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眼镜的风波
——童年回忆之二
冬天到了。我蜷缩在缀满蓝色和黑色补丁的旧棉被里睡觉;棉絮是硬的,不过梦是甜柔的。清晨,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常常惊奇地发现,东面墙上那唯一的一扇玻璃窗变成了橘红色,在整个破旧的房间里,显得如此辉煌,仿佛是一方无价之宝。我望着它回忆夜里做过的梦,那梦也被这温暖的橘红色照亮了。但是这样的享受只是在极短的瞬间,因为我不得不穿衣起床,到滑溜溜的井台上去拎水,到冷清清的小河边淘米了。
我帮妈妈烧好早饭,同时还烧完一大锅猪食之后,时间才真正属于我——我背起书包上学去啦!
这时,那东方的橘红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极鲜艳的一抹红晕了,好像过年时妈妈蒸的寿桃尖。我知道那是太阳。
太阳费力地升腾,遍地的白霜显得很薄很亮,同时闪烁出一种迷离的光泽。奇妙的是霜并没有把大地变成单调的一片白,它只是使田野里零星的绿色更加鲜明突出。那越冬的小麦、蚕豆,油菜肥硕的叶片,都在亮闪晶莹的白霜掩映下显出格外青翠的绿色。竹林、草垛和树丛在晨雾中时隐时现,白霜把它们装扮得华贵了,原先黯淡的黄褐色看起来都好像闪出了金光。
田野是美丽的,然而道路却是泥泞的。因为这时太阳出来了,原先冻硬的路面开始融化。从我家到镇上的完小有五里多路,稀湿的泥水常常浸透了我脚上这双唯一的布鞋。走路的时候,太阳在天上照着,身上暖乎乎的,还不觉得怎么样,一到上课,人坐定下来,两只脚冻得像被针刺一样地痛起来了,痛得我直想哭;这时,要是能让我抬起腿,在地上狠狠地跺几下也好。但是我不敢。有一次我轻轻地——确切地说,只是挪动了一下这两只脚,我立刻觉得好像有巨大的响声从我的座位底下发出,而且潘老师严肃的目光很快也落到了我的脸上。我很不安,只好缩回去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实在忍耐不住,清水鼻涕像线一样地挂下来。无疑这是很失体面的。我侧过脸偷偷向我的同桌施玲打量了一眼,幸好,她正专心听课,什么也没看见。我悄悄地抹去鼻涕,同时慢慢地把脚从鞋子里伸出来。
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我的同学们都穿着厚厚的棉鞋。坐在前面第一排的那个外号叫“小眼镜”的杂货店老板的小儿子,还穿着高腰的皮靴——那皮靴里有柔软的狗毛。他曾不止一次地脱下来叫别人去摸他的臭靴呢。不过我知道那是很暖和的……唉,暖和呀暖和,可是我的脚穿在精湿的单鞋里,连破袜子也没有哇!
光着脚伸在外面,自然也是很冷的,不过这总比穿在湿鞋里好多啦。就这样,我上完了一堂又一堂的课。晚上回到家里,看见在灶前烧水的妈妈,我哭了。妈妈问我怎么啦,我说脚痛。妈妈把我拉到她身边,扳起我的脚一看,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原来,我的脚肿起来了,一直肿到膝盖,红通通的,肿得像馒头。
妈妈摸了摸我穿的鞋,什么都明白了:这是因为鞋子湿,脚着了寒气的缘故。她抱着我的脚在自己的怀里暖着,唉声叹气地说:“可怜的孩子,只怪家里穷,买不起套鞋,才让你受这份罪。”
妈妈的声音里,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和歉疚,使我突然觉得脚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我摇摇头,大声说:“姆妈,你讲得不对,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受罪。真的,不受罪!潘老师说,我们家的困难是暂时的。等我读好书,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妈妈的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微笑,可是她的心里似乎并不感到宽慰,因为直到半夜,我一觉睡醒的时候,发现那昏黄的煤油灯光还亮着。妈妈不知道在灯下忙着什么,背影一动一动的,显得那么瘦弱又是那么顽强。
有一天早晨,我正要上学去的时候,妈妈向我招招手:“来,阿春,换上这双钉鞋。”
我一看,愣住了:妈妈的手里拿着一双多么奇特的“鞋子”啊。它又尖又硬,活像小脚老太婆穿的那种难看透顶的鞋子,所不同的只是鞋子底上密密麻麻地钉着许多蚂蝗钉。
钉鞋虽然难看,可是走起路来,却非常的好。原来这鞋子的外面都抹着桐油,水浸不透;而且还有那么多的钉子,即使走在烂滑的泥路上,也不必担心跌跤了。
晨雾是洁白的、纯净的,它刚刚升起,就很快占领了天空和大地。小路还是那么泥泞,可是我穿在钉鞋里的两只脚,却是干松松的。噢,妈妈,亲爱的妈妈,你给我做了一双世界上最好的鞋!等我长大了,等我读完了小学、读完了中学,可能的话,再读完了大学,挣了钱,我也要送给你一双世界上最漂亮、最暖和、最结实的鞋子!
