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初恋
油画上的颜色,由于年代久了,有时候就斑驳了。当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有一些画会露出最初勾勒的线条:透过一件女人的衣服露出一棵树,一个孩子让位给一只狗,一条大船不再漂浮在海面上。这叫做“原画再现”,因为画家“悔悟”了,改变了初衷。大概这也可以说,最初的看法被后来的抉择所取代,是一种观察和再观察的方式。
这是我在这本书里描摹这些人物的用意。现在颜色已经老化了,我想看一看过去我有过什么机遇,现在我又有些什么可回忆的。
我认为我对自己的回忆是一清二楚的。我知道什么时候,它是可信的,什么时候是愿望或者幻想占领了生活。而这种愿望,这种迫切的愿望会导致对实际生活的曲解。
我不是有意过分谦虚地贬低自己的智力,我的智力常常是很高的。
以上是英国女作家莉连·海尔曼著的电影剧本《朱莉亚》的开头,裴阳曾在我面前大段大段地背诵着这部剧本,并且说上海电影译制厂陈叙一先生的翻译水平有多么了不起。到美国后,我又多次地看了这部在1972年获奥斯卡金像奖,由简·方达担任女主角的电影,它几乎成了我一生中最喜欢的电影之一。虽然它以二次世界大战反法西斯为背景,但是那隽永的风格、对友谊和人生的勾画,却影响了我一生的生活。我非常喜欢《朱莉亚》,以至于我一到纽约,在人人都需要有个英文名字的时候,我立即把我的名字改为朱莉亚(Julia),她正好与我的中文名字周励的发音相似。
裴阳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这是所有知道他的人都一致公认的。他曾经在我面前大声背诵维克多·雨果的《九三年》、托尔斯泰的《复活》、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亨利希·海涅的《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塔维尔的《拿破仑传》和保罗·萨特的《肮脏的手》。我之所以罗列这一大串书名,还不包括李白、杜甫、白居易的无数诗篇及屈原的《离骚》,是因为他确确实实、一字不漏地、满怀着激情背诵过它们中的精彩片段,就像沉浸在初见到尼亚加拉大瀑布那种狂欢的喜悦之中。有时背诵到令人哀伤之处,他的声音又变得无比低沉,就像一把在空旷的原野中拉响的大提琴。有时他为书中人物扼腕叹息,有时他会突然停止背诵,泪花在他那双深邃的、大大的黑眼睛中闪动,他挥了挥手说:“算了吧,……还是你自己去看吧!”
随便他看了哪本好书,那本书便会像刀刻火烙般地印在他头脑中,而在谈话时,一本本书就会自然地打开,而那一行行“不朽的文字”,便很快地化为燃烧着的激情。有一次,他和我谈生物学家巴士德的传记时说:“你能理解吗?这位发现了细菌的法国人说‘细菌在我身上越多我就越舒服!’”说着,他扭动了一下上身,自然地展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极其舒畅的动作,然后眨眼嘿嘿一笑,“全身都是细菌,这是多么令人畅快的事啊!”
当我17岁初次和裴阳见面时,他正好22岁。我很快地就被他浑身散发的魅力和才气所吸引,从而陷入了如醉如痴的、不可遏止的单恋的狂焰之中。我还不懂得什么是恋爱。
从生理学上讲,我并不属于那种早熟型的女孩子,但是从十二三岁起,我便开始感觉到了一种青春的骚动。那时我小学四年级,是少先队中队委员,班级里一半男生,一半女生。老师规定“不能有分男女生的封建思想”,一定要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合坐一张课桌,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但糟糕的是,每次开学分位子的时候,女同学们都吵吵嚷嚷地争着要和一个长得文静而又秀气,戴着大队长标志的小男生同桌,他简直就是我们心中的白马王子,由于我比大队长稍高一点,我始终坐在他的后面,并且离得很远。我好羡慕抢到了他旁边位子的女生。终于在四年级下学期,他分坐到了我的前面,我可以天天欣赏他那颗长满乌黑浓发的脑袋了。我常常把课桌尽量地往前搬,以便更靠近他那张椅子。有时,我伸出两只脚,搁在他椅子下面的一根横木上,心中便溢出一股心满意足的感觉。终于,我想出了一个不安分的念头。我在下课时偷偷地塞给他一张小纸条,上面的内容是:
你参加我们的学习雷锋小组好吗?
