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3)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3-07 13:42:29

漩  涡

卢刚事件使美国社会震愕不已,亦由此激起一阵阵漩涡。

一位美国记者写道:“时代发展得真快啊!中国青年居然学起美国西部牛仔片中的枪手,在十分钟内一下子干掉了六七个人!”

另一家美国电视台报道:“由于中国学生间的竞争,进而使美国教授遭殃,该大学物理系失去了最好的教授。”

在美国华人界的反应最为强烈,美籍华裔学者、教授、知名人士、留学生纷纷对此事唏嘘惊叹,在报上连篇累牍地发表感想。一时间,在美国的中文报纸大清早就罄售一空,沉痛而又恳切地讨论与反思一连持续了十几天。纵观人们心灵所受到的震撼与感想,归纳起来无非两个部分:以华裔学者或教授发表的文章来看,大部分为“论中国人的冷”;以中国留学生所发表的文章来看,大部分为“环境压力,生存竞争的恶性循环,导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惊世悲剧。”

威斯康新大学教授L君说,卢刚是个踏着信仰危机边缘长大的青年,卢刚以同归于尽去“摆平”,准是他认为自己的功夫比同门师兄要高强,这种恩怨是非,常见于东、西方各类武侠小说,想不到今天在现实生活中上演。卢刚有别于其他同学,正是因为他目无余子,惟我独尊。他并不是失败者,他跟同伴抢滩渡河,到了彼岸,看不惯别人比他快了半拍,吞不下这口气,就干下傻事。

黑格尔说:“在一个深刻的灵魂里,即便是痛苦,也不失其之美。”

如果卢刚是个孝子,不会做出让父母伤心的事。

如果他稍以国家为念,应知相忍为国。

他和山林华都是国士级的人物,自己轻生,于义有损。夺山林华性命,有伤于仁,也坏了国家的元气。

如果他己敬爱才,他应不忍在几分钟内把一个世界级的太空物理系的精英教授去其三。据《芝加哥论坛报》报道,爱荷华大学这个学系名列全美学府五名之内,他这么在乎自己的功业,也应惺惺相惜,想到人家获得今天的成就也不容易,学术是不分国界的。

艾略特名著《空洞的人》,是20世纪初信仰破灭后西方知识分子空虚落寞心灵的写照。卢刚现年二十七八岁,是“文革”后长大的人。这一代念科技的学子,不知日常还有没有机会看到人文学科的书籍?人文学科救不了命,但最少也可以扩展视野。古籍虽是陈旧,但大体说来,要是卢刚能接受儒家的旷达,或道家的淡泊基本精神,说不定凡事会作退一步的想,不会走偏执的绝路。

一不如意,就走极端,看来卢刚空洞得可以。

加拿大博士生D君说:卢刚杀人事件是没有上帝的悲剧。他写道:爱荷华大学中国留学生卢刚的凶杀案新闻公布之后,大为震惊。他个人的行为无疑对海外中国留学生的整体形象造成了损害(近来据说中国留学生申请奖学金越来越难,助教位置也越来越少),不仅如此,通过这个案件,我们可以窥视到未来中国青年一代身上存在的某些令人担忧的倾向。

第一,中国青年一代,尤其是与卢刚年龄相仿的青年菁英的心理承受能力(承受失败、挫折、苦难等等)正在不断下降。改革后的中国政府由于急功近利,没有在提高全民教育上下功夫,而是导入精英培养制度,从少年班到出国留学一路开绿灯,整个社会对这样的英才捧着、护着,造成他们极端的个人中心主义、风头主义特征,惟我独尊,目空一切,根本没有一种承受痛苦、挫折的心理准备,他们是公派出国,月月有支票进账,并不需要像自费留学生那样去洗碗当保姆打工挣学费,而即使属于“公派”,像卢刚这样的出了国也根本不想回国。毕业后失业,支票断档,他当然也不会想到先委屈一阵子打工攒钱,再寻找发展机会——像无数自费留学生那样,而是出现了“我走绝路,也要找几个垫背的人给我陪葬”的杀机。