我没有想到,当我高高兴兴地来到学校,刚刚走进教室的时候,许多惊讶好奇的目光,一下子射到我的脚上。我突然明白了,我穿着的这双钉鞋,在这些镇上同学们的眼里,是愚蠢可笑的。
我很生气。我极力咬住嘴唇,不让气愤的泪花渗出眼角。我故意谁也不理,通通通地径直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就在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潘老师走了过来。“起立——”我憋足了力气大声喊。我相信这声音比平时大了好多。看到全班同学不得不在我的口令声中乖乖地向老师行礼,我委屈的心感到一丝微微的满足。我狠狠地向那个挤眉弄眼最起劲的“小眼镜”瞪了一眼,心里想:尽管我穿着可笑的钉鞋,可我照样是你们的班长!
谁知我高兴得太早了。当我正在注意地听老师讲课时,突然觉得鞋子在脚下微微一动,奇怪的是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那钉鞋就像着了魔似的自动脱离了我的脚。我赶紧低下头去寻找,发现那鞋已经到了“小眼镜”的手里。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勾去了我的鞋,正得意着呢。
我气得要命,但是现在正在上课,作为一个班长,是不能随便破坏课堂纪律的。我一直忍耐到下课,眼看潘老师夹着课本走出教室,这才叫着“小眼镜”的名字,低声地、严厉地命令他把钉鞋还给我。
但是“小眼镜”眯着他那双可憎的小眼睛笑了,不但没有还我钉鞋,反而把它高高地举起来:“大家快点来看啊,老太婆鞋子,又尖又硬……”
随着“小眼镜”的喊叫,教室里像一锅刚刚烧开的粥一样沸腾起来。许多人闹哄哄地围上来,争着要看“小眼镜”手里的钉鞋。“小眼镜”越发得意了,干脆学着小脚老太婆走路的样子,在讲台边扭来扭去,同时嘴里唱着:
小娘小娘老太婆,
吃过夜饭呒啥做,
大家出来扭秧歌……
下面的座位上,还有几个捣蛋鬼击着桌子给他和拍子。
刹那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语言像被猎枪惊动的鸟儿一样飞得无影无踪,而全身的热血急骤地奔涌着。我想起了妈妈,妈妈在灯下忙碌的背影,那许多个不眠之夜……“小眼镜”他们嘲弄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妈妈啊,妈妈的心,妈妈的爱……我再也忍耐不住,气汹汹地扑上去,向“小眼镜”夺我的鞋。
大概“小眼镜”见我来势很凶,连忙一个转身,朝屋外逃去。我跟在后面,穷追不舍。论跑路,像皮球一样肥胖的“小眼镜”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本来几步就能追上他并狠狠地给他一个教训的,但是就在我冲出教室门口时,我的裤子在一张课桌上挂了一下,稍一停顿,使他赢得了时间,撒腿朝操场前面的那棵大银杏树跑去了。我见他跑远了,也顾不得裤子,赶紧拔腿追上去。
真的不出我所料,在离银杏树还有两丈多远的地方,我就把他一把揪住了。
其实他也真傻,远远地离开了那些起哄的同学,还有谁来帮他呢?没有人帮他,我完全能够把他打得哭爹喊娘;可是我没有这么做,我想起潘老师平时对我们的教导,打人是不文明的举动,这不是一个好学生应该做的事。我只是夺回了我的鞋,同时狠狠的向他瞪了一眼:“滚!”