那时正是1962年,班里的同学自愿地组织了几个学习雷锋小组,大队长可以自己选定他愿意参加的小组。给他递了纸条之后,我整整兴奋了一夜,脑子里充斥着种种激动人心的幻想:我和他一起在大街上搀扶老太太过马路,下课了一起帮同学补课,一起到街头演出、宣传,一起玩官兵捉强盗……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看到他,我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我期待着他也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并且答应参加我的小组。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我那张纸条似的,他参加了别的小组。
那份失望,那种被忽视、被冷落的伤心及自尊心受到羞辱所带来的痛楚,至今还记忆犹新。直到几星期后,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参加我的小组时,他才告诉我说根本没有看到我的什么小纸条。原来当我偷偷地把纸条塞到他的台板底下时,被教室窗外吹来的一阵风刮到地上,卫生值班员当废纸垃圾一下子扫出了教室。
于是,那把可诅咒的扫帚,把我对大队长的莫名的热情也扫到了九霄云外!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从此以后,我才逐渐感觉到: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虽然只有十二三岁的年龄,但内心常常被一种什么东西激动着,充满着骚动不安的情愫。特别是当春天来到的时候,你听不进课,你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你呆呆地盯着教室的窗外,望着正爆出一个个小嫩芽的垂拂着的柳枝,忽而又感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阵怅惘之后,你突然感到,你多么希望有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和你手拉着手,在春天的原野上奔跑啊!
这种年龄,在美国叫“Dangerous Age”(危险年龄),而美国政府对这种“危险年龄”的惟一办法,就是发放避孕套。这种办法曾经遭到纽约一批华裔家长的反对,认为这是“教唆、引诱少男少女犯罪”。但是这个呼声毕竟太弱了,美国就是美国,你了解这点,就不会为在地铁中看到一个14岁的少女抱着一个婴儿而惊奇。“少女妈妈”在美国已经成了普遍的社会问题。每当想起我少女时期那段由生理发育所引起的青春骚动,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感激笼罩在我的祖国的那种严谨笃厚的儒家传统,那种深沉的克制力量和对精神生活的开导和追求。不然,将宝贵的青春毁坏,将少女的贞洁连同前途一起葬送,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啊!
小学毕业了。我像一头发育成熟的小羚羊,不知是应当蹦跳着奔向波澜壮阔的大海呢,还是冲向原始古老的森林?是迈向那令人目眩的高山顶峰,还是走回一望无际、芳草萋萋的原野?我就这样带着激动,带着渺茫和几分惆怅跨进了中学的校门。那时,许多孩子的梦想是到苏联去,看红场,看克里姆林宫和列宁墓,而我更是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是苏联人,为什么不是娜塔莎,或者是奥尔迦那样梳着金黄色辫子的苏联姑娘?苏联对我们来讲像天堂一样美,却又遥远不可及。正在这时,爆发了震惊世界的中苏两党的理论论战。我们守着收音机,一遍又一遍地收听0点广播,生怕漏掉一个字:“赫鲁晓夫杜鲁门修正主义和平演变导弹核武器……”站在一大堆政治术语和历史的帷幕前,我们感到既庄重又敬畏,而在内心深处还是暗暗地想:做苏联人比做中国人要幸福。