第二,海外学子,不少人专业水平很高,但对自己赖以生存的西方社会文明了解却不够,龟缩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和小圈子里,眼睛里只盯着自己的几个同胞,只要能把他们比下去,就会有一种安心感、满足感;放弃了在一个更大的范围里去竞争,去开辟新的天地,这些人往往产生挫败感,钻牛角尖。卢刚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而已。

华盛顿州的教授F君以《校园血案背后的省思》为题,写道:

中国二十多岁的青年知识分子最热中最欣赏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存在主义,黑色幽默,“他人即地狱”这些警句式的而非完整思想体系的只言片语对80年代大学生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和刺激作用。他们对70年代末中国的中、老年知识分子、作家宣扬的西方古典人道主义不感兴趣,认为早已落伍。更有甚者,到了国外不但不设法调适文化上的差异,打入美国社会,反而把在中国的那一套搬到美国来。卢刚杀害山林华便是一个极端的恶例。

卢刚案件正是一个极大的警告:光发展经济、科技而无视道德纲常、真善美的重建,博士是可以变成杀人犯的;而一个蔑视人的权利、人的生命的社会是不会有明天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卢刚的悲剧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社会的悲剧,是时代的疲惫和堕落。

不能让我们的社会再畸形发展了!海外的炎黄子孙们和海内的十亿同胞们一起大声疾呼:

救救孩子!

救救未来!

最后的祈祷

那几天在爱荷华市的心情,我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震颤。除此之外,我还感到一种羞辱。早晨,当我到空军医院去看柯比和乔治娅时,眼睛总是微微有些红肿。我无法形容我记录下这件可怕事件的心情:我全身的汗毛因恐怖而嗖嗖发凉,心颤抖着。有时由于眼泪滴落下来不得不停住我的笔。爱荷华大学校园校长罗林斯下令停课一天,以使学生“有机会展开疗伤的程序”。爱荷华大学橄榄球队队员在11月2日以16比9击败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比赛中,每人都系黑布臂带。20岁的美国大学生麦基尔说:“我们和罹难者的家属一样,为失去我们心爱的人而真正感到震撼和惊恐。”校内随处可见在风中飘扬的半旗,处处可以听见小型追悼会上传来的哀乐。罗林斯校长说:“我们所受的伤害是毁灭性的。我们无法理解,我们感到茫然。”

校刊《Daily Iowan》刊出了“我们该如何伸出援手”的文章,呼吁大家“对自己所认识的华人亚裔或其他外国学生,展开主动谈话,把心里的感觉宣泄出来”,“让他们知道你关心”,“让他们有机会表达他们的感受”。

生化系的一位中国留学生说,校方付出了很大的心力来安慰学生教职员,更是过来关心、安慰学校的中国同学。

“一切从爱的角度出发,”他说,“非常不容易。”

那天晚上晚餐之后,我们聚集在柯比疗养室的客厅中,像几天来一样,我默默无言。有人说,在爱荷华校园,中国人的声音一下子全消失了。

柯比说:“还记得那天在我们家看奥斯卡金像奖颁发典礼吗?同样是中国留学生的陈冲,走上舞台接受好莱坞的雷鸣掌声,美国人不会因为《末代皇帝》捧了九个金像奖,不会因为陈冲走上台而把中国人捧上天;也不会因为卢刚而把中国人赶下地狱……当漩涡(Whirlpool)消失的时候,水面就像平坦的大道一样平静了。”

11月4日,我们一起去参加了副校长安妮·克黎利博士的追悼会。这一天爱荷华大学28000名师生全部停课一天。追悼会前,安妮·克黎利的三位兄弟举办了记者招待会。他们以她的名义捐出一笔资金,宣布成立安妮·克黎利博士国际学生心理学奖学金基金会。用以安慰和促进外国学生的心智健康,减少人类悲剧发生。

