……”他自言自语地咕噜着。

人们笑得更凶: 

“阿米箩待你好?”

“阿米箩喜欢你吗?”

戆大愣愣地翻着眼皮,好半天,摸摸脑袋说:“阿米箩宝贝我。”

笑声稀落下去。有人肃然起敬地说:“唔,戆大不戆。”

是的,这个回答真是很确切,很聪明,很得体。

原来,在这一带的语汇中,“宝贝”二字,决非爱情,而只仅仅包含了同情、怜悯、关怀之意。

5

在迷迷茫茫的黄昏里,整个村庄看起来如同进入了幻境一般。小麦丰厚的金黄,蚕豆沉着的青乌,柳、竹青苍的绿郁与合欢树轻俏的粉红,全都在暮霭的朦胧中消溶;甚至瞎子阿钱破草房的脏污墙壁,阿米箩的明亮而充满生气的小窗口,也变得同样地模糊和难以辨认了。

戆大放完了牛,痴痴呆呆地立在竹影下,面对着阿米箩的窗口。

窗里的主人此刻还在田野里勤勉地劳动,只有几件红红蓝蓝的衣裤,晾在窗外的竹竿上,不时被风寂寞地飘起。

有一个人,像黄昏的影子一样,也绕到阿米箩的窗口下。

“谁?谁站在那儿?”不是戆大,是那个人自己吓了一跳。别人见了他老远就要恭敬地打招呼,戆大却大可不必。

“戆棺材!”那人看清楚了,开口骂了一声,“卟”地把香烟屁股吐在地上,抬腿就走。

忽然,他改变了主意,靠在一棵水杉树上,又给自己点起了一支烟。

“戆大,来,来!”他招手。

戆大不理会。但他也不计较,走过去,在戆大的肩胛上一拍。

“阿米箩好伐?欢喜你伐?”他问。

戆大发出“嗨嗨”的声音,像是在笑。

“去,把竹竿上她的衣服收一件回去。”他说。

戆大摇摇头,表示不肯。

“去呀!”那人笑起来,推着戆大,“你收了阿米箩的衣服,她就会做你的娘子——难道你不要娘子啦?”

戆大呆立着,推也推不动。忽然一阵风刮来,一条红花短裤从竹竿上飘落到地上。他走过去,弯腰捡起来,揉了几揉,把它塞到戆大手里:“给,这是阿米箩送你穿的。”

戆大舔舔嘴唇接下,显得心满意足——他相信了那个人的话,因为阿米箩确实常常送东西给他,也送过鞋子和衣服。

那个人走了。暮霭渐渐消散,夕照反而明亮,天空突然呈现出美丽的宝蓝色,几抹淡红的云霞闪现在头顶上。戆大把那人塞给他的柔软的一团揣进怀里,嘴里喃喃地出声:“宝贝,宝贝我……阿米箩……”

6

第二天,戆大穿着这条红花短裤,笑眯眯地去放牛。

全村哗然。男女老少,不管是荷锄的男人、抱孩子的妇女,还是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光屁股的娃娃,一齐出动,跑来看这少有的热闹。其轰动程度,决不亚于天上落面粉、树上长出黄金的新闻。

可是这个不醒事的戆大,偏偏还要穿着花短裤,直直地立在阿米箩的窗下。

阿米箩的父亲——一个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老实人气疯了,一咬牙,抄起扁担就往戆大身上揍。

“劈啪,劈啪!”竹扁担落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接触声。戆大像往常一样,不哼、不喊,也不躲,直直地站在那里,瞪着呆滞的迷惑不解的眼睛。

打着打着,老人的气力不济,手一软,扁担落在地上。戆大这才抱着头,跌跌撞撞地朝竹林子里走去。刚刚走到竹林边,突然人一歪,像段没有生命的木头似地倒了下去。他那流血的身子,弄脏了一片盛开的鲜艳的蛇枕头花。

7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到了。

阿米箩家待客的竹篾凳上,蒙满了灰尘;再也没有一个媒人来光顾她家了。她的可怜的父母,相对叹息着没有话说。

白天,阿米箩到地里去干活,无边枯焦的棉叶,掩盖着洁白轻柔的花絮,她孤独地撕扯这些花絮,无情的风把一阵阵冷言秽语从背后送进她耳朵。

“嘻嘻,和一个戆大相好,好一朵鲜花……”

“啊,什么鲜花,是一只下作的骚狐狸!”

“真看不出,她平时装得那么老实。”

“喔,那是做出来骗人的哟!”

