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5)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3-07 13:32:32

我们瑞华公寓大楼已经有不少干部子女穿上了军装。住在八楼的修晓南在父母的老家山东烟台插队落户,她父亲写信把她招了回来,告诉她武汉军区正在招兵,她父亲的老战友是军区副司令员。

“和我一起去当兵吧!”修晓南是我小学和中学里的同班同学,从小就是好朋友,她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军队里不管你什么档案,只要他们一吸收你,立即就会设立一份新的档案!”

看来这是惟一的出路。

我们俩匆匆地准备了一些路上吃的食品,又跑到外滩买了两张开往武汉的长汉轮船票,船票比火车票便宜多了,只要6元钱一张。第二天就可以动身了,说不定,等下次我们再回到上海,已经是身穿军装,英姿飒爽的女战士了。

我拿着船票,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世界上没有比参军更吸引我的事情了!不仅是为了换一只档案袋,更重要的是我从小就一直梦想着穿上一身军装。《红肩章》已经被我翻烂,苏联军校生的生活让我向往不已。初中时,我就希冀着等高中毕业后考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帽徽领章在闪闪发光,强烈地诱惑着我,我和修晓南拥抱在一起,我多么感激我儿时的伙伴,在我已处绝境时给我带来了一片希望!我的好友修晓南现在美国夏威夷大学。

那天下午,裴阳突然来了电话,让我到复旦去。我这才意识到我仍然是如此疯狂地爱着他,我爱他就像爱我的生命一样。我立即跑到复旦,啊,枝叶扶疏的复旦校园!我心中多么渴望他再和我并肩散步!我要和他告别了,等下次再见到我时,我已经是一名军人,说不定,我还能进入军事学院学习。我兴奋地推开他办公室的门,他看上去好像瘦了些,白皙的脸显得更白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

“你应当回兵团去,档案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可怕……政治运动是朝夕变幻,不可预测的……也许你的档案会成为对你明天的更有力的证明。”

他总是精确地预测到未来,他的语气中含有一种悲剧性的力量。1971年**事件的爆发,摧毁了千千万万人的政治幻想和宗教般的狂热。你是多么正确啊!我的裴阳!你一直有一颗隐隐不安的心,伴随着你头脑中千百幅历史的画卷和思索带来的严密逻辑。不过我不能回去,回到兵团就等于回到黑暗,一切劳作都将失去乐趣而变为一种奴役,何况我马上要去当兵,新里程的序幕就要拉开。

我正要告诉他我要去当兵,只见他挥了挥手烦恼地说了一声:“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赶快回兵团去,21天的假期,你只剩下3天了。”

我想辩解,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告诉他。但是,我一路奔向复旦时满怀着的爱,被他那冷漠的眼光堵塞住了,我听到他说了声:“你回去吧,今后不要再到复旦来了。”

一阵寒噤透过我的全身。在55路公共汽车上,我紧握着车厢扶手,身子随着颠荡的车身摇晃。泪水顺着我的脸流到胳膊上,又顺着胳膊滴落在地上。最近一个时期来我的眼泪已经太多,我向来不是爱流眼泪的女孩。我不敢相信就这样和他分了手,不敢相信那道照亮了我苦难青春的光芒就这么迅速地黯淡下去。

回到家里,我重新读着他写给我的每一封信,一边读一边流泪,然后把信包扎好,放进后房间那个放着我在市委机关幼儿园时穿的制服的小壁橱里。

难道人的长大,就意味着要遭受苦难和折磨?

第二天,我拭干眼泪,和修晓南登上开往武汉的长江轮。修晓南是个长得端庄可爱的女孩子,戴着一副眼镜,比我小一岁。她父母亲都是作家,小时候我常去她家借书看。她和我一样是中队委员,但她比我幸运多了。有一年,苏联海军军舰抵达上海黄浦江停留访问,一位苏联海军把她高举在头上让记者拍照,这幅照片在全国许多报纸上都刊登出来了。以后每次有外宾到上海,学校总是让她捧着鲜花去机场迎接外宾。她还见过赫鲁晓夫、班达拉奈克夫人以及许多世界各国元首。不过现在她像从山东烟台农村回来的傻大姐,她的上海口音都带上了山东腔,比如山东,她不叫“山东”,叫“陕—董—”;烟台她也不叫“烟台”,叫“眼—台—”。她甚至会说什么“俺那个村……”,她讲她一年来一共挣了65块钱,还有不少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要拉她和自己的儿子配亲。

“现在可好了,”她说,“我再也不回山东了。”我们俩倚着轮船栏杆,望着滚滚长江,满怀着美好的希冀和憧憬。经过两天两夜的航行,船终于到了武汉,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们立即上岸直奔武汉军区。

军区大院高墙矗立,警戒森严。站岗的哨兵硬是不让我们进去,说周副司令员在开会,还没有回来。我们俩饥肠辘辘地在墙外徘徊,一直等到十二点,哨兵还是讲没有回来。我马上警觉地意识到哨兵可能是在撒谎,武汉大军区招兵,一定有许许多多不愿让子女下乡的父母把孩子招回城市,让他们一人手里拿一张白条奔向这所大院,找父母亲的老战友、老上级、老部下。到那些首长们实在难以招架时,当然可以使出一个最简单的花招:让站岗的谎称不在。我和修晓南商量后,两人立即决定,跳墙进院,一定要见到周副司令员!

