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赫契勒)回头望去,欧内斯特站在台阶上,像雄狮一样背靠着那座宽大的楼房,新作完成给他注入了力量……出了庄园大门,我开始思考《老人与海》,我意识到这是欧内斯特对攻击他《过河入林》的那些人的一次反击。这是一场完美无缺的反击战,我想象得出在德怀特·麦克唐纳、路易斯·克思和怀特那帮吹毛求疵的家伙一连串‘完啦!毁啦!’的叫嚣声中,欧内斯特突然抓住了他们的腹股沟,一下子把他们统统摔倒在地上……
何等淋漓尽致扬眉吐气!我要与海明威一起让他们尝尝报复的痛快滋味:瞧,老爸,我也抓住了他们的腹股沟,把他们统统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啦!
老爸海明威说得好:“不过你一旦受到伤害,要妥善处理,把它们看作是你的好运——这正是我们要写作的东西。”
海明威说:“我这一辈子喜欢做的事只有三件——打猎、写作和做爱。”对有过签名售书经验的作家来讲,体会应当是各有不同的。对我来讲2000年上海书城签名售书的4小时是我一生中相当美好的回忆。人多队长但秩序井然,男女老少的诚挚目光令人感动。而海明威的一段经验则每每让我捧腹大笑。在风景如画的瑞士阿尔卑斯小镇,海明威与赫契勒决定下车去买一瓶威士忌。酒店姑娘因为他的大胡子一下认出了这是刚拿到诺贝尔奖的作家,请他给一个亲笔签名。很快这个消息传遍了全镇,他们很快被镇民团团包围,拥挤的人骚乱起来,他们蜂拥进镇上小书店抢购所有书籍,让海明威在《沙锅烹调》一类的书上签名,人们把他团团围住,他努力挣扎以免挤倒,最后是当地驻军派来了一分队把他“抢救”上车。
海明威非常震惊,他上车后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才镇静下来。他说:“这种事真叫人害怕,想必是我这一脸大胡子惹的祸。挨挤的那会儿特别小心,别叫人扒了。我越挨挤,也越注意。唯一的补偿是我捞了他们一支圆珠笔。”
写到这里,我又一次笑出眼泪,这难道不是幸福吗!
当我在Keywest他那墙上挂满了猎枪和鹿头的书房中徘徊时,我想起了他的话:
“每天写,或者说差不多每天写……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一大早动笔,免得受人和事的干扰。我看到了每天所有的日出,天一亮我就起床……描述部分我用手写,因为那最难,我可以离纸近一点,但写对话的时候我用打字机,因为人们说话的方式像打字机的工作方式。”
“关于写作有一件事是绝对的,你若在啃长篇小说的时候谈情说爱,你就有把最好的部分写到床上去的危险。”
我多次来到这里,拍摄了许多我这位精神导师家中的照片,其中的一张他和英格丽·褒曼在一起,她扮演了电影《丧钟为谁而鸣》中的女主角女护士,是海明威唯一满意的角色。
很可惜海明威的父母与海明威晚年自杀似乎也有某种关系,而这也部分地体现在海明威的小说中。在《丧钟为谁而鸣》里有一段海明威讲他“花了20年时间去正视父亲的自杀”,“我曾给父亲写过一封信,在他自杀前的那一天放在他桌子上。我想他要是拆开我的信,也许就不会扣动扳机了。”那是1928年,海明威已经29岁了,父亲自杀成了他一生的梦魇和令人战栗的可怕回忆。几年后的一个圣诞节他母亲寄给他一个包裹,除了圣诞礼品外还有一包他父亲自杀用的手枪。她在一张卡片上写着:“我认为你愿意保存它”——“我不知道这是预兆,还是预言。”他母亲是个音乐迷,曾催促海明威学习大提琴,可他完全没有这种才能,无论如何也记不住曲子。对于学习音乐唯一的愉快回忆是有一次海明威母亲邀请美国女高音歌唱家玛丽·加登来参加母亲举办的小型音乐会。“那一次”,他说,“玛丽·加登把我放在她膝上晃荡着玩,由于我的年龄大了,很难说究竟是哪一个晃了哪一个,可能是一半对一半,她穿着薄透又漂亮的衣裙,很合我心意嘿!”