…… ……

花絮在她的面前旋转、升腾,又轻又白、又薄又亮,像云、像雾,又像一些闪闪眩目的光束,不断地聚拢、散开,她用力掐自己的虎口,才没使自己昏晕倒下。

傍晚,她提了篮子到河边淘米洗菜,昔日的女伴们见了她,掩口讪笑着,匆匆地走开去。她低下头,羞愤的眼泪,一滴滴落进冰冷的河水里。

夜深人静时,她坐在织机前,把死去的阿奶纺下的棉纱织成布。“劈啪劈啪”,老式的织布机发出单调的音响,似一支唱不尽的古老、哀怨的歌,撞击着她寂寞悲凉的心扉。众口嚣嚣,痛苦和委屈像尘埃,蒙住了她青春的喜悦、少女的甜梦。斜泾浜河在门外日夜呜咽,好像在嘲弄好多年前,老阿奶对小小的阿米箩讲的那些劝人为善的故事。

然而人间的善恶改变不了美的逻辑,阿米箩依然是个美丽的姑娘。每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降落到斜泾浜的河面上时,她提着桶去拎水,河水赫然映出她俏丽的身影,有时也毫不含糊地映出躲在柳丛下的一双贪婪的眼睛。

一天夜里,阿米箩卧房的门闩被拨开了。

拨开她门的人,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他们被大队派到很远的水利工地上挖土去了,吃住在那儿,晚上也不能回家——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放光。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头捕捉羔羊的猛兽;进门后,他立即背过身子,把门插上……

阿米箩跳起来,冲向门边。突然暴发的本能的自卫力量,使她拉开了门闩,可是门却拉不开——外面又被扣上了。

阿米箩绝望地大声呼救。在广袤的夜空中,这呼救声显得微弱而无力;没有谁敢得罪一个本村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也没有谁会来理会一个堕落女子的呼唤。她的邻居钱瞎子,正在摸索着烧火燉猪尾巴,门是他帮忙扣上的,一斤猪尾巴是他得到的报酬。

可怜的阿米箩浑身瑟瑟发抖,好像西风里的一片竹叶,毒蛇枕下的一朵小花。

刹那间她想到了戆大;如果戆大在,也许会来救她的,但是戆大这时已被他的瞎子父亲,牢牢地关在小破屋里,也是为了那一斤猪尾巴的报酬。

“啊——”

突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吼叫。这吼声是含混的、愤怒的,仿佛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所发出的,它与阿米箩凄楚可怜的呼救声相比,充满了一种野蛮的不可抵挡的力量。

阿米箩为之一振。那个人也稍稍怔了一下,但紧接着,他立即弄明白了,认为这声音于他并无威胁,于是重又放心地扑了上去……

就在这时,房门“嘭嘭嘭”地响起来。那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薄薄的门扇剧烈摇晃,灰尘扑扑地落下。显然外面有一双力大无比的手在拚命摇撼。

“啊——”怒吼声重又响起。这一回仅隔一扇门,声浪像要把人震倒似的;紧接着,门被撞开,哐啷倒地,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就是戆大!

他一脚踏在倒了的门扇上,两眼充血,毛发直竖;深秋的天气里他只穿了一条短裤衩,黄昏的月光朦朦胧胧地照着他裸露的粗黑身躯,使他变得像一个纪元前的原始人那样,显示出一种粗野的壮美。

那个人似被这威势所震慑,悄悄后退了几步。但戆大却逼上前,一伸手,抓住了他,双手轻轻一举,就把那人撂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扛着他——像扛一个面口袋似的,一直向外面走去。

走到斜泾浜岸边,“扑通”一声,戆大把他扔到了水里。

幸亏那人是个游泳的好手,并不曾出人命,但是爬上来时已经吃了好几口水了。

事出以后,阿米箩的名声更坏了。理由很简单,为什么那个人不找别人家的姑娘,偏偏要找阿米箩呢?谁都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阿米箩自己不干净,怪谁呢?而且戆大也晓得吃醋,真是叫人又稀奇又满足。

阿米箩的父母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草草地托人,替女儿在远处说了一个婆家。

未来的婆家离这儿很远很远,是一个谁也没有到过和见过的地方。只是听说那儿有很高的山,把地挤成了许多小片,把天割成了许多小块,住在那样的地方是很闷气的;还听说那儿的人很穷,大都娶不起老婆,女人很稀罕。

深秋最后的雨点,吻褪了蛇枕头花脸上的红晕。花儿萎落了,籽实深深地埋到了地下,就在这时,阿米箩出嫁了。

送亲的日子很热闹。金黄的苦楝果挂在枝头,在淡淡的阳光下闪烁。阿米箩的父母办了几桌酒,许多亲友都来帮忙,也来吃喝。

这一天从清早起,戆大就呆呆地立在阿米箩的窗下,不管谁来拖他,都拖不动;拖急了,他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吼叫起来;谁也奈何他不得,最后只好随他去。

后来,鞭炮声响起,在弥漫的火药味里,穿了一身鲜红新衣裳的阿米箩,被扶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母亲哭起来了,父亲也哭了;阿米箩的眼泪往肚子里咽。她低着头,不看任何人。

车轮轻轻地转动,鞭炮响得更欢,唢呐、笛子与笙簧齐鸣,伊伊唔唔地奏出喜庆的曲子。

戆大好像悟出了点什么,向前跑了几步。

有人盛给他一碗饭,饭上堆满油漉漉的红烧肉,还有半条鱼。

他望也不望,把碗推开了。

自行车越走越远。在初冬空旷的田野里,那鲜红的一点,渐渐模糊得不能辨认了。

戆大突然蹲下去,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好像受伤的狼嗥。

人们面面相觑:从来没见戆大哭过,哪怕被打得半死也没看见他流一滴泪,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有好事的去问:“戆大,戆大,你哭什么呀?”

“没有人宝贝我了。”他说。又是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的脏脸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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