案头上都是苏联小说:《古丽雅的道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卫军》、《真正的人》、《列宁传》、《红肩章》、《马雅可夫斯基诗选》、《普希金诗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黑面包干》,这些苏联小说成了我少女时期的精神食粮,点燃了我献身于人类一项什么伟大事业的熊熊理想之火,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能回答最简单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底要什么?宇宙是否真的无限?等等。
有一天,我从我姐姐的书架上,翻到一本《赫尔岑选集》,我姐姐也完全是受苏联式教育的典型。她在12岁时,就和一个叫娜嘉的苏联大队长女孩子通信,互寄娃娃等礼物,她的书架上都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诃夫等作家的大部头作品。当我翻到这一页时,我的泪水不觉涌上眼眶:
当一个孩子意识到自己成为少年人并第一次要求在一切人类的活动中参加一份的时候,那可真是人生中美妙的时刻:活力沸腾着,心脏猛跳着,血是热的,力量是充沛的。世界也是那么的美好,新颖、光辉,充满着胜利、欢跃和生命……心灵中洋溢着阿喀琉斯的胆量,波查的理想,这是高尚的憧憬和自我牺牲的时期,是柏拉图主义以及对人类的热爱和天高地厚的友情的时期,是辉煌的序幕。可是跟在这序幕后面的却常常地、常常地是庸俗的市俗式的戏剧……
我发誓不让自己的一生变成一出庸俗的市俗式的戏剧。从16岁起——那时正好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我开始大量地阅读和历史有关的理论书籍。《联共(布)党史》在我父亲的书橱中放了十几年,从我记事起就记得那本厚厚的、精装的米褐色封面的册子。我从书橱中取出,如饥似渴地读着,我感到比读《大卫·科波菲尔》、《安娜·卡列尼娜》更有一股特殊的、无法形容的强烈吸引力。我又读了普列汉诺夫的《一元论史观》、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世界通史》和《法国大革命史》,随着书页的翻迭在眼前出现的一幅幅壮丽而又悲壮的历史剧幕,不仅使人胸中产生一股扭转乾坤的力量,同时也能使人如此明晰地看到当今现实舞台上那种明争暗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胜则为王,败则为寇的嘲讽式的阴暗面。斯大林时代和“文化大革命”简直像孪生兄弟一样,一个人的突然失踪,一个人的突然死去,以及一个家庭未知的命运,都是和党的要求、党的事业这些永远冠冕堂皇的辞令连在一起的。我开始考虑人的价值和人在政治以外的意义。1967年,当“文化大革命”正被武斗、互相残杀、打倒一切搅得昏天黑地时,我用两个昼夜时间,写了一封信寄给《文汇报》,要求发表我的信,并且呼吁结束这场“把人类推向毁灭边缘”的所谓政治大革命。如果不是获得了历史这一面镜子,我是绝不可能写那封几乎葬送了我整个青春的信的。
那青春骚动的情愫并没有在我的心中停止,作为一个妙龄时期的少女,我虽然穿着标志着血统的淡黄色军服——或者上半身,或者是下半身轮换着穿,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我还佩戴着红卫兵袖章。但我内心却像天使一样地渴望着爱,渴望着在赤裸裸的蓝天和赤裸裸的绿野中飞翔。我开始和一个比我高一年级的男孩子一起散步了,那时他初三,我初二。他长得很端正,有着那种吸引女孩子的颀长的身材,他是属于沉思型的男孩子,脸上常常带着忧郁神情。有一次,当我和他谈了许多各自心爱的读物时,他提议我和他一起去看望他的姑夫——当时正在倒霉挨整的、大名鼎鼎的作家巴金。我至今还清晰地记着那位老人的形象:他穿着中间有一大排老式扣子的灰色布衫,看上去很像30年代的长衫大褂,老人躬着背,走到方桌的一边坐下,眼睛很细小,眼皮由于睡眠不足而浮肿,半耷拉着,就像在五原路小菜场随便碰上的任何一个老头,你简直难以想象他就是写了《激流三部曲》的大作家巴金。那天正是阴天,窗外阴霾重叠,小小的客厅里十分寒冷,他的儿女都去大串连了,可以想见老人的孤独和心境的凄惨。突然看到侄子带来了一个女孩前来探望,他获得的一点快慰可以从他慌慌忙忙地倒上两杯开水,又抓起一大把茶叶放进杯子的动作中看出来。
“你们怎么样,在学校好吧?”他嗫嚅地说。布满皱纹的脸上绽露出一丝微笑,正在这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瞳中,发出了一道依然是聪明睿智的光芒。
