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悄悄地望着她一会儿抱着毛毛——毛毛爸爸是部长,一会儿又亲亲莎莎,莎莎爸爸是外交官、妈妈是翻译。我幻想着老师有一天也能抱我一下,亲我一下,但是在幼儿园的几年,老师连碰都没有碰过我一下,只是在每逢星期一,老师把我从家里穿来的衣服脱下,换上幼儿园的统一童服,总是抱怨:“这些衣服又破又旧,哪里像市委大干部的孩子?简直像个乡下小瘪三!”她厌恶地看着我的目光,一直刺痛着我的心灵。然后她把一堆衣服朝角落里一扔,像扔掉一堆垃圾,而毛毛莎莎他们的衣服,她总是一面微笑一面欣赏着,小心地折叠好放起来。小朋友们几乎都不和我玩,只有一个叫宝宝的小女孩有时和我玩,她父亲也是“乡下派”,但她父亲的级别比我父亲大,可她生来有点缺陷,口齿不清,一讲话老是流口水,老师也不喜欢她。在这座森严、豪华的“贵族幼儿园”中,我自幼就感到自己像孤儿院的孤儿,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丑小鸭”,孤独、凄凉的感觉浸透了我幼小的心。
直到快要毕业了,有一天幼儿园召开向家长汇报演出会,和以前几年一样,老师根本就不叫我参加任何演出,随便什么唱歌跳舞比赛都没有我的份,可这是最后一次家长汇报演出会,我们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我父母、爷爷奶奶,还有乡下来的姑妈都要来观看这次毕业汇报演出。演出快要开始的时候,我鼓足勇气,跑到后台。
老师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到后台来了?快回去坐好!”
我坚定地说:“老师,我不回去,我一次表演也没有参加过,我一定要参加这次表演!”
老师说:“你疯了!你什么准备都没有,今天又是毕业生家长会,很重要的,这怎么行?”她命令我,“快回原位坐好!马上要拉幕了!”
我站着不动,泪水快从眼眶中涌出,我从口袋里抽出一本已经很破旧的有插图的小书:
“我会背这个!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我会一口气背到底!”
老师拿过书,翻了一下问:“这不是幼儿园的书。这是谁的书?”
我说:“我姐姐的。她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这是她送给我的!”
老师皱着眉头,望着倔强地站着不动、非要演出的我,这时演出铃声响了,台下传来市长部长局长们的咳嗽声,老师连忙把我拉到一旁,匆匆地说:“好吧!你最后一个演出,如果你背不出来,照着读也行!”
我4岁时就认字读书了,童年时我疯狂地爱上有插图的连环画,每逢从幼儿园回家经过永隆食品公司,我常常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望着五光十色的玻璃橱窗,梦想着长大了我要有一幢像永隆食品公司一样大的房子,里面堆满各种书籍,我可以趴在架子上整天看书,另外就是在这个大书房的中间有一架大钢琴,可以让我演奏各种美妙的曲子。
书和音乐的幻想,在我的一生中一直伴随着我。
当我站在台前时,我忘掉了台下的家长,忘掉了小朋友和老师,也忘掉了长年以来郁积在幼小心灵中的孤独。我的思绪来到那心爱的普希金的童话中,那里闪烁着大海的蔚蓝色的、壮丽的光芒。
在蔚蓝的大海边,
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老头儿出海打鱼,
老太婆在家中纺线,
……
小金鱼对老头儿说:
“救救我吧,老爷爷,
你要什么,马上就能够实现。”
……
老头儿回到蓝色的海边,天边已开始翻滚乌云,
老头儿对小金鱼说:
“可怜可怜我吧,小金鱼,
我那老太婆
说住厌了宫殿,
她要做海上的女霸王。”
……
大海停止了咆哮,
小金鱼告别了老爷爷,回到海中,
海边,还是那座破草房,
老太婆坐在那里纺线。
朗诵完了,我被一阵突然爆发的掌声惊醒,老师跑到台前,紧紧地抱住了我,激动地、喃喃地赞扬了我的表演,这是童年中的第一次,老师这么亲切地拥抱我!我想找一下台下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乡下姑妈,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泪水噙满了我的眼眶,我倒在老师怀里,我哭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在幼儿园度过了六年后,我又被送进一所干部子弟集中的小学,这以后直到中学,我一直置身在这种环境之中。老师是政府精选出来的尖子教师,班主任对于每个学生的家长是干什么的,哪种级别,住在“瑞华公寓”、“100弄”、还是“爱棠”,甚至坐什么牌的车,都比对自己的教科书更加清楚。他面临的可不是普通的天真儿童,他们的家长掌握着一座城市、甚至国家的命运!可是,干部子弟内部,却有着明显的等级差别,我上小学的第一天就受到了侮辱。一个局长的女儿,穿得像跳芭蕾舞的小演员,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死蝴蝶,放在我头上,拍手大喊:“看!快来看!她像不像小叫花子?身穿大补丁,头戴蝴蝶花!”我吓得大叫,不知什么软体动物在头上粘着,又不敢用手去捉,只能拼命地晃抖着头发。大家围着我一边怪叫,一边大笑。后来一个小朋友跳上桌子,拿下我头上的蝴蝶丢到窗外面,在他跳下桌子时拉了我一下,正好把我本来带补丁的袖子给扯破了,露出了我的肩膀。这时老师走进教室,把大家轰开,又皱着眉头用别针把我的袖子别上,命令小朋友们立即回到座位上去。我没有回到座位上,我走到那个穿得像小演员的小女孩面前,伸出拳头,一拳头朝她的脸上打去,然后忍着眼泪和满脸的委屈站在教室中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老是欺侮我?难道就因为我爸爸官小,我穿得破吗?
那个小女孩吓呆了,咬着嘴唇不敢出声。老师开始点名。每点一次名,老师都要用加重的语气补充一句她认为是非常有意义的话。
“陈小雷。”
“到。”
“陈书记昨天给校长打了电话,他对我校建设十分关切。”老师说。
“顾小农。”
“到。”
“顾部长上周给全市作了文化教育工作报告,特别提到了我们学校。”
“李平平。”
“到。”
“李副市长刚从苏联访问回来,在机场就给学校挂了电话。”
然后老师宣布要开一次家长会,并且要统计将有多少家长坐轿车来,以便准备好停车位。全班许多同学刷地举起了手,我当然没有举手,和在幼儿园一样,我父亲是级别最低的(当然他也是最年轻的)。
在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时,顾小农和董毛毛打了起来。
顾小农举手对老师说:“他吹牛!他说他爸爸到克里姆林宫和斯大林握手,斯大林已经死了!”
董毛毛立即站起来说:“我才不吹牛呢!你吹牛!我爸爸每年都乘飞机到苏联去!”董毛毛的父亲是一位外交官。
顾小农不甘示弱:“乘飞机去苏联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到北京去乘专用飞机!你懂吗?专用飞机!只有爸爸一个人!我爸爸每星期都和毛主席见面!”
“我才不相信呢!”董毛毛又举手告诉老师:“他吹牛!上次他讲他爸爸是六级,实际上他爸爸只有七级!”
这时李平平站起来,伸出两只手一摆,说:“你们都不要吵了!我爸爸是五级,比你们的都大!”
老师窘迫地站在一边,完全无法控制越吵越大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