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在第五大道上骑自行车的女人
来美国四年,我仍然对纽约怀有深厚的感情。我从小在大城市上海长大,熟悉了南京路的繁华,淮海路的幽静。少女时期,当我心中不平静时,常常独自在附近的淮海路上散步。走过小时候曾朗诵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盖斯康大楼幼儿园,如今已成了美国总领事馆的外宾公寓;走过音乐学院高大的红墙,聆听着从那幢哥特式尖顶的古老建筑中传出的一阵阵悦耳的肖邦的钢琴曲……当我在1985年决定要出国留学,骑着自行车到人民公园附近的上海图书馆查找美国大学资料时,我抱定一个信念——纽约,只去纽约,只上纽约的学校!于是我把二十几所纽约市和纽约州的大学地址抄下,全部发了申请书,最后被纽约州立大学宾汉姆顿分校研究院录取。我隐隐之中感到纽约和上海有着同一个灵魂。只有到了纽约,我才不寂寞,只有到了纽约,才有我施展才能开拓道路的天地!
“到纽约去!到纽约去!”1985年,这个呼唤在我心中,正如同1969年冬天,我和我的朋友们领到新发下的黄棉袄,跳着,喊着:“到北大荒去!到兵团去!”到纽约那年,我已经是34足岁,而不少见到我的美国人,包括我的美国担保人柯比夫妇,说我看上去最多像二十八九岁,这大大地增加了我的自信心。到了1987年秋天,当金黄的落叶飘落在纽约第五大道宽阔的路面时,我决定买一辆“詹尼”牌女自行车,用我在中国娴熟的车技,为我的JMF公司创业开路。
1987年下半年,在为J省轻工推销女皮鞋的同时,我已经在开拓更广泛的家用商品市场。客户越来越多,来样定单、电话、会议……那些美国商人,都把我当成一个大公司。他们都太忙,从来都不到我519号的办公室来。何况,他们是买主,通常只有卖主访问买主,而那些买主们只要一个电话,我这个卖主或者是卖主的代理就必须立即赶到。可是从第八大道到客户集中的第五大道,要穿过第七大道、第六大道、百老汇,连走带跑也要半个钟头,而每天这样临时召集的会议不止三四个!我突然想起了自行车——在上海时我每天必不可少的好伙伴。
在纽约曼哈顿中城大街上,轿车如流不断,而夹在轿车的一点空隙中骑自行车的,通常只有两种人:送饭菜的饭店外卖工和给公司传递文件的信使。纽约的自行车可以闯红灯,可以随处停放,但骑车的人却少得几乎没有。因为要驾驶一辆自行车在四五十英里时速的疯狂的车流中穿行,不亚于在惊涛骇浪中驾一条无帆小舟行驶一样冒险。但我深信我在上海淮海路、四川路、常熟路、静安寺——比纽约第五大道狭二三倍的马路上训练出来的车技,能使我骑于不败之地。1987年秋天,当金色的落叶飘落在第五大道的柏油马路上时,我穿着那身从上海华亭路时装街买来的红色衣裙,将文件皮箱往“詹尼”牌——一辆宝蓝色女式自行车的车座后一放,便冲进了第五大道的“车海”——从此,从1987年到1989年,每天上午,我都骑着我的宝蓝色的“詹尼”,让纽约的清风吹着我的长发,在第五大道上奔驰。我发现,我始终是这里骑自行车的惟一的女人!