我们跑到远离哨兵的大院北面,那里树丛茂密墙底杂草丛生,修晓南踩上一块石头,紧紧地扒住砖头裂缝,弯下腰身,我脱下鞋子爬到她的背上,用手指去抠墙头,墙上插满了一排排尖锐的玻璃,手立即被划破,流着鲜血,我顾不上这些,连连催促修晓南挺起腰身,现在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院内的情景了:不少小楼的灯还亮着,门前停着黑色轿车和吉普车,我下意识地感到周副司令员一定在家。我爬上墙头,避开玻璃碴,咬了咬牙,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客那样,屏住呼吸,用力往下一跳,打了个趔趄,就站到了军区大院内。修晓南怕眼镜被摔碎,不敢跳墙,她让我拿着纸条去找周副司令员,如果在家,就让他到岗哨警卫处来领她进去。

我找到了4号楼,周副司令员果然在家里。他身材魁梧白发苍苍相貌威严,一副将军气派,他立即叫警卫员把修晓南带进来。

我们俩坐下,接过他剥开的橘子,听到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们发懵了:“招兵工作已经结束,你们来晚了,一个指标也没有了。”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又完蛋了!整个晚上我像傻了似的一言不发,修晓南又和周副司令员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了。在武汉呆了三天后,修晓南对我说,周副司令员的爱人要把她介绍到武昌一家工厂工作。“你是兵团的,阿姨讲没有办法调档案,我爸爸已经去电报让县里马上把我的档案寄来。”她睁着那双秀气善良的眼睛望着我。

“我不回去了,你一个人乘轮船回上海吧。明年还会招兵,以后我只要一有办法,就写信告诉你。”

我像一只丧家犬似的回到上海,泪水已经罄尽,我不知道哭,也不知道笑,我想起茨威格的话:“我的神经像钢缆,但钢缆有时也会崩断。”我独自去了淮海路襄阳公园后面的那座教堂。那两个天蓝色的圆顶和耸立着的十字架,从儿时起就每每让我感到头昏目眩。我悄悄打开教堂的边门,平生第一次走进了教堂。殿堂里空空荡荡,那些按圣经故事制成的彩色玻璃窗,已经被砸碎了,风呼呼地刮进来,像一支歌似的在祭台上回旋。我脑子里响起了《牛虻》中蒙太尼里主教的声音:“亚瑟!……那水是深的……”我抬起头,默默地望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爱情、死亡,走错了路之后可以从头再开始生活的神秘途径使我眼花缭乱;天堂诸神迎接被恶人赶出教堂的灵魂的风歌,震动了我的心弦。我神魂颠倒地走出了教堂,默默无言地踯躅在淮海路上。好像一位明白了一切的老哲人一样。我并不是说那一天已经决定了我的命运,但是,裴阳也许是对的,我别无他路,只能再回到兵团去。

我在上海和奶奶及两个小妹妹一起过了几天懵懵懂懂的日子,之后,买了张火车票,回北大荒去了,就好像一个人把自己的皮运到市场去,没有什么期待,只等着被剥似的。

回到连里,邵燕琴已经被调到团部武装连,我因为目无组织纪律,超假两个星期,被解除了班长职务,而且带有惩罚性质地被分配到离连队十几里的畜牧棚去放猪。那确实是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心里在淌着血,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裴阳仿佛成了上一个世纪的人。伴随着我的只有黑色灰色白色噜噜叫唤,用嘴拱野草吃的几十只猪。我每天独自一人放猪、喂猪、起圈,成了一个满脸忧愁的地地道道的猪倌,后来索性连铺盖也搬到了猪棚。有一天下班,我拣起畜牧棚中一张包裹糠饼的报纸,摊开一看,那是一张《人民日报》国际版,内页有一个小角落里登载着美国总统尼克松的就职演说誓词,有一句话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灵:

自由的精髓在于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参加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小心地剪下那块报纸,藏在身边。从那以后,这辽阔的荒原和一栏猪群,竟然不再使我沮丧,我心中又有了一股激情,一股期待着什么的愿望。冥冥之中有另一个美好的存在,就像地平线处的海市蜃楼,在我孤独封闭的灵魂中透过一股清风;像北大荒壮丽无比、金鳞满天的霞光,万木复苏,生灵雀跃。我为什么要让自己消沉下去?我不是可以照样读书吗?我不是可以尽情欣赏这美好的大自然吗?放猪难道不是最无拘无束、无人管制、最自由的工作?我能照看好我的猪群,同时我也能获得一种乐趣,一种不虚度光阴的乐趣!

我开始一手拿着赶猪鞭,一手拿着书本,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荒原上或吟诵背诗,或放声歌唱。在上海市少年宫合唱队,我训练出一副脆亮的高音嗓子,我唱着《山楂树》、《红河谷》、《三套车》和小时候所有会唱的歌。有时候摘几朵原野上的鸢尾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更多的时候,我是大段大段地背诵唐诗宋词。我借助中国古代智慧的瑰宝和气贯长虹的诗句,来一扫我心中积郁的黯然神伤及失恋痛楚。记得最清楚的是在一个淅淅沥沥地洒着小雨的黄昏,我站在优哉游哉噘嘴吃野菜的猪群中间,大声地、一字不漏地背诵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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