我们坐了一个小时,他似乎不愿提起他写的任何一部作品,因为那时报刊上正连篇累牍地批判他的书皆为大毒草,并且诬称他是由于崇拜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才把自己的名字改作了巴金。他的侄子一再地试图安慰他,让他当心身体,甚至提出让他不要看任何一份报纸。我则坚信他是没有罪的,我对面前这个老人像对一座丰碑一样充满了敬意。
从巴金家里出来,已经是华灯初放的黄昏了,没有晚霞,没有歌声,我的心中却充满了喜悦。我和他一直从武康路走到了永嘉路,在他家门口那棵法国梧桐树下,我们有谈不完的话,但大多时是我在谈。我给他背诵《联共(布)党史》中的精彩片段,和他讲那份阻止斯大林掌权的《列宁遗嘱》,也谈对“文革”这场运动的种种焦虑,对当时中央文革小组中的某些大人物的怀疑与鄙视……他总是静静地、口角带着微笑地听我讲,他善解人意,却不喜欢表达。但是,当你看到他那双如一头小花鹿般的乌黑光亮的眼睛正盯着你,一动不动地盯着你,你就无法停止和他谈话,无法和他说一声“再见”。
那年夏天,我们在淮海路、常熟路、永嘉路上一共走了多少遍,我已经记不得了。每天看不到他的时候,我就会想他;每次见到他,我会觉得心怦怦跳,全身的血液在奔腾,可是一和他谈话就平静了下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渴望,我渴望去拉住他的手,啊,如果能拉起他的手,那该涌起多么幸福的波涛!
我从来没有拉过他的手,我们互相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他沉静的个性能够接受我的任何思想:从《斯巴达克思》到《奥赛罗》,从黑格尔到斯大林。当我告诉他,我给《文汇报》写了那封信时,他一点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讶和恐慌,好像我早就应该写那封信似的。我们又一起去看了几次巴金,我不敢用自己满腹的疑问去打扰这位正在受难的老人,我深知任何一场严肃的谈话都会给他徒增更重的思想负担,我试图为他倒一杯开水,或是整理一下零乱的房间,尽量少说话地同他一起打发一个黄昏或一段时间。有一次,他指着一大排空着的书架,那上面放着几只药瓶和杂物,他的胸膛里发出了嘶嘶的声音:“那么多的书,都搜走了!……”那种发自肺腑的悲哀,使我难过了许久。还有一次,他对我的同伴说:“小济(他的名字),要好好学习外语……外语是人生斗争的武器,这是马克思说的,你懂吗?”他特意提高了语调,强调“马克思”这三个字,仿佛这是他对侄子的某种期待的必不可缺的后盾。他瘦弱的身影在房间里摸索着,常常面对着一大堆检讨材料仰天叹息……二十年后,当我从美国回到上海,看到武康路上那所被层层护卫起来的住宅,心里真有说不出的万般感慨,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的叹息声。
我的那封信很快被《文汇报》社退回了学校,并且立即掀起了巨大波澜。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大字报、黑板报连篇的批判檄文中。工宣队、军宣队、造反派如鱼贯般地轮流不息找我问话,对我进行审查,将我的学习笔记、日记通通搜去。有一天,学校里突然刷出了一条大标语:“揪出《一封信》后面的黑手!”有人揭发在武康路巴金住宅门口看到我和小济,并且说我常常和他在一起。又过了几天,学校居然出现了批判巴金的大字报,而且宣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绝对写不出如此尖锐、引经据典、政论性极强的文章,后面一定有一个长胡子的黑手,连《文汇报》也不相信。我气极了,噩梦整夜整夜地缠绕着我,我生怕巴金会知道这一切,我生怕羸弱的老人会突然死掉……有一天,我从工宣队的审查室出来,刚跨出校门,一个声音喊住了我。是他,又是他,他曾经多次地等在离审查室不远的角落,我一出来,他便追上我的脚步——可是现在,校园里满是批判我和莫名其妙地批判他姑夫的大字报,我怎么能再授人以柄呢?
“等一下!”他跑了上来,“我不怕,你也不用怕……”
我不敢回头望他,我没有理睬他,加快脚步拼命地走着,直至走到高安路的弄堂口,我猛一回头,像发疯似地叫道:“不要跟着我!……不要再和我讲话!你明白吗?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在害你姑夫吗?……你难道愿意看到别人借着你和我,再往他身上砍一刀?!”
