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3-07 13:32:50

我太喜爱李白的这首诗了!妈妈说我三岁起就会背诵唐诗,但我直到现在才刚刚开始理解中国古代诗词的灵魂。我不由得想起临来北大荒之前,我和裴阳在迷人的春风中散步,走在由复旦通向江湾镇五角场的小径上,我问他:“何谓‘书不读秦汉以下,骈文是文章之正宗。诗要学建安七子,信学六朝人小札’?”裴阳说这是茅盾先生一踏进商务印书馆时说的这句话,气度不凡,使那些瞧不起他的董事们大吃一惊。秦汉以上即《大学》、《中庸》、《春秋》、《左传》、《离骚》……以下即《西厢记》、《水浒》等。他说茅盾先生对秦汉以上之文的造诣是很深的。后来我们在五角场一边吃一角五分一碗的菜肉小馄饨,我一边听他讲述史可法。他说史可法的老师在风雪破庙中发现他及他“石破天惊”的文章,推荐这个贫寒弟子入朝。后来老师蒙冤入狱,史可法探望唏嘘而泣,老师破口大骂:“国破如此,匹夫何以涕泪?!”史可法冰冻脊骨,牢记师之铭。

从江湾镇回复旦时,已是繁星满天,在我们俩“沙沙沙”的脚步声中,他给我背诵起韩愈的《进学解》、《祭十二郎文》。裴阳把韩愈之文比作“一字千钧,掷地有声,力透纸背”,并且讲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维,崛起为鼻祖……”,我屏声静息地听着,望着他那张平静、侃侃而述的脸,心想有这样一个谈话对手,即使我不去吻他,这一生也无所遗憾了。第二天,他来电话让我去复旦,给了我一本刘勰的《文心雕龙》,一本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带到北大荒去吧!”他说,“中国的盛唐时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但更可悲的是许多青年将宝贵的中国古代文化弃如敝屣。你一定要读!要背!在师大附中读书时,当我把屈原《离骚》全诗二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九十字全部背出时,我的胸中充满一种无法形容的豪情与悲怀,那种感染力直到现在还感受得到……”

一想到裴阳,我的心就沉甸下来,隐隐作痛。我是不配他的,他只是把我当作一只依人小鸟,他真正需要的是一只火凤凰。让他在上海找火凤凰去吧,我只能在这里放猪。我不知不觉地把猪放到离连队几十里的一片大草甸子里,雨后一片清新,天边正是“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大自然的奇观每每都让我感动无比,既然活着,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唱一支歌?

于是我放声歌唱起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我赶着猪群,边走边唱,迎面吹来了一阵令人振奋的风。

要是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仿佛有千百个人在天边,在大地,在这荒原呼应着我,一起和声高唱: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的家乡……

一切劳累、悲伤、困惑,似乎都有了归宿。我并不孤独,我的心又被涌溢着的爱情充满了,围绕着我的苍穹四野,都显示出一种命定承受苦难的气概。

“裴阳!”我心中默默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徒手空待,你已经交给了我超越命运的力量。”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我的歌声越来越远,远得他能够听到……

就这样,几个月下来,我将一本《宋词选》中差不多每一篇词都背熟了,从上海带来的三大箱书差不多也已看完。猪圈旁边的饲养棚成了我的“书房”,我在剁糠饼饲料用的一块长木板上,已经写下了满满两本笔记。

有一天,风雪弥漫,鹅毛般的大雪给远近山峦罩上一层银色。地上的雪有一二尺厚。我喂好猪后就开始起猪圈,这活可不像放猪那么轻松自在,你得先把十几只猪赶到旁边另一个猪圈里,然后拿大铁锨铲起有半尺来厚的猪粪和污泥。除了铲起那又厚又腻又滑的猪圈十分吃力外,最糟糕的是每铲起一铁锨你都得亲自领受那一股股扑面而来的、暖烘烘的熏天臭气。把猪粪和污泥全部铲进一个粪车后,铺上一层干净的草,再撒上一层干泥,然后把十几头哄哄乱叫的猪再放进来,看着它们在干净的猪圈里翻身打滚,再去铲另一圈……

“这些猪崽啊!”我怜爱地看着猪群想,“养猪也像养孩子一样……”

突然,透过草棚外弥漫的风雪,隐约中看到一个人从远处走来。等那人走近一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邵燕琴!她怎么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了?我的女排长,你还想着我啊!

“周励……”邵燕琴高喊着我的名字,在风雪中向我扑来,她还和以前一样,脸色红扑扑的,扎着两根很精神的小辫,汗气和呼吸蒸气在她的狗皮帽上结了一层毛茸茸的、厚厚的冰凌,她跑进猪棚,脱下帽子,一把抱住我的肩膀:

“周励!多少时间没有见到你了!……”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听冻猪肉罐头,和几只冻梨,放在我面前:“好想你啊!”这时候,我注视到她眼里闪出一道黯然神伤的目光。

“怎么样?你好吗?”看到老朋友我高兴极了,恨不得一下子知道她的一切,这几个月来她在干什么?“你在团部武装连好吗?比在连队有劲吧?”我一边忙着倒开水、烤土豆,一边急急地问着。

她没有吱声。我知道她一定又是在为远房表叔的事情难过。她曾经告诉我她这表叔是个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戴上了反革命帽子,兵团在外调中掌握了这些材料后,就再也没有提拔她。