下午,圣派翠克教堂斜射进的阳光下躺着安妮·克黎利博士,棺木上放着呈十字架排列的红色玫瑰,她象征着生命而不是死亡。处处烛光映耀,人人脸上弥盖哀伤。安妮·克黎利的好友德沃·保罗神父在对安妮一生的回顾和追思礼拜时说:“假若今天我们让愤怒和仇恨笼罩着这个日子,她将是第一个责备我们的人。”

柯比坐在轮椅中,一手扶着乔治娅,一手扶着我。他一直望着安妮·克黎利那张苍白、安详而美丽的脸庞,他脸上那种伤痛的表情是我所熟悉的——五年多前“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失事,一下子丧失了七名宇航员,当我们抬起头看天空中那团烟云时,他的表情正像现在这样悲痛莫名。

安妮·克黎利的兄弟宣读了一封写给卢刚父母的信:“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姐妹,卢家也失去了自己的一位儿子和成员;周五的血案是——共同的悲剧,共同的哀怨。让我们和你们一同祈祷,愿悲伤解除,让和平与信任早日来临。”

这时管风琴奏起了《弥撒安魂曲》,缓缓悲哀的、送人走上最后一程的旋律,深深震撼着我们的心灵。麦克、柯比、乔治娅和我,我们都潸然泪下。

现在,当我在纽约含着泪水打算结束《发生在爱荷华大学校园》这一章时,我拿到了今天——1992年3月2日的报纸,头版上有一幅太空船在宇宙苍穹中游移的美丽的照片,它立即吸引了我。法新社和美联社的报道说:

美国的“先驱十号”太空船在20年前的3月2日射入太空,如今距地球已50亿公里,仍然能把科学资料传送回地球,这是人类第一个飞离太阳系的人造物体。爱荷华大学物理学家凡·艾伦是“先驱十号”计划的负责人之一,他说:“这个计划最伟大的科技奇迹就是,‘先驱十号’只用八瓦的无线电力,就能把讯号传送到数十亿公里的地球上。”

“先驱十号”发射的无线电讯号需要七小时才能抵达地球,八瓦的电力等于一个床头小夜灯的电力。美国航空太空总署太空网络的巨型天线收到“先驱十号”的无线电讯号时,它的电力已非常微弱。

研究人员推测到公元两千年时,核子动力推动的“先驱十号”太空船就会与地球失去联络。不过,只要在太空中不发生碰撞的意外事件,“先驱十号”的太空探险将会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

这具260公斤重的太空船于1972年3月2日发射升空,美国航太总署的专家和爱荷华大学的天文物理系的教授们,当初估计它只能维持21个月。使它可以飞往木星,拍摄这座巨大星球的照片,并利用木星引力加速飞航。

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一具太空船胆敢尝试飞越火星和木星轨道之间满布岩石和太空尘的小行星带。可是“先驱十号”在长达17个月的太空之旅中却毫无损伤地通过了小行星带,1973年12月又通过木星强烈的辐射带。

“先驱十号”在发回人类有史以来第一张木星的近距离清晰照片后,于1983年飞越海王星轨道。至此为止,这个年满20周岁的太空船成为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人造物体。

报上还登载了一张如梦境般遥远的照片:美国于二十年前发射的“先驱十号”太空船,已脱离太阳系飞向更遥远的太空。那个造型像现代艺术品的、闪烁着金属光芒的小小太空船,正竖着它身上与地球联络的金属天线,在星云霓海之中游移征空。宇宙苍穹闪烁着无数光点,有的像一颗颗星星,有的则如一束束小火花。一切都仿佛是稍纵即逝,而一切又都是永恒……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发明了这个美丽物体的人——爱荷华大学物理学家凡·艾伦,他的名字被用来命名爱荷华大学物理系大楼——Van Allen Hall。在这座大楼,1991年11月1日,卢刚杀害了美国太空总署顾问、美国太空物理理论大师、他的导师戈尔咨教授,系主任尼柯森教授、史密斯教授,杀害了这个大学主管学术理论的安妮·克黎利副校长,杀害了因为研究土星光环结构而获得最佳论文奖的山林华,也残害了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

六名研究宇宙太空的博士,就这样遽然消失……遽然消失……

愿他们的灵魂在宇宙太空中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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