性格向来沉静的他,被我几乎失去常态的大叫震懵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一转身跑掉了……
他比我高一年级,比我早一年下乡。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那双如同小花鹿一般乌黑发亮的眼睛。
如果连手指头也没有碰过,这算不算恋爱,我不知道。但是幻想的翅膀已经被砍掉,我郁郁寡言,心中充满痛苦,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回头:我不能放弃理性的思索。我渴望有一个比我更通事理,学识渊博的人,把我从思维的一片迷乱之中拯救出来;不管是什么人,男的或是女的,也不管年纪多大,只要我相信他、崇拜他。
我开始相信别人,不再相信我自己。
轮到我下乡之前,批判的浪潮已经过去,我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中学里的几个女友约我到杭州去散散心,在向北大荒进军之前,再看一看美丽的西子湖,登一下青翠葱茏的南高峰。
我和我的女友们,曾举着一面小旗,从陕西铜川步行到延安。我们在贫瘠苍凉、横亘天际的黄土高原上大声地向牧羊老人问路,晚上和农民家的孩子挤在一个炕上,我们第一次捧起破碗喝小米粥,我们惊叹农人如牛马般的劳作和满野裸露的贫穷。大串连把中国最底层的画面翻到了我们眼前,当我们展开双臂,欢呼着奔向走了七天七夜才终于见到的宝塔山时,又隐隐地感到理想同现实的距离是如此遥远……
没有什么事比离开上海更吸引我了,我立即答应去杭州作最后一次“串连”。
在钱塘江大桥上,我遇见了他——裴阳。每当我回想起和他的初次见面,我总会想起日本电影《啊,海军》中男女主人公在一座大桥上相逢又告别的特定镜头。我是我们四个女孩子中最忧郁的,几乎没有笑过。我们在钱塘江大桥上刚刚拍了两张合影,桥头堡里就走出了一个解放军,他几乎是奔着跑向我们,一把夺去了我们的相机,然后指着远处一块牌子大叫着:“这里禁拍照片!”说着马上要打开相机将胶卷曝光。我们急着和他争辩,并且保证到上海后把两张禁拍的胶片寄回到桥头堡,但是他还是坚持要立即打开相机。正在争执不下时,我们身后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解放军同志,我们是复旦大学的,我们会负责监督执行这件事!”
我们得救了,我们保住了那卷对我们来说十分珍贵的胶卷。我回过头去仔细地望着这位“天外来客”,他看上去比我大四五岁,身材魁梧,气质潇洒,眉宇间充满一股英气,特别是那两道飞向两额角的浓浓的乌眉和明亮深邃的大眼睛,加上白皙细腻、胡子刮得很干净的面孔,给人一种人品出众的感觉:“地杰人灵,江南才子。”好帅的复旦大学生!
“我们已经注意你们好久了,你们是从哪儿冒冒失失地闯上钱塘江大桥的?”他边上的那位同伴问。
“我们直接从蔡永祥纪念馆上来的,怎么?你们俩也偷偷拍了照吗?”我的一位女友和他的同伴交谈了起来。
不知怎么,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望着我,我也默默地望着他。桥头上的风吹乱了他乌黑的头发,我就像看着一部电影似的望着他。多年以后,他对我说,我站在桥上,满脸忧伤的样子,使他困惑,并且不由产生了一种怜爱之心。几分钟后,他和同伴走向桥东面的蔡永祥纪念馆,我们走向西面桥尾,当我回过头去再望一眼那位复旦大学生时,我发现他也正回转头,在遥远的桥那头望着我。
原以为会像天上的流星转瞬即逝,很快地对桥头上发生的事也淡忘了(那两张胶卷寄回了桥头堡),没有想到几星期后在复旦又碰到他,而且知道了他就是在整个复旦校园,甚至整个上海都十分闻名的裴阳。
和他在复旦碰面纯属偶然。我姐姐是复旦大学化学系三年级的学生,我常常以我姐姐为骄傲。她一贯是正统的好学生,从不惹麻烦,父母亲十分喜爱她。在我10岁时,有一次爸爸带姐姐去看戏,爸爸讲我不懂京剧,怎么也不肯带上我,是市委的黑轿车来接他们的。半夜里我已经入睡,从剧院回来的姐姐拼命地把我摇醒:“我见到了毛主席!……快起来呀!我见到了毛主席!”我一骨碌爬起来,惊呆地望着满面红光的姐姐兴奋地叙述:“在京戏开幕前,报幕员讲,毛主席也来看戏了,我就拼命地挤出座位,冲到前面第一排,爸爸急急忙忙地紧追着我,毛主席就坐在第二排当中!我跑到毛主席面前,敬了队礼,毛主席和蔼地笑着说:‘小鬼,你也来啦?’