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3-07 13:31:58

裴阳:

你好。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称你老师呢,还是朋友?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不再陌生了,和你的每一次谈话,都给了我一种能承受苦难的巨大力量。而在这之前,你是知道的,我就像受难的普罗米修斯,只是手中没有那一把火,我几乎要绝望了……

我写了满满三页纸,火车一到站我就把它投到邮筒里。当我投信的时候,把信捧在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多么幸运的信笺,它能够回到他的办公室,回到他的手中……”我吻信的时候,觉得脸在发红发烫,仿佛海浪亲吻着黄金般的沙滩,仿佛山泉洗濯着清波荡漾的月色。如果说过去和小济一起散步,我有过和他拉手的朦胧愿望,那么现在我可以说:“爱情,一种真正的爱情,伴随着仰慕、敬畏和眷恋,已经开始照亮我的人生。它像大江奔腾,奇峰突起,它是海涛汹涌,一泻汪洋,如泛滥的春水一样融会着丰富、强烈的生命!”如果我在向他告别时,和他拥抱一下,那该多好!想到这儿,我的心怦怦地大跳起来。我过去全部教养教给我的关于爱情的观念,和我现在沉浸于其中的感情如此截然不同:这种爱情是如此温柔缱绻、含蓄隽永,深沉的情怀带有几分伤感和忧郁,就像一朵带露珠的嫩弱的康乃馨,又有着几分野气,甚至性幻想。

列车从哈尔滨转到齐齐哈尔,又从齐齐哈尔转到嫩江,最后再从嫩江搭上装运猪的几十辆卡车——因为附近有一个很大规模的专业养猪场——把我们送到克山县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五十四团一营二十三连。一个又瘦又小、长得像一只鸟的当地人,自称是连长,把我们三十几个从15岁到19岁的上海女知青领进一个威虎厅一样的大草棚洞里,深处是一个大洞,横七竖八地支着几根大椽木,外面是枯黄的、厚厚的芦苇草搭起的延伸空间,里面仅有的是黑烂泥地上面垒起的两铺极长极大的土炕。

“欢迎你们到这里安家!”连长讲话很干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他拿出一只哨子晃了晃,“休息一天,后天清早听到哨子声,集合下地!”又补充一句,“这个屋子里的都属女一排!”说完就两手抄在身后走了。

世上再没有比种地更苦的事情了。单调、重复的动作,从60秒到下一个1分钟,从60分钟到下一个1小时、两小时……直至10个小时太阳下山为止,你始终在做同样一个动作。这不是动作,而是把你的心脏、你的肺腑、你的血脉、筋肉统统都扒出来,让每一根骨头裂开的、刀耕火种般的原始式的劳作!

我们来到北大荒不久,正好碰上6月份铲大地季节。一眼望不到边的垅沟长得叫人心里打颤,毒日头慷慨地馈赠给每个人,全身像小溪流一样无止无尽地流淌着汗水。我们像小虫子一样趴在一片杂绿、良莠不齐的垅沟里,睁着大眼睛去分辨什么是草什么是苗,然后用长满血泡的手狠狠地拉起锄具。十几里垅沟铲下来,背上像压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抬眼一看,还有十几里垅沟在你眼前伸展……北大荒啊!真是又大又荒。不时听到又有谁谁谁昏过去了的叫声,你只觉得你的血,你的汗,全部都被这垅沟、锄头吮吸、榨干!惟一能够使自己坚持下去的,就是精神上的东西。

我一刻不停地想着保尔·柯察金,想着牛虻,好像只有他们才能给予我一股丹田之气,使我一步一铲地活下去、干下去。我也默默地背诵:“……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我多么盼望裴阳给我来信啊!特别是每天清早,当哨子吹响,我们从迷蒙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时,不少女生用上海话讲:“心惊别别跳!”真的,对每一个人来说,生存的压力从来没有这么重,就好像每天你一定要背着十字架去翻三座大山,才能活下来,否则就不能活。“今天他一定会来信!”每当清晨听到哨子,“心惊别别跳”时,我就立即这样想。可是他没有来信,一个多月了,我给他写了三封信,可他一封也没有回。