“有自行车太方便了!一半的纽约在我手中了!”我感叹着,而这一切都归属于纽约的可爱。纽约,对一个商人来讲,真是太可爱了!纽约是一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商业金融城市。全美国五十多个州的商品贸易,只有纽约是源头,是中枢,是纽带!而纽约这个商业中心,又由资本主义的上帝所规划得如此整齐——就看这一条街,世界闻名的第五大道吧:第20街是礼品大厦,全美国,全世界的礼品商人都在这里打转;第23街是玩具大厦;第29街是家用纺织品大厦——我讲的做毛巾的Jay Franro和许多著名的海滩浴巾、窗帘、台布商,都集中在此;第32街是集中皮鞋商和服装商的大楼的帝国大厦;第30街是专做皮包生意的皮包、皮箱大厦。每走进一个大厦,就有几十家、上百家公司展现在你面前,其中有经营百年的名牌公司,也有国际性连锁进口公司,而经营这些公司的,几乎都是身缠万贯的美国犹太人!1988年美国总统大选时,布什由一开始的劣势转为优势,其原因之一是有一大批美国犹太人商业财团的鼎力支持。这些犹太人大多是在美国出生,受过良好的教育,以家庭式或家族式的经商方法,在几十年中占据了美国商品社会的一块块重地。而我,则拿着Made in China的产品,来敲这一块块重地的大门了!那时每当我敲开一扇大门,打出一项商品,我就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书《上海——冒险家的乐园》。我想,纽约,才是冒险家的乐园,这里蕴藏着无数宝藏!需要的只是一项:开拓!我想,如果中国政府向第五大道派遣一万名业务人员,像我这样一家家地敲门,递样,打样,成交,运货,然后橱窗中、商店中的商品,都由Made in Taiwan,Made in Japan……而变为Made in China;那么,中国大陆不是也可以由外贸刺激而富裕起来了吗?随着国内产品地位的建立,中国人的威严和自尊、自信不也在美国这块土地上建立起来了吗?我曾遇到一个美国人,他告诉我:他尊重日本人,因为他所有的家庭电器,包括他的TOYOTA小轿车,都是日本制造的。他是在纽约49街洛克菲勒街心花园对我讲这句话的,当时他把我误认为是一位日本姑娘。
1988年初,我发现了一种新的商品,那是我在一家百货商店,由一瞬间的回忆和思维所得到的启示。“思维即是财富”,讲这句话的林语堂老人,当他叼着那根著名的烟斗,在他的书房写下《生活的艺术》这本书时,我还没有出世,我的父辈还只是孩提时代。七十多年后,当他已安眠九泉之下,那本常在我枕下的书,仍给我一种熨帖人心的温暖和人生启迪。我曾梦想成为文学家,而我脑子中那点文学的思维却成不了财富,思维出的产品——那一叠叠厚厚的稿子,都在我出国前送进了我们家门口的废品回收站。从此以后,我认为自己在文学的大门口永远是一个怀着崇敬的心情,抬起头来仰望的人。那些文学大师也不时地来到我这个大门口,对我洒下几滴智慧的泉水,或者伸出手抚慰一下我的心灵,使我灵魂中剩下的那几颗脆弱的文学细胞,不至于淹没在格格不入的商患之中。
我的灵魂,不是商人的灵魂,我早知道这点,因为我太眷恋我出国来美之前的一切生活痕迹。可是,在商场上,美国——这个黄金帝国,对“思维”所予以的慷慨馈赠,又使我不时惊叹!那天,我在百货商店中,发现了两条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用木珠穿起来的门帘。我望着这两条人工编串的、制作精美的门帘,不由回想起在中学下乡时,我在虹桥公社曾看到一个老奶奶,在黄昏中用一只只磨得很光滑的木珠和中间打通孔的桃核,在穿编一个自家用的门帘。她穿得飞快,嘴巴还哼着一种农村小调。我问她:“这是用来干啥的?”“挂在门口上,好看啊。”不一会儿,她果然把一个散发着木竹清香的门帘挂在了我们住的那间屋的门口。“晚上不用关门啦。”老奶奶慈祥地对我说。那天夜晚,我躺在干草铺的地铺上,望着老奶奶编的门帘,望着门帘上的月亮在缓缓穿行,不由想起我那关在隔离室的妈妈和在干校受审查的爸爸。我睡不着,就这样躺着,望了大半夜的门帘——老奶奶亲手编串的门帘,和门帘外的一钩冷月……
“你想买这门帘吗?”一个售货员走到我面前,打断了我的沉思。“不,我不买。”我急忙答道。那售货员微笑了一下走开了,我立即想到:这个商品,中国完全可以做!我迅速看了一下商标,果然,Made in Korea,又是韩国制造的。再一看价格,好贵!$30.00一条!我立即想到了老奶奶那双飞快编帘的手,她一定是从做姑娘起,就熟悉了编这种乡间工艺品。木珠、竹珠、桃核,中国到处都有。对一个农业国来讲,这些原料几乎不需要什么成本!而美国人又偏爱手工编制的东西。在瞬间,我决定了:“做木珠门帘!”