父亲自杀后,海明威与母亲关系日益疏远。
寻遍海明威豪华的曼哈顿住所和佛罗里达Keywest的乡村豪宅,以及他常去的巴黎、威尼斯和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我始终无法认同他临死前几天重复的喃喃呓语:“我不能再写作了,我屈服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他在1961年7月2日自杀之前,已经有两次打开猎枪弹膛上子弹,两次在飞行时用尽全力想打开舱门跳出飞机,在机场他有一次向飞机旋转的螺旋桨走去……想必这是他挚爱的父亲在天堂某处召唤他,可怜的儿子!否则,按现在人们的长寿,他可能还是一个摸着大胡子微笑的105岁老人呢,他可能在曼哈顿的阳光下坐在轮椅中,由一位金发看护小姐推着散步。说不定我们能在东61街他家门口或东60街我家门口遇到,并亲切地打一声招呼哩。
肯尼迪总统邀请他和夫人玛丽到总统就职典礼上做贵宾,海明威收到邀请很高兴很感动,但婉谢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出版后,1953年就获普利策奖,接着,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学院的颂辞说:“他拥有一种英雄式的哀婉之情,这种感情形成了他对生命觉醒的基本因素和一种男子汉对危险与挑战的热爱……”海明威委托瑞典大使的答谢辞则说:“一个人所写的事物也许不能即时被人理解;不过它们终归会为人所知……写作,在其最成功的时刻,也是一种孤寂的生涯,一个与公众频频接触的作家可能免于孤寂,但他的作品往往流于平庸。”想到国内的一些作家,用平庸两字形容正好恰如其分。海明威说他只要一见到摄影记者和闪光灯,他就像“遭棒子打的鱼一样,我的创作灵感立即消失了”!
“一个人在写作,而且写得很顺利,他受到了干扰,好像人正在床上做爱的时候受到干扰一样。”
我三次去佛罗里达Keywest—凯韦斯特,都是随皇家公主号游轮去的。在船上我拒绝一切舞会船长鸡尾酒会,就是为了在我的临海阳台包房拼命啃一本本海明威的书,在我内心我比船上所有的美国佬欧洲佬加拿大佬幸福,这仅仅是因为我捧着一手的好书。每次在Keywest下船后直奔奥利维亚街414号,10美元一张门票,“得!寻到老爸海明威了!”写到这里,我闭上眼睛,幸福感涌泻而上,像回忆一个深情的女儿和久别的父亲见面的情景。“只要你是个巴黎或纽约幸运儿,你到达哪里,巴黎和纽约都会跟着你,像是流动的宴会。”这是老爸海明威说的,此刻在上海东方曼哈顿家中,一边躺在床上刷刷刷书写,一边享受着深秋的温暖阳光。这真好啊……只要闭上眼睛,又回到Keywest了!