说完这个字以后,我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已经用尽了。望着“小眼镜”一摇一摆的身影,我的眼泪默默地涌上来了。我想,你们的妈妈爱你们,给你们买棉鞋,买皮鞋;我的妈妈没有钱,买不起这些东西,可她也同样爱我呀。为什么你们可以炫耀自己的皮鞋,却要嘲笑我的钉鞋呢?难道这不都是妈妈的爱?如果我的妈妈有钱,也一定会给我买棉鞋、买皮鞋的;可是,如果你们的妈妈没有钱,会给你们做钉鞋吗?不会,一定不会,城里人肯定不会做钉鞋的。而我妈妈给我做的钉鞋是多么好啊:抹着桐油,钉着蚂蝗钉,不怕湿,不怕泥,样子难看一点,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我把钉鞋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在心中暗暗发誓,我一定不辜负妈妈的一颗辛劳而又慈爱的心;我更要好好地学习,把看不起我的“小眼镜”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风在耳边呜呜地吹过,它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可是我的鼻子却很酸。我弯下腰去,一丝不苟地穿好了我的钉鞋。我的心在抽泣,同时也感到了一丝骄傲。
我一步一步地朝教室里走去。“小眼镜”他们看见我来了,又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睬也不睬。
然而,我不睬他们,他们还要来缠着我。“小眼镜”带着几个人,闹嚷嚷地跟在我后面走,不知怀着什么鬼胎。
我想,大概还是嘲笑我的钉鞋。于是我故意把脚抬得高高的。哼,你们越是看不起我的钉鞋,我偏要穿!
就在这时,我忽然觉得屁股上一凉,紧接着“扑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裤脚管掉下来了,低头一看,只见是一块圆圆的小石头,顿时,一阵哄笑夹杂着尖锐的怪叫,像炒米花爆熟了一样突然响起来。“小眼镜”乐得拍手拍脚,还有人笑得弯下腰去,捂着肚子。
我伸手一摸裤子,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刚才在追“小眼镜”的时候,我屁股后面的裤子勾破了一个洞,而这个该死的,简直是万恶的小眼镜,竟从这洞里塞了一块石头进去。
我举起拳头——几乎什么也没想,就对着他白呼呼的胖脸打了过去。
“小眼镜”像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倒在了地上,眼镜摔出去老远。我憎恶地望着他。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了气愤,想起了蒙受的侮辱。我握紧拳头,瞪起眼睛望着所有的人;此刻如果谁敢帮“小眼镜 ”来惹我,那么我拼上性命也要还击!我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喷发着复仇的火焰。
奇怪的是谁也没出声,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大家像不认识我似地悄悄往后退着,没有一个出来帮“小眼镜”说话的。我想不出这是什么缘故。对于这意外的胜利,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就在这时,“小眼镜”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原来,他发现他的眼镜跌到石头上,一块镜片摔碎了。
“小眼镜”没有了眼镜,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现在更加小了,而且毫无神气地眯成了一条线,泪水可笑地从那条线中挤落出来,在白胖胖的脸上纵横流淌,这才真叫好看!
我从心里感到一阵复仇后的开心,刚才的气恼和委屈一下子像烟一样飘散不见了。
“小眼镜”哭了几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咚”地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衣襟:“要你赔、要你赔——赔我的眼镜!呜呜……”
我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望着那几块碎玻璃片,忽然意识到闯了一个大祸。听说,配一副眼镜要好多钱,比买两双套鞋还贵。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而我这不知所措的慌乱神色却助长了“小眼镜”的气焰。他越发凶了,哭声犹如嘹亮的喇叭,响彻整个走廊。
我沮丧地低下头。唉,不管怎么说,眼镜是我打碎的,可我又怎么赔得起呢?当掉我身上的旧衣服,大概也只能买一条眼镜腿吧。
“谁要赔眼镜?要赔,先上老师那儿去评评理!”忽然一个极其熟悉的清脆的嗓音压倒了“小眼镜”的哭声。我扭头一望,是施玲。施玲满脸通红,气鼓鼓地分开人群,挤到我跟前。许多人望着她,吓得直伸舌头;“小眼镜”也突然哑了,可怜巴巴地闭上了嘴巴。
是的,施玲说要到老师那儿去评理,这句话谁也不敢轻视——谁不知道她是我们班主任潘老师的女儿啊!正因为如此,她还在班上得到了一个比她的名字响亮得多的外号——司令。
“小眼镜”悻悻地拾起破碎了的眼镜片,眼泪又掉下来了。
施玲皱了一下眉头:“哼,自己欺负人,还有脸哭呢。”
“小眼镜”不敢哭了,嘴角一瘪一瘪地抽动着,好像有无限的委屈,被关在了里面。
施玲笑了:“眼镜碎了,活该!”说着,她伸出手来拉我:“走,上课去啦!”