我拿出笔,迅速描画下木珠门帘的尺寸、款式。每次到百货商店,我都带着纸和笔,以便看到什么中国能够出口的商品,立即把款式和标价记录下来。在美国,有一些公司还专门招了一些“间谍顾客”,他们每天到各大百货商店去,东看看,西走走,随时把新的产品,新的款式和标价、产地记下。这样来掌握市场动向,为设计和推出更新的产品作参考。而商店老板最反感的就是这种“间谍顾客”,因为一旦间谍顾客的公司设计出一种更有吸引力的类似款式,在大街对面另一家商店挂出,那么这家被侦察商店的成千上万件商品,转眼间便会变成为推销不出的库存货。美国商场的竞争,到了一家家商店,就变成了一个个前沿阵地,谁有顾客谁称王!我拿着本子,精心描绘着木珠门帘的款式,又不时地向四周张望,提防着店堂经理发现我这名间谍顾客,把我撵出去,那心情真是紧张得不亚于一个真正的间谍在作案。画完后,我对尺寸的掌握还觉得不满意,又拿出皮包中的皮尺,丈量着木帘下摆的尺寸。“你在干什么?”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把我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长得五大三粗,没有系领带,白衬衣领敞开的西班牙裔男子汉,站在我身后。“你在画什么?”他指着我的本子问。“素描。”我说,从容地收起本子。“听着,你在这里转了半个钟头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要买这条门帘,可是今天不能买,我的钱不够。”那人听了,放心地舒了口气,“那你画这个干吗?”他放低了声调问我。“因为……因为我太喜欢了!我怕被人买去。”“不用担心。”那个大汉的脸上绽露出笑容:“我在韩国有工厂,每个月运来好几万条,有的是呢!什么款式都有!”“好!”我急忙说,“明天,请你多拿出一些款式,我一定多买几条。”“对啦对啦,一幢房子,前门后门、走廊、厨房都挂上这上等的手工艺品,才棒呢!”我一看他已经在向我推销,态度和气,一颗怦怦跳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当天晚上,我给中国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发了传真,向他们发去我在商店中描绘的木珠门帘尺寸、款样和要求(每个20尺货柜可以装2000条)、报价。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回音,每条果真不出所料,只有6美元。如果按进口价、批发价到零售价倍增,也只有20美元。太棒了!第二天,我骑自行车到了那家百货店一下子买了五条不同款式的门帘,架在自行车后,带回519号办公室。我跪在地下,把每种款式都重新设计了一下,因为决不能复制别人的款式。我把每个经调整后的新款式,用颜色彩笔画在五张白纸上,再用胶布将每份新款画样贴在原始样品上,然后跑到邮局,花了上百美元,把这些样品用国际快邮统统寄回国内,要求中国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款式全新、质量优美的门帘。
为了使这项产品打入市场,我既不能把价格提得太高,又不能卖得太低,而失去市场平衡。于是,我决定在每条上加2.5美元的差价,卖8.5美元一条。这样,到商店也只有25美元以下,比韩国货显然有竞争性。商品到手了,价格也敲定了,卖给谁呢?我不由想起那个魁梧的西班牙老板。“不,不能卖给他,他在韩国有工厂,当然只能出自己的货。”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给美国东岸所有的窗帘公司、门帘公司打电话,可经营这品种的公司实在太少了,有的公司只要几百条、几千条,而我的目标,是要找到一家每月固定进上万条的公司,才能和韩国货匹敌!
终于,我在第五大道找到了一家综合进口商,也是美国东口岸最大的门帘进口商。他原来每年都从韩国进口木珠门帘,由于价格高,又遇到那家在韩国自备工厂的西班牙商的竞争,正苦于没有出路。我开着车子,把从中国大陆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快邮来的几十条木珠样品往D.C进口商面前一放,又报了价,那个花白头发的美国犹太人眼睛里放射出光芒:“太好了!真想不到中国能做出这么好的门帘!”他把每一条门帘拿起,细细地摸着每一颗珠子,无论磨工、漆丝还是款式,都不比韩国的差;而且在那五条门帘的基础上,我又和工艺品公司设计出了十几种全新的、更别致的款式,难怪这位做了几十年手工艺品的进口商要爱不释手。但是,当他的视线停留在我刚才撒下的一大堆纸盒子上时,他的眉头皱紧了。他问我:“包装呢?包装在哪里?”说着拿起一个粗糙的黄硬板纸盒,“这就是包装吧?不!不!我们不能买这样的东西!”他走到另一个办公室,拿出一个有印花商标的彩盒,说:“要这样的包装!知道吗?包装像一个人的衣服,像这样的黄糙纸盒,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没有一个顾客会要!绝没有人会要。也许在中国有人要,在美国,决不会。”他神情坚定,一连说了许多个“不”,眼睛里刚才放射的那片光芒,又被一片愁雾挡住了。1981年,韩国工商部对日本和中国大陆、香港等在欧洲市场的竞争能力,就价格便宜、品质优良、出口销售手段、交易信用、商品包装等十二个项目进行了调查。结果表明,只有“价格便宜”这条,中国得了第一,其余十项都名列末位。而商品包装一项更是标上了注脚:“因包装不符合欧美市场需要而未能成交的合同占20%以上。”好吧,我接过D.C进口商手中漂亮的包装盒,咬了咬牙,讲:“我会拿这样的盒子来见你的。”
中国幅员辽阔,太大了,几十个省,几百个城市,有的地方能出产漂亮的商品,却印不了包装;有的地方引进进口机器,能印出包装,却没有原料来源,出不了商品。我带着门帘,带着印花纸盒飞回国内四处寻找,终于在出产门帘的地区找到一家工厂。三周内印出了漂亮的、和进口商要求一致的纸盒。
当我赶回纽约,又驱车赶到华盛顿时,已经是一个月的最后两天了。如果这个进口商在韩国又找到了新货源,那么这些日子的心血就全部白费了!在D.C进口公司的展品厅中,我搬出几盒明亮夺目、印着漂亮图案的彩盒,又打开彩盒取出门帘,D.C老板哈哈地朗声大笑起来,他拍着我的肩膀,指着办公桌上一大叠电报电传说:“最后一天!最后一天!瞧,韩国的厂商都快急疯了!你要再不来,明天,我就要给他们下定单了。”说完,把那一大堆文件往旁边一推,“好吧!让他们爱卖给谁就卖给谁吧!我倒要看看,从今以后,中国大陆的门帘和韩国的门帘哪个走俏!”