每天晚上放工回来,是一个小时的反帝反修军事训练,再加上一个小时的政治学习和革命大批判,上炕时已是十一点了。集体熄灯后,我在炕头箱子上架起一支小蜡烛,读他让我看的两本书:海涅的《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我无法形容读书时心灵所受到的强烈震动。15、16世纪德国的思想家、哲学家,都是了不起的受难者,翻译了《圣经》的马丁·路德的父亲是曼斯菲尔德的一个矿工,儿童时代的路德经常跟随父亲来到地下矿场,那里积聚着巨大的金属矿石,清冽的矿泉潺潺地流着,这幼小的心灵也许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摄取了最为神秘的自然之力,或许还受到山中精灵们的魔法保护,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身上才凝聚了那么多的大地灵气,那么多的热情渣滓。

路德虽不再相信天主教的奇迹,但他却相信妖魔的存在。他的席间演说集充满着妖魔鬼怪的离奇故事,他本人在困难中就常常以为自己在和具有形体的魔鬼作斗争。他在瓦尔特堡翻译《新约》时,曾受到魔鬼的一再打扰,因此他就拿起墨水瓶猛力掷向魔鬼的头颅,从此以后,魔鬼对于墨水,尤其是对印刷用的油墨便产生了巨大的恐怖。

荣誉归于路德!海涅写道:永恒的荣誉归于这位敬爱的人物,多亏他拯救了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我们今天还靠他的善行恩德生活!我们绝不应当抱怨他的观点的局限性,站在巨人肩上的侏儒当然能够比这位巨人看得更远,特别是他戴上一副眼镜的时候。然而那被架高了的直观却缺乏崇高的感情,那种巨人的心灵,这是我们无法取得的,我们尤其不应对他的缺点轻下尖酸刻薄的断语。

20年之后,当我再看已经完全不同了的裴阳时,所想到的也正是这句话。

读斯宾诺沙的著作时,我们会产生一种感觉,好像看到一个在静态中生气勃勃的大自然。参天的思想树林,枝头开满了鲜花,不断地摇摆着,但那无法摇动的树干却深深地扎根在永恒的土壤里。在斯宾诺沙的著作中有一种难以说明的气息,人们仿佛感到一阵阵属于未来的微风。他心中有一种真诚,一种自觉的骄傲,一种思想的威严,这好像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一份遗产:因为斯宾诺沙出身于一个殉道者的家庭,而这个家庭当时是被笃信天主教的君主从西班牙驱逐出境的。他的情人的父亲由于政治上的罪名,在尼德兰被处绞刑。你简直难以想象行刑之前要进行多少准备和举行多少仪式,长时间的等待使罪犯厌倦得要命,而旁观者却有了足够的余暇来进行思考,所以别涅狄克·斯宾诺沙对老人范·恩德的被处决是想得很多的,有如他以前由于宗教的长剑而理解了宗教一样,现在他又因为政治的绞索而理解了政治。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中的薇拉,就是他自己的夫人——一位伯爵夫人的写照。她相伴他遭沙皇驱逐,在西伯利亚整整流放了21年。他从来不允许别人怜悯自己,他怀着民主自由的乌托邦理想,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每天阅读到深夜一两点,并且写下大量的笔记。承受苦难、承受生存压力和笨重劳作的心理支撑越来越强大起来,每天深夜当我吹熄“威虎厅”的最后一支烛光,钻进冰冷的被窝时,我的心灵又充沛起来,我想起他,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入睡,我相信他一定会来信的,一定会来信的……