“快喝水,我这儿还有几颗上海带来的朱古力。”我洗干净沾满猪粪的手,把她拉到我平时当作“书房”的饲料棚里坐下。

我愿意把一切都倒给她。我给她看我的笔记,我打开书包,把小镜子、小梳子、书,一件件在她面前摊开。

“裴阳呢?哪里是裴阳的信?”她问。以前睡在一个大炕上时,有时候我连裴阳的信也给她看,让她分享我的喜悦和对他的崇仰,我还给她读过我日记上写的一首小诗:

我愿意从高山上

呼喊着你的名字

飞奔

  下来

直到跪在

你的脚前……

望着她询问的目光,我摇摇头:“他不来信了。从上海回来后,我们不通信了。”

她叹了口气,又翻出一张照片:“这是谁?你姐姐吗?”

那是一张我姐姐从西安附近的兴平县给我寄来的照片,是她在县农机修配厂门口拍摄的。我姐姐是复旦化学系的高材生,年级考试时总是名列第一,她的理想是大学毕业后考研究生,然后成为一名化学工程师。可现在她被分配到陕西省兴平县一个只有二十几人的小工厂当修理工。一看到这张照片我就想:我的姐姐!那个臂上戴着大队长标志长大、在梦中摇醒我说见到毛主席的姐姐到哪里去了?那个在复旦校园意气风发的姐姐到哪里去了?她穿着一身沾着斑驳油腻的深蓝色工作制服站在工厂门口,头发没有光泽,眼角和嘴角已经开始流泻出一丝疲倦的鱼尾纹,眼里的目光是黯淡的,想来她一定和我一样有种排遣不尽的内心孤独吧。她一点笑容也没有,脸上充满忧郁,写着“困惑”两个大字,手上还土里土气地握着一本红语录。收到这张照片那天,我曾经大哭一场,为我心中所崇拜的姐姐的遭遇,也为我以往梦想的破灭……

看了我姐姐的照片,又看我父母亲的照片,那是他们在呼玛县河南屯居住的茅草泥屋前拍的。妈妈和爸爸在一起,妈妈穿着厚重的大棉袄,一脚跷在一大堆木柴上,一只手好像捂着棉裤,生怕棉裤要掉下来的样子,咧着嘴笑;爸爸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大狗皮帽,完全同当地老乡一样,他站在风里,也在笑。照片后面写着:“接受再教育。呼玛河南屯家前留影,1970年11月。”邵燕琴看着,嘴角上露出淡淡一笑。

看完照片后,我给她看我的日记。有一页日记中写道:“半夜里我在黑暗中醒来,听着一阵阵狂风呼啸,整个猪舍和我睡的那个小铺都在晃动。这时我多么想念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的姐姐……我在黑暗中哭了,一直哭到天亮……”

她看了这篇日记后,哭了,后来竟推开日记本,一阵阵伤恸地抽泣起来。

“邵燕琴!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忙抱住她的肩膀问,从她一见到我时的那种眼神,我就隐约不安地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要哭!快告诉我!”我叫喊着,“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叙述:她的团武装连和团部在同一幢黄砖砌的平房里,团里规定晚上一律由武装连女排站岗值班。有一天半夜,当她正在门口站岗值班时,团长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到团长的小屋里去坐坐。团长是个军人,他是全团的最高首长,近50岁年纪,长得高大魁梧,宽阔的肩膀朝上端着,有一张长长的、长了两颗黑痣的大马脸,他光秃的头顶油光闪亮,只有几根一律朝右梳的、油亮的稀疏毛发。我在查哈阳水利大会战的誓师会上听过他的发言,他讲话铿锵有力,不时挥舞手臂带领全团高呼口号。他有一双名副其实的三角眼,目光锐利,眉毛又浓又粗,有一股不可征服的力量。他肚皮微腆,精力充沛。当时我们打着各连队旗子从五十四团克山县步行拉练到查哈阳时,他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

邵燕琴啜泣着讲:团长先是给她倒了一杯开水,问了问她家的情况,并且表扬她把武装连女排带得很好。后来又搬了张凳子在她身边坐下,然后他一边谈话,一边把凳子越挪越近,突然他一把将她抱住,脸上露出淫威的狞笑,在她全身上下乱摸乱抓起来……

“我吓得要命,他的嘴里都是大烟味,要和我亲嘴……后来,又有几次,我一值班他就拉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进办公室他关上门就扒着我的衣服往下脱,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把锃亮的手枪,我害怕死了!一听到轮到我值班,我心里就一直发抖……我谁也不敢讲,眼睛都哭肿了,白天别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能说是想家想的……有时候在走廊上碰到团长,他还像往常一样给我敬个礼。这个畜生!……他是一头畜生!”邵燕琴耸动着肩膀,哭声越来越响,带着撕心裂肺的喊声。

“……我害怕!……我害怕呀!”

我全身怒火在燃烧,这头没有人性的畜生!我紧紧地抱着邵燕琴的双肩,我的排长!我的哪里有苦活累活,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女排长!我的拿着喊话筒,在行军拉练中高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女排长啊,现在像一个惊恐惶遽的孩子一样,大声哭嚎:

“我害怕呀!……我害怕呀!”

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20岁的我紧紧地抱住这个才18岁的鸡西女孩,我们两人索性一起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划破了大雪纷飞的荒野,连猪圈里的猪也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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