我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和D.C进口商讨论定单,回到519号办公室又将定单整理归类,然后骑车到33街邮局——两个月前我曾寄出五件木珠门帘样品的同一邮局,将定单装入快邮信封寄给国内工艺品进出口公司。走出邮局,我如释重负,跳上我的宝蓝色的自行车,唱起一首我在北大荒原野上爱唱的歌:
小鸟在前面带路,
风儿吹向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
来到花园里,
来到草地上……
自此,到1989年底,我向D.C进口公司出了50个货柜的木珠门帘,挣了一笔可观的佣金。今天,当你走进各个商店,只要你看到木珠门帘,我敢打赌,那上面的商标一定是“Made in China”!因为,自从D.C公司向国内购买木珠门帘后,国内各个口岸都竞相向美国出口门帘。由于价格、质量都占优势,短短几年时间,韩国的木珠门帘几乎不见踪影了!
思维即是财富。瞧,由思维产生的花朵盛开得多么鲜艳!有时我想,如果在中学里我没有去虹桥公社劳动,如果我没有看到那个用手编串木珠门帘的老奶奶呢,如果我进了美国百货公司,就像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只是走马观花,漫不经心,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两条悬挂在百货大厅中的门帘,那么,当然木珠门帘也绝不会给我带来这么丰硕的财富。
生活啊生活,不论什么样的生活,实际上都是由两种生活合成的——时间生活和价值生活,而我们的行为也显示出一种双重的忠诚。
我想起1985年夏天,我第一次来到美国佛罗里达州宇航中心,一进门看到那个用航空铝合金钢制作的巨大门扇上,刻着这样的一行字:
只要我们能梦想的,我们就能实现。
那时我到佛罗里达,是因为纽约中国城的一家职业介绍所介绍我到佛州棕榈海滩的一个百万富翁家当佣人带孩子,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老板娘解雇了。我的担保人知道后,立即买了机票让我飞到离棕榈海滩二小时航程的泰德市,然后,好心的担保人带我去参观、游览佛州各地。我那时几乎身无分文,打工的钱都寄回上海去还那张赴美机票的债了,心事重重地跟着担保人全家来到肯尼迪宇航中心,这句话一下震动了我,我立即铭刻在脑子里:
If we can dream it,we can do it.
我的一位老朋友在虹桥机场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在美国干不好,怪不得别人,怪你自己啊!”
E 商场风云:陷阱与泥坑
在1984年第4期《报告文学》杂志上,刊登着我采访上海市外贸局几位外销员的报告文学:《打开国际市场的人们》。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谈判,是外销员们每天要碰到的事。
——你看他举起了米兰红葡萄酒,席间闪烁其词,充溢着东道主的古道热肠。谈判桌上,却突然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让随行递上他的名片,他懒怠地同你握手,脸上浮现出豪门贵族那种矜持的微笑。可你注意那双眼睛!瞳仁里闪烁着狡黠,目光像黑夜的电光,在瞥视你的瞬间,他已经洞察了你的才智、能力、追求以及成败的机会率;
——他不和你谈生意,却和你谈毕加索,谈格什温,谈总统竞选和石油危机。突然间他沉下了脸,吐出了几个冷冰冰的字:退关、赔偿、诉讼!
美国人的幽默,法国人的豪爽,德国人的机警和日本人的圆滑,你都要应付自如。你既要有商人精于计算、巧于酬酢、入木三分的刻薄,又要有政治家那种熟谙人情世故、周旋于显赫人物中间谈笑风生的潇洒风度;你的思路应该是清晰的、集中的,你必须把抵御虚假的威胁和粉碎暗藏的诡计的本领训练得炉火纯青。