“嗯,嗯。”我感激而又慌乱地答应着,刚刚松弛了一点的心情又添了几分紧张。我不能推开施玲的手。这只温暖的小手,曾经给我送来了多少友爱和情谊啊!可是我又不敢握住她,我担心“小眼镜”马上就会擦干眼泪,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唱起那支儿歌:“夫妻俩,一样长,躲在树下香鼻梁。”就这样,我像一个得了睡迷症的人似的糊里糊涂走进了教室,在自己位子上坐了下来。不过这次周围人并没有笑,好像是被施玲的威风震住了。施玲还毫不在乎地摇晃着我的胳臂,用很大的声音亲热地对我说:“‘小眼镜’做的坏事,我看得很清楚;你不用怕他,打了他,活该!”
我被她的真诚和热情感动了。但是,“小眼镜”的眼镜被我打碎了,我的心里,总是感到一阵阵不安。
放学以后,施玲拉我去潘老师那儿,说是让她妈妈帮我补裤子。我一听,吓得连忙摇头。补裤子必须把裤子脱下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是我只穿着一条裤子,如果我把它脱下来,那不就要光屁股了?可热心的施玲是想不到这一点的。她虽然很聪明,可是她的聪明还不能使她想象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她的同桌只穿了一条裤子,虽然这条裤子是夹的。
因此,施玲对我的拒绝很不以为然。她当我是怕给潘老师添麻烦,想了想,就说:“那么,我帮你补吧。”
我的天哪,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这一回,我又摇头又摆手,恨不得生出一百张嘴来,劝她不要这么做。
然而她太自信了。在她活动的天地里,还没有谁执拗得过她的意志。我的反对在她听来是没有意义的,她甚至笑嘻嘻地打断了我:“你以为我不会补吗?难道我就这么笨?”
她说完就跑开了。
当她重新来到我身边时,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胶布。她把胶布贴在我的裤子的破洞上,同时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这笑声真是动听极了,它明亮得像一道亮光,温馨得像一阵花香。
我也笑了起来——施玲不但免去了我的尴尬,还把胶布贴得平平整整,不偏不斜,正好贴牢了那个破洞。这虽然不是用针线缝上去的一块补丁,但是它和缀在我这条裤子上的别的补丁比起来还算是最服帖的一块呢。
施玲非常得意自己的杰作,她左看右看,还弯下腰去,替我扯扯裤管。可就在这时,她的手无意间碰到了我的膝盖。我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不由自主地“哎哟”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怎么了?”施玲焦急地问我。
“没……没什么。”我支支吾吾地回答,还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了。一阵阵疼痛使我不得不捧着膝盖揉起来。
“你的腿……很痛吗?”施玲皱起眉头,疑疑惑惑地问。
“是的,”我只好点点头,“不过,也不怎么厉害,等一会就会好的。”我又这样补充了一句。我生怕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报告到潘老师那里去。
“让我看看。”施玲说着,就掰开我的手,把我的裤管卷起来。
“咦,你的膝盖怎么这么红,这样大呢?”她似乎感到很奇怪,“难道,一个人的膝盖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当然就是这样的啦。”我笑着安慰她,急于想把裤管放下去。
然而她并不相信。她极费力地卷起她那厚厚的毛裤,露出她自己白嫩的小腿来。
她把自己的腿伸到我的腿边,一面比较,一面嘟囔着说:“你看我的膝盖,就跟你不一样;你的腿有毛病,真的,一定有毛病。”
她说得一点不错,她那可爱的小小的膝头,像河蚌里刚刚采来的珍珠那么圆润洁白,同时又是那么小巧玲珑。
但是我不愿承认这一点。我像怕烫似的缩回自己的腿,说:“你是小姑娘,而我是男的。男人的腿当然和小姑娘不一样啦。我没有病。”
施玲不理会我的分辨,硬把我拖到潘老师跟前。
“妈妈,妈妈。”施玲叫着,“赵春华的腿痛,怎么办呢?”
也许在女儿的眼里,母亲永远是最好的医生。而潘老师也确实像真正的医生似的伸出手来,在我的膝盖上轻轻抚摩着:“痛吗?”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得小了。潘老师亲切的爱抚使我不能不吐出实话来。
“大概是关节炎,这要去看医生呢。”潘老师露出一丝忧虑的神色。
一听要看医生,我惊慌起来,身子往后缩着,一个劲地摇头说:“不不,我不看医生。”
“要看的。”潘老师坚定地说,“你还小,正在长身体,这种毛病,大意不得呀!”