Keywest远离海滩,但小镇的安静让人能听到一公里外的海涛喧响。走进海明威住宅前院,百花盛开,到处躺着各种可爱的小猫,那是几十只海明威宠物小猫的后代。这幢二层楼的住宅内部装潢豪华亮丽,富有想像力,从底楼粉红色的客厅(很像马克·吐温的客厅)到挂满海明威海上捕鱼的照片、写作照片、和他先后四个妻子的照片的洁白典雅的走廊,拾阶而上到了二楼迎面是他宽敞的书房。我仿佛看到大黑狗伏在海明威脚下,他在正屋当中的一张圆桌前面打字写作,书房四周除了装满书籍立到天花板的书架,就是各种猎枪和猎物挂件,包括几只带枝状麟角的鹿头和牛头。睡房也是典型的美国古董雕花“国王”大床,高高的樱桃木席梦思床上是雪白的床罩,好像海明威昨天还睡在这床上,正面落地玻璃窗外是宽大、迷人的地中海式露台,下面游泳池碧波荡漾。游泳池周围是葱绿的热带植物丛和参天古树,鸟儿啼鸣,像亚马孙雨林一样富有色彩和活力。泳池旁边还有一个独立二层小阁楼,海明威在这小阁楼中完成了《乞力马扎罗的雪》。当我们走到楼下,看到游泳池边的大理石地上有一个小玻璃罩,压着一分钱硬币,硬币已经发锈,这是有一回海明威从非洲打猎归来,看到妻子波琳擅自主张在院子里盖了一个60英尺的标准规格游泳池,认为太奢侈,他抛出一个硬币向妻子头上抛去:“这是我能够给你的最后一个子儿了!”波琳把它嵌在它跌落的那片瓷砖上。
海明威曾讲他的古巴男仆在受雇用了八年之后,学会了一句英语回答电话和门铃:“海明威先生不在家。”
海明威在这里写了二十几部著名的小说。那时他精力旺盛,三四十岁,当他年迈时重返这里时,他说:“尽管我岁数大了,但是我对水仙花的突然开放和对小说的突然成功同样感到惊喜。”
现在,当我闭上眼睛,我又降落在马德里机场,这是海明威最爱来看斗牛的城市。他与西班牙一流斗牛士易斯·多明昆是好友。对多明昆,他的精彩评论是:“基督啊,他在巅峰时期是唐·璜与哈姆雷特的结合,可现在他失去活力了。也许在爱娃女士(他的女友)床上耗费的时间太多了……”
离开酷暑中的斗牛场,我又追寻到海明威钟爱的普拉多博物馆,海明威也常常把斗牛场的气味带到这座艺术宫殿来。“伟大的艺术”在他生活里始终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有一次他看着塞尚的一幅画说:“能写得像这幅画一样好是我一生的抱负……这一天还没有达到,但一天天接近了。”在普拉多的提香画室,我仿佛听到老爸海明威在说:“‘纯粹的情感’,即是艺术家企图获得的真正目的……艺术家和作家的区别在于:艺术家拥有所有丰富的色彩,而我不得不在打字机上或者用铅笔在白纸黑字中表达出来。”
在普拉多博物馆令人激动的一幅幅戈耶作品中,我找到了戈耶那著名的西班牙王室宫廷画像,仿佛听到老爸海明威的评论:“……这难道不是表达强烈憎恶的杰作吗……你看他怎样把唾液抹到了每个人物的脸上啊!而国王居然看不出人人可见的明显烙印!”
海明威讲他能在非洲丛林中嗅出大象的公母之分,能在赛马场嗅出哪匹马将获胜并为他带来好运。老爸啊,现在,在普拉多博物馆,我正是这样努力试图嗅出海明威在哪一幅油画前站立了更多的时间,而如果我站的时间和他一样长的话,我就能嗅出他仍然活在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的灵魂的一部分,并且和我的老爸海明威一起在心灵重新起舞了。
电话铃又响,是Steven,他是我的纽约第五大道客户兼十五年的好朋友,埃柯尔公司的总裁。他和设计师Leslie小姐昨天从纽约飞来上海,他的车在楼下喷泉花园中等我,我们约好上午去外贸公司布置客户订单,中午和周禹鹏副市长在外滩3号Jean Georges共进午餐,晚上去上海大剧院看德国芭蕾舞团的“天鹅湖”。瞧,上海,和巴黎、纽约、威尼斯一样,也是流动的宴会了!
我匆匆拿起公文包。再见啦,我亲爱的纸和笔,再见啦,老爸海明威!
这难道不是一个幸福的早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