他终于来信了!那天下工回来,我正要端水洗脸,通讯员跑进“威虎厅”嚷嚷:“复旦大学!好神气的信封!周励!你的信,挂号的!”那时我姐姐已经被分配去了西安,裴阳留校。我一把夺过信,只见“复旦大学”四个红字跃入眼帘,我又紧张又兴奋地撕开信封,一口气读完。他写了整整13页!在信里他告诉我他曾经给我寄过信,但不知是兵团信箱号码写错还是怎么回事,信被退回了复旦,所以这次他用挂号信寄出。他的字写得很大,是一种遒劲而又很怪的字体,他说我给他写的三封信,他都仔细地看了,“在那样艰苦的劳作中,你给我写了这么多信,我很感谢。”接着,他告诉我复旦大学正在开展批判H小集团的运动:“他们曾经是同你一样有激情有热情的大学生,怎么会走上一条反革命的道路呢?就因为他们的脑子里怀疑一切,他们不相信我们的党有能力克服困难,他们心怀不着边际的野心,他们想取而代之。这种悲剧发生在一群二十几岁的青年学生身上,是值得深思的……”第二天,我又收到了一大包他邮来的材料,里面是批判H小集团论文选1—5集,其中有一半是他亲自撰写和编辑的,他的信中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只是鼓励我好好地干下去:

你不要被日复一日的单调劳作和枯燥生活所吓倒……你提起那个惊人心魄的晨间哨声,说明你仍然存在着胆怯、怕吃苦。不过,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过了不久,他又给我寄来了批判论文选6—7集,他的文笔极好,不仅在复旦,就是在全国各重要报刊上也早已闻名遐迩,只不过被他所批判的那些思想,和我的思想倒十分相近,有的甚至就是我《一封信》中观点的翻版。“他为什么对我给予那么令人感动的同情,同时又要去批判别人呢?”我不禁感到困惑,但我深信他是天使,天使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他在第二封信中向我推荐了一批书,其中包括《拿破仑传》、《我的奋斗》、《阿登纳回忆录》和《叶尔绍夫兄弟》、《州委书记》、《你到底要什么》等。“你没有的书,我可以马上设法寄来。”他看来对这些书推崇备至。而我,在以后和他接近的十八年里,只要他一讲起哪一本书,我就立即像一名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地扑过去,抱住那本书!

复旦的来信成了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漫长的夏季铲地期终于过去了。8月初,全连开展总结评比,我们女一排评出了三名干得最好、最肯吃苦的战士,我是其中一名,我马上被选为班长。排长是连里指派来的,是一位来自鸡西市的女青年,父母都是煤矿工,叫邵燕琴,至今写下她的名字,我仍充满了怀念。她比我还小,只有16岁,红扑扑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她是我所见到的最能吃苦的女孩子,干起活来又快又利索,和男人没有什么两样。她是那样朴实,又嫉恶如仇。有一次,几个上海女孩把馒头丢掉,吃家里寄来的糖炒米粉,她把馒头拣起来大骂了她们一顿,然后竟剥了皮吃了下去!这个既能干又聪明的女排长,本来已经要提升为副连长,连任命书也下来了,但突然发现她的一个远房叔叔有什么历史问题,就永远也没有再提拔。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当看到她那痛苦的神情,我的心真像刀绞般地发痛。和裴阳通信的事,只有邵燕琴一个人知道,她就睡在我旁边。有一天半夜,“威虎厅”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我还在写,她突然爬起来悄悄地对我侧过身子说:“你的眼睛在发亮!你一定是在写情书!”

我从来没有写过情书,我决定给裴阳写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告诉他,我爱他!我再也无法抑止胸中溢满的感情,就像无法抵挡春天乌苏里江的潮汛。我用一张雪白的“复旦大学”的信笺,蘸着我内心涌出的激情写下白朗宁夫人的一首诗《我的棕榈树》,向他正式表白:

我想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你,

绕着你而抽芽,

像蔓藤卷缠着树木

遍生硕大的叶瓣……

可是我的棕榈树呀,

你该明白

我怎愿怀着我的思念而失去了更亲

更宝贵的你!

我宁可你显现你自己的存在,

像一株坚强的棕榈

沙沙地摇撼枝干

在你的阴影里呼吸着

清新的空气

洋溢着深深的喜悦

我再不想你

我是那么地贴近你

——我的棕榈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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