“要看的、要看的。”施玲在一旁叫得起劲,“你不要怕打针,一点也不痛,真的。”
听她们这样说,我一转身就跑开了。我跑得很快很快,眨眼就出了校门。
土黄色的小路在我脚下延伸,天空蓝得耀眼。我的心里很沉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想施玲一定会认为我是个胆小鬼,害怕打针,所以才不肯去看医生的。她哪里晓得,去医院看病要花很多钱,而我家里根本拿不出来呀!其实,要是有钱的话,妈妈早就给我买套鞋、做棉裤了,我的腿也不会得潘老师说的那个什么“关节炎”了。
我低着头,眼看那些细瘦的小草一株株被我踩倒了,又都慢慢地直立起来。施玲在背后追上来叫我,我惊异地站住了。
“妈妈不放心你的腿,叫我陪你回去。”施玲气喘吁吁地说,“妈妈还讲,明天要上你家里去家访。”
我一听,马上就晓得了潘老师要到我家里来做什么——一定是要对妈妈说我的腿。唉,我真不希望这样。如果妈妈听说我的腿非看医生不可,她会愁得一夜睡不着觉。妈妈供我读书多不容易,我不能再让她心里难过呀。
然而这些话又怎么对施玲说呢?她不是路边的一棵艰难地生长着的小草,而是春日田野里一棵嫩嫩的小水杉,永远高兴地挺着枝干,永远舒展着生命的绿叶。
下午的太阳很暖和,冰霜融湿的地面现在已经蒸发干了。路边人家堆着的干草垛里,散发着香喷喷的气息。那撑开的伞一样平展而又光滑的苦楝树枝上,吊着一串串黄橙橙的籽实,好像金豆子般的美丽。稀疏的田野里,一畦畦的青菜和小麦,缀出点点绿意,有几只小巧玲珑的黄褐色的小鸟,在那儿一起一落地飞翔。
我说:“施玲,我给你捉一只黄腾鸟。”
因为我深深地感激施玲对我的一片诚心好意,我没有别的办法报答她。同时,我也可向她证明我的腿很好使,不必去看医生。
她很高兴,但有点担心:“你……能行吗?”
我没有答话,只是神秘地笑了笑。捉这种鸟我是很有把握的。因为在冬天,它们又冷又饿,有时飞着飞着自己也会掉下来的。
当然我没有把其中的道理告诉施玲。我向那些小鸟跑去。膝盖有点疼,但我依然跑得很快。施玲一见,也欢呼着追上来。我们从菜地追到麦田,又从麦田追到棉田。那些摘尽了棉花的枯枝像一片褐色的干死的小树林,它们用自己干瘪的胸膛为种在下面的娇嫩的蚕豆苗挡着寒风。黄腾鸟飞到这里,扇不动翅膀了,我轻轻一扑,它已经落在我的手掌里了。
“给我给我给我!”施玲乐得又是笑又是叫,一会儿把鸟捧在手里,一会又装在口袋里。她抚摸它小小的翅膀,拨弄它尖尖的小嘴,同时问我:“在田野里所有的鸟儿中间,这是最漂亮的一只,对不对?”
然而我知道,黄腾鸟并不是最漂亮的小鸟。我在竹林里见过一种腊子鸟,黄胸脯,蓝翅膀,红脚爪,个子又比黄腾鸟大,叫的声音也好听;还有春天田野里的八哥、画眉、云雀……
我把这些都对施玲说了,可她一点也不扫兴。她坚持以为任何别的鸟都没有这只鸟可爱:“你看它的眼睛多么明亮,多么灵活。”她说,“还有它的小翅膀,哟,扇起来真是有力啊!它一定能飞得很远,当然,我现在不让它飞。我要让妈妈买一个鸟笼,让它住在里面,每天给我唱很好听的歌……”
我笑了:“鸟笼还要买呀?我回去就给你编一个。”
“那么,我要教它讲话。”她又生出一个主意,“我知道,有一种聪明的鸟会讲话,跟真的人说话一模一样。”
我想告诉她,会讲话的鸟叫八哥,跟黄腾鸟完全不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说。我望着她从小辫上拆下红绒线绳,系在小鸟的腿上,嘴里轻轻地唱:“小鸟,小鸟,愉快地飞翔……”她自己才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