说着,用他那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是多么幸福啊!……你要摸一摸我的手吗?这是毛主席握过的手啊!”兴奋、羡慕、嫉妒、懊恼……我们两姐妹一夜也没睡好觉,我更加以我姐姐为骄傲了。不久,她在《中国少年报》上登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见到了毛主席》。姐姐由同济附中考入复旦大学后,马上被选为班长和团支部书记,她的功课一直是拔尖的。每逢周末她回到家里,总是滔滔不绝地对我们讲述复旦校园发生的事。1964年,毛主席提出要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并且对全国几所著名的高等学府提出:要培养几个中央级的接班人,还提出要年轻,思想不要有框框……任务下达到复旦,复旦校长兼党委书记在人才济济的几千名大学生、研究生中,挑选了两名学生作为接班人重点培养:国际关系系的裴阳和新闻系的一位学生。1966年在复旦大学提到这两位学生的名字,就像1991年在波斯湾战争中提起美国鲍威尔将军一样。我姐姐每次回家,都要带回裴阳写的范文,或是裴阳和新闻系那位学生两人联名在全国各大报刊上发表的大篇文章。“这是复旦的骄傲!”我姐姐说。
那天我去复旦找我姐姐——我几乎每星期都骑着自行车往复旦跑。我要姐姐帮我搞一本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带到北大荒去,我那时正在整理去兵团的行囊和书箱。姐姐对我说,这类政治史记性小说她们化学系没有,她让我去国际关系系问问,也许能碰上运气。那时社会上的图书馆差不多都已经砸烂了,许多书籍散落在大学生手中。
我走到距离化学系有两三幢楼的国际关系系,听我姐姐说,国际关系系培养三种人:资深的国际问题研究专家、外交人才和高等学府的教授。这是一幢五层楼的红色砖楼,我一直梦想自己哪天能够进入这个系,但是我将要奔赴北大荒,梦想总是梦想。当我走进这座楼时,仍恍若在梦幻中。楼梯和走廊间静得出奇,墙上也没有什么大字报,比起当时正在开展大批判运动如火如荼的复旦校园,这里简直像另一个世界,连一个人也没有。我一直走到四楼,终于看到一扇稍稍开着的门,大白天里面也亮着灯,我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上的玻璃,听到了一个声音:“请进来。”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在当时可以称作“典雅”的宽大的办公室,两扇大玻璃窗加上几支日光灯的照亮,房间内显得明亮开阔,四壁都是陈旧的棕色的木制老式书橱,透过书橱的玻璃,可以看到一排排中文和外文的、都是国际政治方面的书籍。最令人惊奇的是,窗台上还有一盆小而别致的万年松,这被照料得很好的盆景,给这屋子带来了一股盎然的生气。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堆满了书籍报刊的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正俯首疾书着什么,我想他在说“请进来”时,也不曾抬一下头。他写得很快,当他的笔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并且把信笺塞进信封时,他抬起了头,几乎在同一瞬间,我们俩都发出了一个惊奇的声音:“——是你?!在大桥上碰见的人?”
他比一个月前我在大桥上遇见他的时候更潇洒了,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领子笔挺地翻开,套了一件米色开司米毛衣,他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咄咄逼人,这是一双中国南方的、深深凹陷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睫毛发出慑人心魄的光芒,他的鼻子不很挺,嘴唇很厚,但棱角分明。他沉思的时候像个饱经沧桑的学者,“嘿嘿”一笑时,又像个孩子那样开朗自在。现在想起来,他那时只有22岁,而在当时只有17岁的我的眼里,他竟是如此伟岸得高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